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说,那一年,树他爹拿着斧头上山去砍树,就听到一棵树在喊他爹,树他爹就说,我是人你是树,你怎么就会说话了呢?树说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人人我是树人啊。树他爹说你既然是人你藏在树里干什么你怎么不出来呢?树说你把树劈开我就出来了嘛。树他爹闻说就一斧头劈了上去,那棵树就裂开了,那棵树一裂开,树就从树身里走出来了。
白马果真是踏着风头走路的,它是借着风的力量跑起来的,可它跑起来的时候又加速了那风的力量,于是它也就成了一股风。身边的田野村庄和村庄边上的那些树,在那股风里,飞速地向后退去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孩子在田里割谷子,谷子割下来,摊在地里,一铺摊一铺摊的。白马跑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急忙扑倒在地上,用身子压住了他们的谷子和孩子,他们怕那股风会把地上的谷子连同他们的孩子给带走了。
一条小河,河床里蓄满了水,缓缓泱泱地流着,在白马跑过的那一瞬间,河水突然停止了流动。就像有了一个无形的水坝,把那水挡住了似的,当白马跑过以后,那股水便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浪头,哗地一下向下冲去,把下游渡口上的一条小柳叶船也打翻了。
树和白马日夜兼程地赶路,不多日子,他们就追上了一群南迁的燕子。那群燕子看到了白马看到了他,就亲切地围拢过来。看到那群燕子他感到很惊奇,他认识那群燕子中的两只老燕子,那就是许多年来一只居住在他家屋梁上的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总是春天里从南方飞过来,在他家里度过一个夏天,养育出一窝小燕子,到了秋天就又飞回南方去过冬去了。有一年秋天他突发奇想,在两只燕子的腿上都拴上了一根红线,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两只燕子果真又带着那两根红线飞回来了。那群燕子很多,可能它们就是一个家族,其他的燕子,应该是那两只老燕子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孙女了吧。
他让白马放慢了脚步,以便于能和那些燕子同步前行。他乡遇故知有那群燕子做伴,这一路就不会寂寞了。
燕子是一种极富灵性的鸟,有些地方比人还要聪明。人出门在外,有时候会迷路,一迷路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可燕子永远也不会迷路,走一千里一万里也不会迷路。
燕子生性活泼,它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即便是路途遥远,风雨难测,它们依然是那么欢快。它们一路飞着还一路说着什么,说到有趣的时候它们会笑,他们笑的声音好像在说“谢谢,谢谢”。
有两只小燕子,好像是今年刚出生的,嘴角还带着一层嫩黄。它们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长途飞行,累了,就到马背上来了,歇一歇,然后再接着飞。
几天下来,他竟然能听懂燕子的话了,从燕子的话里,他知道了许多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不多日子,他们便到了一条大河的边上了,那条河真大,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条江。他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世界上竟还有这么大的水呢,但见水天茫茫,波翻浪涌。他从那群燕子嘴里知道了,过了这条江就到了南方了。
风到这里也犹豫起来了,因为水大了生风,那水面上南来北往东去西行的风很多,在这里很容易受迷惑。他想,当年可能爹就是走到这个地方才迷路的。到了这个地方,你不想迷路都不行。
他跟那群燕子分手了,那么大的水,燕子能飞过去,风也能飞过去可他和白马飞不过去。白马没有翅膀,他也没有翅膀,他只长了两只近似于翅膀的胳膊和手,可手太小了,兜不住风,那是飞不起来的。
他叫了一条船,那船很小很瘦,那形状就像是一片树叶子。掌船的是一个名字叫水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看看他又看看他的马,女孩子说她的船太小了,只能载他的人,载不动他的马。
他说他的马不用她载,他的马会游水呢。果真那马下水以后,游水的速度比船还快呢。生活在北方的人大概都知道,马原本就是由龙转变过来的,它自然就有了一种龙的本能。龙是会水的,马当然也会水。
水很开朗,她一面掌船,一面和他说话。水问他从北方来,到南方去做什么。他说去找树。水说你们那里没有树吗?他说有,原来有,原来有很多很多的树呢,可后来就没有了,连一棵树也没有了。水说那些树都到哪里去了呢?他说走了,被风刮走了,被人赶走了。说到这里水就笑了,水说树又不是船,怎么能被风刮走呢?树也不是水里的鸭子,怎么就能被人赶走了呢?
