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迷生儿
迷生是一种很神秘的现象,据说凡是来人间投生的魂灵儿,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天界中来的。那些魂灵儿从天界到人间下来时,就有些捣蛋鬼儿偏要偷懒贪玩儿,一路走来就迷失了路途。眼见得是误了时辰了,时急慌忙中就投错了胎了。那原本应该投生为人的,却不经意投到了畜类的胎腹中去了,于是畜类中便生出了些极富有人的性灵的畜类;而另有些原本应该投生为畜类的,则偏就投生为人了,但成人之后依然脱不掉畜类的顽劣,于是人类中就生出了些富有畜生本性的人物了。
我在这里所要讲说的就是一个有关于迷生的故事,迷生既是一件事,迷生也是一个人。迷生是我六叔的儿子,论辈分,他是我的小堂弟哩。
我的这位名叫迷生的堂弟生来就有许多怪异之处,这让我们这个家族的人都深感不安。但最感不安的还是六叔,六叔就时常骂迷生说,这狗日下的是个怪呀。六叔在骂迷生时无意中把自己也连带着骂上了,六叔骂自己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他觉得迷生的出生自然和六婶有关,但最主要的责任还是应该由他自己来担负的。
迷生堂弟比我小五岁,六婶生迷生时我已经记事了。听我娘说她生我时是提前了十几天的,因为我是男孩儿,男孩儿长大了是要闯荡天下的,所以天赋就了一身的勇敢。而女孩儿则不同,女孩儿天生胆小,在娘的胎腹里不待够时辰她就不肯离怀儿,有时候就是等足了月时她也依恋着不肯出来,这就让许多做娘的很为难了。这个世界毕竟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里大多女孩子就生活的很尴尬了,所以女孩儿的依赖性就特别的强。
我的堂弟迷生也是个男孩儿,可迷生却和我就不一样了,迷生是在六婶儿的肚子里待了十一个月的。六婶儿记得很清楚,她怀迷生的时间是在三月里。那时候,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是青绿的一片。河边地头上的那些桃树也开花了,妖妖灼灼的。六婶儿晚间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河边那棵大柳树下洗衣裳,恍恍惚惚地就觉着从头顶上飞下来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那鸟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虹霓的光芒。当大鸟扑入怀中的时候,六婶儿浑身上下便有了一种舒泰透体的感觉。后来,六婶就怀孕了。
六婶怀孕以后,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开始了一种强烈的妊娠反应。六婶吃不进饭去,常常犯呕,呕出的是一种粘粘沫沫的东西。乡下的女人一向泼实,有了病也不得消停。六婶就常常端了一盆子的衣物到河边去洗,河边那棵大柳树下有几块青石板,是村里的女人们洗衣聚会的地方。奇怪的是,六婶一旦到了那棵大树下面,往那石板上一坐,立马心里就舒泰了那呕心裂肺的反应也就立刻没有了。六婶也感到很奇怪的,从此,六婶就常常装作洗衣服的样子,到那棵大树下面去。六婶坐在树下,眼看着地里的麦子拔节了抽穗了黄芒了。麦子收割了,紧接着谷子玉米又长起来了玉米结穗了吐缨了,玉米笑得露出了一嘴含金漱玉的牙齿。玉米被迎回家去了,一堆一堆地堆在场院里,男人们赶着牲口又开始翻耕土地了,女人们则坐在场院里剥玉米。六婶拖着一个丰硕沉重的身子笨拙地和其他女人们坐在一起,把玉米的籽粒从母棒上搓下来,那些玉米棒儿被秋天的太阳晒得干透了,把两根玉米棒子放在一起相互一搓,玉米的籽粒便哗哗啦啦地欢笑着蹦着跳着跑了下来。那时候六婶就想,如果生孩子能像搓玉米这般容易就好了。
玉米的欢笑并没有惊醒六婶腹中的孩子,那个懒家伙依然没有一点儿想要动身出门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为人的艰险而有意要躲避了这艰难的时世的吗?六婶的肚子越发地大了,到后来竟然连走路也困难了。那时候我还小,常常跑到六婶家里去玩儿。我一去,六婶就把我拉到她跟前,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的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去听,然后六婶便问我听见啥了,我故意说我听见你肚子里有只小狗娃儿在动着哩。六婶就高兴了,从一个糖罐里捏出块红糖疙瘩塞到我的嘴里,那一时,我嘴里便有了一股浓烈的热辣辣的甜味了。
六婶除了奖励我吃糖之外,还教会了我一首儿歌,那歌儿是这样唱的:
小狗儿乖乖
快把门开开
跟哥哥上山
拾一捆干柴
烧一锅肉肉
快快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首歌儿叫醒了那个懒家伙了,还是那家伙听到了歌里唱的那一锅肉肉了,反正那家伙在六婶的肚子里大动了起来,六婶要生了。
那一天晚间,六叔时急慌忙地跑到我家,用手拍着窗户,变了声儿地喊着说:三嫂子,春梅她肚子动了,怕是要生了。
娘急忙起身,对着窗外说:她害肚疼不?
