远远地就看到胡日鬼两手捧了一只鞋底子认真地啃着吃。这狗日的个胡日鬼,一向是不忌口的,吃青蛙吃蚂蚱吃水鳖虫吃蛇吃野猪吃乌鸦吃麻雀儿,最终就吃起鞋底子了。到近了时这才看清,胡日鬼吃的不是鞋底子,是一个形状像鞋底子样的面食饼子。胡日鬼的婆姨不会发面蒸馒头,但那女人专一地会做酥饼子,做出的饼子长溜溜的像个鞋底子,且那饼子外面酥脆里面香软很好吃。
胡日鬼生得五短身材,身短胳膊短腿也短,但短腿的人偏就路多,常就拿了婆姨的饼子串着门吃。他一走出家门最先惊动的必定是黑子,黑子见胡日鬼是拿了饼子的,就欢欢地跑着一路跟上来。黑子是算不得一口人的,黑子是胡日鬼家一只很懂事的狗。这狗子生得一身锦毛,黑缎子似的,且头顶有一双细媚媚的眼,眼上面又生得两点儿黄毛,就好似这狗子也是戴了副眼镜的,有这种面相的狗子,应是狗类中最有头脑最有见识的那一类吧。
黑子已习惯了胡日鬼走路吃饭的习性,但见得主人拿了饼子出门,必是要紧随了身子跟着去的。胡日鬼一向对黑子很好,一口饼子常是要和黑子分着吃的,人吃一口时必定要给狗分吃一口。那一日或许胡日鬼饿极了,人吃得口稍许大了一点儿,狗吃的就小了一点儿,狗吃的少了狗就有了意见,狗有了意见就跳起来把胡日鬼手中的饼子抢走了。胡日鬼睁了一下便喊着去追狗。胡日鬼的腿虽短但跑得快,追上黑子把那半个饼子从狗嘴里夺回来,结果是狗咬的那一部分分给狗吃了,人抓的那部分人就吃了。这事情被婆姨看到了,女人就笑着骂胡日鬼越活越没出息了,怎么人和狗就争着吃起食来了呢。
女人原就是个喜兴的人儿,精灵得很,常常弄些个谜儿让胡日鬼猜胡日鬼尽管是六耳猕猴转世,但也常被婆姨难为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一脸的猴急相儿。据说胡日鬼和女人结婚的那天晚间就被女人难住了一回,头一回赤身裸体和一个漂亮的女人睡在一个炕上,你说那时的胡日鬼能是个什么感觉。那时的胡日鬼真是既胆小又胆大,既放肆又谨慎,既焦渴又甜润。火燥极了就去钻女人的被窝儿,谁料女人却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桶儿,身子紧裹得连个鼠子也是钻不进去的。胡日鬼像推碾磙子样地把女人从炕这头推到那头,又从那头反过来推到这头。搓揉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就说:胡日鬼你别慌,我说个谜儿让你猜,猜出来咱合着被窝睡,猜不出来你就到床下站着去。胡日鬼自恃头脑聪明,就逞能地说:有什么样的谜语能难倒我胡日鬼吗?女人就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猜不出来就别来招惹我。胡日鬼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胡日鬼说过这话以后很快就后悔了。胡日鬼后悔的原因是女人的谜语出得太难了,让胡日鬼眼睛盯着房顶苦熬了半夜也没猜出谜底来。女人的谜语是这样的:掰开你,进去我,我出来,你合住。谜底是答一件经常用的东西。胡日鬼说这件东西是天上的是地上的还是牛马身上的?胡日鬼拐着弯儿套女人的话,目的就是要缩小猜谜的范围。女人就说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就是你我身上的,是经常用着的。胡日鬼听了哈哈一笑说要说是你我身上的东西我就知道了,可这谜语你说错了,应该这样说,掰开你的,进去我的,我的出来,你的合住。女人说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回事儿,胡日鬼说那可不是一回事儿,你说那东西是我经常要用的,可我首先得声明我可是从来没有用过它啊,这我可以向你保证的。女人就笑着说你猜出来了,你说那是个啥?胡日鬼凑到女人跟前,压着声儿说:你不就是说男人和女人结婚睡觉时用的那个东西吗。女人听了嗷地叫了一声,忙用被头把脸捂了,一只脚从被里伸出来,呱嗒一声就把胡日鬼从床上踹到床下站着去了。这时只听窗外一阵哄笑声,是听新房的人的笑。自此这谜语就流传了出去,以致流传到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但凡听过这谜语的人无不为它的幽默含蓄而叹服。