水没有到过北方,水自然不知道北方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水很喜欢这从北方来的男孩子,这北方的男孩子高大又英俊,像一棵枝叶茂盛的树,是晴天里可以遮阴,雨天里可以挡雨的那种大树,是很可以做依靠的那种树。
水用一双深情的眼睛看着他说,你们北方是不是缺水啊?
树说是缺水呢,因为没有了树,水也就没有了。
水说没有水,你就是把树找回去,树也活不了啊。
树说有了树,也就有了水了,水可以养树,树也可以生水啊。
水说你看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树,山上是树,地里是树,水里也是树,你还要到哪里去找树呢?
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树还没有见过世间还有这么水灵的女孩子呢,那一时,树的心真的有些乱了,心一乱,眼前的路就模糊了……
老米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老米把一口酒倒进嘴里,耳朵里突然间听到远处的一种鸟类的叫声,那种近乎神秘的叫声我们都听不到,只有老米自己能听到。老米说他要走了,他那个爷爷又在叫他呢。老米所说的那个爷爷是一只名叫北极金雕的大鸟。
老米站起身来急着要走,由于起得猛了,身子趔趄了一下,我急忙扶住他说没事吧?老米晃了晃脑袋说没事没事,我能有啥事呢。
五年前,老米带着一只北极金雕来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北极金雕是一种十分罕见的鸟,据一位鸟类专家说,这种鸟在世界上已经所剩不多了是属于那种亟待抢救的濒危动物了。既然这种鸟类的身份高贵,那么老米的身份也随之重要起来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动物园收留了那只北极金雕也收留了老米。动物园聘老米作了饲养员,专门喂养那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鸟类。老米是一个奇人,他有一种特异功能,他能听得懂鸟类的语言听得懂鸟类的语言也就懂得了鸟类的生活习性,那工作起来就很方便了老米能用一片树叶放到嘴里面模仿各种鸟的叫声,老米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和鸟类对话的。
我们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原本是建在公园里面的,是公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个园中园。那时候的公园是封闭的,要进公园就得买票,一票到底,可以游园也可以看动物。后来公园搞改革,学习了北京上海的经验由封闭式改成开放式,游园这一部分就不再收票了。而动物园这一部分则独立起来了,要看动物,那还是要买票的。动物毕竟不是园中的花路边的树,动物是活物,要吃要喝,像那老虎狮子大狗熊,一只动物一天的伙食标准算下来,比我们这个城市的市长的一天的工资还要高。那数百只的飞禽走兽,光饲养费用这一块,仅靠政府的投资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只有靠以园养园,让动物自己来养活自己了。
公园开放以后,就有很大一部分的人多余下来了,又恰好赶上人事改革,定员定岗,这么一定下来,岗就少了,人却多了,人多了就肯定要有人下岗,公园管理处的领导就很为难了。让谁下不让谁下都不好办,后来他们狠了狠心想了一个办法,以年龄划段,但凡五十岁以上的人员,提前退休回家,五十岁以下的留任继续工作。那时候的老米还不到四十岁,可老米还是被辞退了。老米被辞退的原因是老米不是在编的正式职工,老米是临时工,和人家正式职工是不能比的,人家正式的工人都要走了,你老米哪还有不走的道理呢。
老米临走的时候去给那些鸟们告别,老米告诉那些鸟们他就要走了就要回米家山继续找他的树去了。其实老米当初从米家山出来就是找他们的树的,老米没有能找到他们的树却在这个城市的动物园里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如今工作没有了,老米心里很难过。那些鸟们似乎比老米还要难过,他们在老米走了以后便闹起了集体绝食,尤其是那一只宝贵的北极金雕,更是忧思成疾,不几天就病倒了。
到了这个时候那公园管理处的领导才知道,他们动物园没有了老米还真不行,于是又把老米招回来,重又恢复了老米的工作。事后老米说是那些鸟们帮了他的忙,要不是那些鸟们,他现在还不知道干什么呢。
那一天,在老米走了以后,我们几个又坐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残酒打扫完了,看看天晚了,我们说散了吧,便都散去了。
整整有小半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惦记着老米的那个故事的结局,比如那个叫树的孩子,他找到他们的树了吗?他和那个叫水的女孩子会怎么样呢,树会留在水的身边吗?水会跟随树到北方来吗?还有那个树的奶奶又怎么样了呢?