那一晚,胡日鬼坐在炕头上直熬到天亮,听到起床的号声响过,这才迷迷瞪瞪开始穿衣服,衣服上了身子就开始系扣子,扣子系了一半就突然来了灵感,一个蹦子跳到女人面前,说我猜中了,你说的就是这个衣服扣子嘛。女人便笑了,说算你考试及格了,你进来吧。胡日鬼才说要脱了衣服重温他的鸳鸯梦的,这时就听门外有人拍着门板粗声大气地喊道:胡日鬼,快起来,队上的奶牛下崽了。门外说话的人是谢胡子,谢胡子是农三队的生产队长。
胡日鬼丧气败搭地说:牛下崽让它下去,你叫球我有啥用。谢胡子说:牛难产,你不是胡日鬼嘛,不叫你叫谁啊。胡日鬼极不情愿地开了门,苦皱着脸子还想再说什么的,却被谢胡子不由分说地拉着走了。
胡日鬼原名叫胡万能,万能而能之,那本事可就大了。
胡日鬼尽管个头不大,但那双小鼠豆眼睛里水就多哩。胡日鬼心眼儿灵透,但凡农场三十六路活儿,他是见啥学啥,学啥会啥,学了就丢,不求甚解,学而不精,因此,胡日鬼这名儿就这么叫起来了。
胡日鬼是二十六岁上结的婚,在那时候应算是晚婚了。胡日鬼结婚得了个女人,女人又给他带来一台半导体的收音机作陪嫁,这真是让他喜出望外。一切都是那么美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胡日鬼在拆解女人衣服的同时,把那台小半导体也拆解了。后来他终于发现那台半导体的秘密要比女人身上的秘密复杂得多。新婚的那段日子里,胡日鬼专意地研究那台半导体,把那半导体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复折腾十几天,终把那台收音机从有声日鬼到无声,后来又从无声日鬼到有声。有声是有声了,可那声音不像先前那么清亮了,无论是女声还是男声,一律变成了公鸭嗓子。就好像空嘴吃了一把清沙枣子,核儿吐出来了,枣泥却把嗓子眼儿给糊住了。但不管怎么说,在那年月里,胡日鬼仅凭了一根铁钉子几根火柴棍自学成材,成了全农场唯一的一个半导体专家,这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胡日鬼有了一个娃儿,起名叫个胡秀,是优秀的秀。可人刚学说话走路,那绰号就有了,叫胡臭。农场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但给人起绰号都有一套本领。农场里有数千号人,上至场长书记,下至刚断奶的娃儿,都有一个绰号儿。比如那场长姓马,人又生得人高马大,绰号就叫个大种马一个青年职工生得一头鬈毛发,人就叫他球毛;场部有个女广播员老是涂个红嘴唇儿,人就叫她个红老载。诸如此类的译名儿那就多了,要是一个一个地数那是数不完的。单说胡日鬼的儿子胡臭,那时正处在狗嫌人不爱的年岁儿,整日里上天入地的疯淘。胡臭聪明过人,调皮捣蛋,很让胡日鬼费了心思的。胡日鬼尽管满肚子的花花点子,可是到了胡臭那里多少就显得不够用了,反而要被胡臭日鬼得满地转圈儿。
那一日午后,胡日鬼领了儿子胡臭去给菜田淌水,在上游处开了闸门儿就急急忙忙跑到菜地里去挖口子,口子挖好了;站在菜地边儿上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水还没下来。胡日鬼觉得奇怪了,重又跑到渠口子处看时就见狗日的胡臭正用了一个西瓜皮壳子把涵洞口堵严实了,从另一处也扒了个口子去灌黄毛鼠哩,气得胡日鬼在胡臭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一铁锹上去把瓜皮壳子掏烂,那水才咕咕嘟嘟叫着流下去。
胡臭挨了胡日鬼的一脚并不在意,因为胡日鬼那一脚踢得并不疼。水淹了黄毛鼠的洞穴,黄毛鼠也是个精灵的物儿,开始还躲在地下憋着一口气儿不出来,呼呼噜噜向外吹泡泡。待肚子里憋的那口气儿用完了,这才一身泥水地爬出来。胡臭就捉了那小黄毛鼠儿回家装在笼子里玩儿。黄毛鼠儿不同于地老鼠,它生得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瓜儿,头顶上那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人的眼睛,活活儿地逗人喜爱。它快活的时候就把身子直竖起来,两只前爪儿抱到胸前,摆着一个很优雅很好看的姿势,嘴里头果果地叫着,那声音很好听。
胡臭把黄毛鼠儿捉回家去,放到笼子里养着,那个笼子原来是养鸟的鸟不养了就养黄毛鼠儿。胡臭用菜叶子用麦粒儿用玉米渣子用馍馍竟把一个小黄毛鼠儿喂熟了。开始的时候黄毛鼠儿还会生气呢,生很大的气,肚子气得鼓鼓的,一整天不吃不喝,闹起了绝食。几天下来,就和胡臭熟识了,但见了胡臭,小东西恭顺得很,有时候还在笼子里跳一种舞蹈,直逗得胡臭大呼小叫地乐。
那是一个中午,胡日鬼躺在炕上睡觉,睡着了,嗓子眼儿里像含了个玻璃球儿,呼噜呼噜地响个不停,是打呼呢。
胡臭中午则不睡觉,就逗着他的黄毛鼠玩儿。不知怎么把鸟笼的门打开了,黄毛鼠跑出来。黄毛鼠儿见洞就钻,就从胡日鬼的裤腿脚钻了进去,直站到裤裆拐弯处藏着去了。那小东西看到那地方生了一丛软毛,还以为那是它的窝儿呢。那时的胡日鬼从梦中惊醒,哇哇地惊叫着,慌忙把裤子脱下来,果然就看到那下身处有两只毛茸茸的东西,一只黑的另一只是黄的,像一对儿患难与共的小兄弟。胡日鬼伸手去打了一下,没有打住黄的,却把黑的打了一下,胡日鬼就疼得一哆嗦,再去捉拿那黄的时,黄毛鼠儿机灵地跳上窗台,从窗户上跑走了。
胡臭见黄毛鼠儿跑了,哇地叫了一声,急忙开了门跑着追黄毛鼠儿去了,剩下胡日鬼则还坐在炕上,两手捂了下身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黄毛鼠的事儿过去不久,胡臭就学会了做一种捕鸟的夹子。一把手钳子加几根粗细不等的铁丝,他就能做出那种机巧灵敏的鸟夹子来。胡臭手工之精巧,让胡日鬼也为之叹服。
鸟夹子做好了,像埋地雷一样地埋设在院门外的空场子上,鸟夹子上都上了诱饵,又弄些米粒儿撒在周围,鸟夹子是掩埋在浮土下面的,上面只露着那馍馍疙瘩做成的饵食,一切都布置好了,胡臭就爬到篱笆墙边一棵大树上蹲着去了。过了一会儿,果真就有一群鸟雀飞来,鸟雀不知那饵食下面的危险,就叽叽喳喳在那里找食吃,只听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有两只鸟儿踏动了机关,被捕住了,其他的雀鸟受了惊吓,便一哄地散去了。胡臭兴高采烈,一个蹦子从树上下来,去收了被捕获的鸟雀,又把夹子原样埋好,人依旧躲在树上候着去了。鸟雀儿原来就是记吃不记打的,一会儿工夫它们又结着伙飞来了。如此反复几次,鸟雀就学得精了知道了那夹子阵里充满了危险,再来时,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是在开着一个什么会议,或是在提醒着新来的伙伴,千万不要再上那地方去了啊,那地方一满儿是“地雷”,是十分危险的啊。
看见那些鸟雀儿不再上当,胡臭就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胡臭原来想着要把他的夹子阵再换个地方的,鸟雀再狡猾,还能斗得过狡猾的胡臭吗?