我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日子没有再见到老米,那是因为我们那次聚会后不几天,我就被我们单位委派到南部山区一个名叫香水的乡镇中学扶贫支教去了。关于香水镇,我在另一篇小说中已经说过的,那是一个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的地方,出山进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不容易熬到学校放了寒假,我才得以脱身回到了省城。
我一回到家,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木和老吾他们打电话,说我回来了,晚上我们在“春意楼”见,春意楼就是我们经常聚会的那家小酒楼。春意楼的田老板和老吾是同事,原本都在市文化局工作,田老板也是搞创作的,是编剧本的,现在戏曲不景气,他看前途渺茫,也就辞职下海开了这春意楼的酒馆。不管怎么说这田氏也还是文化圈里的人,又加上他和老吾的那一层关系,我们便都很熟了。我们每次来他这里都能得到他的特殊关照,饭菜以及酒水方面既实惠又优惠的让我们很感动,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这次见面老木的情绪显得很低沉,我问老木怎么了,好像被霜杀了似的。老木笑了笑,那笑也多少有些苦涩。老吾接口说怎么了?你还不知道呢,还记得老米的那个故事吗?米家山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他们的树没有了,被人赶走了,老木眼下也成了受灾户了,树被人赶走了。我问老木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木还是尴尬着不好意思开口。后来还是老吾替他说了老木原本在市群众艺术馆当副馆长,前年时老馆长退休下去了,就让老木接手当了代理馆长。老木的工作做得很认真,人也正派,待人也很诚恳颇受群众的好评。都以为这馆长的位子肯定是老木的了,他自己也做好了转正的思想准备。谁知辛苦了两年,非但没有转正,反而又退回到原位置上去了,上面又派了新馆长来了,那新馆长比他还小几岁呢,你说这让老木还怎么工作。老木就觉着很丢面子的,人前人后的就觉着抬不起头来了。
说到底老木骨子里还是个文人,老木的散文写得不错,有几篇还上过《散文选刊》的,在我们这个城市,也算得上是一家了。
我安慰老木说,老木你行了吧,谁让你的散文写得那么好呢,古人有一句话说,文章憎命达,但凡文章写得好的人,仕途上没有几个是顺利的上帝造人的时候,是很公平的,给你了文才,就不给你官位,给你了官位反过来就不能再给你文才,要不然文才官位都给了你,别人还怎么活啊李白杜甫的本事大不大?到头来连个处长都没当上,和他们比起来,你该知足了。好像这段话我还是从你的一篇散文里看到的,怎么轮到你自己了就又想不开了?
老木苦笑了一下说,要说想不开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辛辛苦苦干了这两年,原先群艺馆是个什么样,现在是个什么样,你们也是知道的好不容易把窝搭好了,咱还没有享受上呢,人家来了就把窝占走了,就是一只鸟雀一只鸡娃,它也是有想法的嘛。
老吾说这也不能怪老木有想法,这事搁谁头上谁都他妈的有点儿不好受,就好比一个小孩子吧,他从来没有吃过冰糖葫芦,不知道那个味道也就算了,可你偏就弄了根冰糖葫芦给他让他吃,他刚吃出点味道来你又一把给他夺走了,你说那孩子他不跟你闹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