胡臭的夹子阵还没有转移,就有一个人走进了那片夹子阵里去了,那人就是胡日鬼。胡日鬼在水田里刚拔了稻草归来,精赤了一双脚片子,踏得一路浮土撩烟,一路走还一路哼着戏词儿。胡日鬼的嗓音好,那戏词儿让他唱得韵味十足。
那时的胡臭正蹲在树上,分明是看着胡日鬼走到夹子阵里去了,小狗日的却不吭气儿,很有点儿“埋好地雷远远看,不见鬼子不挂弦”的味儿胡日鬼的一句最精彩最得意的唱词儿还没唱出,只听啪的一声,便作野狼嚎般地叫了起来。胡日鬼是被鸟夹子夹了脚趾头的。胡日鬼抱住一只脚另一只脚在地上做金鸡独立的跳跃。胡日鬼嘴里吸吸溜溜叫着从脚趾头上取下鸟夹子看时,那趾头根处已是青紫的一条印痕了。胡日鬼发着狠声把那鸟夹子日地一声就扔到房顶上去了,回头来再找胡臭时,就看见胡臭正蹲在树上对着他笑哩。胡日鬼大怒,指着树上骂道:你狗日的给我下来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胡臭一向不怕胡日鬼,平日里两个人就打闹调笑没有个长幼之分的更多的时候则是各自施出聪明手段,引诱对方上当受骗,以博取开心一笑有一回,胡日鬼用手指头捏了一撮辣椒面儿,食指翘起来,一勾一勾地招引胡臭,说:“儿子,我给你玩个魔术,我这根手指头接住你的鼻子你的嘴就张不开了。胡臭不知是计,就过来说我不信。胡日鬼说你不信就试试看。胡臭就跑了过来,胡日鬼用食指按住胡臭的鼻子尖儿,说张嘴,胡臭果真把嘴张开了,胡日鬼就乘机把那撮辣椒面儿塞到胡臭的嘴里去了,直辣得胡臭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做猴子状,胡日鬼则乐得在炕上直打滚儿。
胡臭上了一回当,就思谋着报复一下胡日鬼的。过了几天,胡日鬼似乎已把辣椒面儿的事儿忘了,但胡臭却没忘。那是个中午,吃完饭胡日鬼正躺在炕上睡觉,就见胡臭神秘兮兮地跑来,把一个小拳头伸到胡日鬼面前,说:爸,你猜我手里抓的啥?胡日鬼歪着脑袋把那只小拳头研究了半天,说:是空的,啥也没有。胡臭忍不住先笑了。说:你要猜不对呢?胡日鬼说:猜错了我给你当马骑。胡臭就把握着的手往胡日鬼鼻子下面一送,猛地一放手。只听胡日鬼啊地大叫了一声,说:你手里抓了一个屁啊。
再说胡臭眼看着胡日鬼被鸟夹子夹住了脚趾头,直乐得在树上拍着手儿笑个不停。胡日鬼气极了,便张牙舞爪地要上树去捉拿胡臭的。胡臭这才慌了手脚,蹲在树上亮着嗓子唱道:
狗哥哥快救我
狐狸要来抓住我……
胡臭唱的是一篇童话故事中的歌,那篇故事就选在小学课本上。那时候胡臭还没上学,但却知道了小学课本上的许多童话故事。那篇故事说的是一只公鸡和一只狗子的事儿,公鸡和狗子是一对儿好朋友,两个一块儿住着,狗子外出做事的时候,狐狸就来偷鸡了,公鸡被狐狸捉住时,公鸡就是这样唱的,公鸡一唱,狗子就回来把狐狸赶跑了。
胡臭在树上这么唱着的时候,那个故事里勇敢仗义的大哥狗子没有来,倒是把莲香叫来了,莲香下班回家,看到这一老一小两个胡日鬼闹得不可开交,另有一群大人孩子围着看热闹,莲香就对着胡日鬼喊着说:你们这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个小的,都爬到树上干啥去,耍猴吗?你说你们丢人不丢人啊,快都给我滚下来,回家去。
女人这一喊,首先从树上下来的当然是胡日鬼,然后才是胡臭。胡日鬼见胡臭下来了,就要抓胡臭的,胡臭就撒娇地躲在莲香的身后喊道:妈啊妈啊,你看我爸啊。莲香就把胡日鬼抓住了,说:你还没个完了?咋跟个孩子一样了呢。胡日鬼则满脸委屈地说:他弄个鸟夹子,不去捉鸟,专意地埋在路上,夹了我脚趾头。你说他该打不该打?胡臭则说:我埋夹子就是打鸟的,你自己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踩我的鸟夹子,这能怨得了我吗莲香说:行了,都不要喊冤了,谁是谁非,这官司回家咱慢慢断。说着时一手拉了一个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