六叔说疼着哩。
娘就穿了衣服随六叔走了。娘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觉,直到天大亮了娘才回来,我问娘说六婶儿生了吗?娘说生了。我又急着问六婶儿生的是一只小狗娃吗?娘就笑了,说六婶儿生的不是小狗,是个小人儿,和你一样是个小小子儿。我听了,就多少有些失望的样子说:六婶儿说好的要给我生个小狗子玩儿的嘛,咋她又变了呢?娘说六婶儿给你生了个小兄弟,兄弟比小狗要亲着哩。
听了娘的话,我就蹦着跳着要去六婶儿家,想去看看那个比小狗好玩儿的小兄弟。娘就一把扯住了我,说六婶儿刚生产了,身上的胎水还没干哩,是不能去的。
我的那位名叫迷生的堂弟就这样来到了人间。后来听我娘说,由于迷生在六婶儿的肚子里待的日子过长了些,就生长得十分壮大,以至于六婶儿在生产时就费了很大的力气了。好在六婶儿身强力壮,终于还是挺过来了。迷生一下生就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吃头一口奶,就把六婶儿的奶头咬出了血掰开他的小嘴看时,那红红的牙床上竟然生了几颗大米粒儿般的牙齿了。
2.快乐的童年
我的这位迷生堂弟似乎很早就认识我了,他满月那天,娘带着我去看他,那时的他正被包裹在一领襁褓里。据说这个懒家伙自生下来一直在睡觉,不哭也不闹,奶头放在嘴里他就吃,吐出奶头他还睡,特别地乖,这就让六婶儿省却了许多心的。
我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要跑到六婶儿跟前去,想看一看这个经过了千呼万唤才出来的小堂弟是个什么模样儿。娘却一把拉住了我,娘说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了寒气,会惊着小弟弟的,让我在火炉边烤得里外都热暖了,这才能到他跟前去。
迷生堂弟肯定是知道我来看他来了,我刚往炕边一站,他竟然就睁开了眼睛,对着我笑了。我就拍着手说,他笑了,他会笑了。
一家人都跑过来,惊奇地说,真的,这娃儿他会笑了。尤其是我六婶那一时,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打那以后,我便见天就跑到六婶儿家来,逗着我的这位小堂弟玩儿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这里的春天原本就很短暂,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就来到了。夏天的单衣刚一上身,迷生堂弟他就想着要走路了。
六叔家院子里有一棵果树,那上面密密匝匝结满了小苹果样的果子是花红。花红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吃起来有些涩,花红熟了那就好吃了那是酸酸的甜甜的,酸甜酸甜的。每到花红熟了的季节,六婶儿就会提着一个小篮子,挨着家的去送,直到把我家和大伯二伯以及四叔五叔家都送了个遍。对于六婶儿送来的花红我却不大爱吃,我所感兴趣的是弄半块砖头,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一砖头砸到树上去,紧接着就听到噼里啪啦一阵响,砖头返落到地上的时候,花红也落了一片。我就把身上的小褂子脱下来,包了那些果子到野外去和小朋友们分着吃。那时我就觉着自己偷着摘来的花红和六婶儿送来的花红味道就是不一样。
那年夏天,六婶儿就抱了迷生在树下乘凉。六婶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两手端了迷生的胳膊窝儿,迷生的两条小腿儿就在地上蹦着跳着地打能能。有一天,六叔在麦子地里捉了一只麦翎子回来,用毛线绳子拴了腿脚,让我逗迷生玩儿。那只麦翎子被线绳拴住了,想飞却又飞不出去,只是把一双翅膀扑扇得扑啦啦地响。此时的迷生要过来捉那只小鸟,六婶儿一不留神,他竟然就挣脱了六婶儿的两手在地上跑了起来。六婶儿先是一怔,而后便又笑了,她笑着说,我儿会跑了,我儿还不到一岁他就会跑了。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六叔。那一时,六叔就把迷生高高地举过头顶,快活地大声笑着。迷生在六叔的头顶上也咯咯地笑着,他笑着时,就把一泡尿也撒在了六叔的头上了。六叔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无限幸福地骂着说,这小狗子,你是把你爹当成一棵树浇了吗?
3.招魂
在我们大河沿那地方,一般人家的孩子到了两岁就开始学说话了,一旦到了三岁四岁时,那话就说得很圆满了。可我的这位迷生堂弟直到了五岁他还金口难开。到了五岁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大概也就没有什么指望了,这对于望子成龙的六叔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难道一个哑巴孩子还会有多大的出息吗?于是,六叔对迷生的那颗心也就随之变凉了。
村里的人大概也只有我和建社相信迷生他不是哑巴,因为我们在一起玩耍时,迷生的嘴里分明是能发出声音的,他的舌尖很灵活,发出的声音很怪,就像那种铁皮哨子里面的那颗小软木珠儿,一经吹动它就在哨子里飞快地跳动。有这么灵活的舌尖的孩子,他又怎么可能是哑巴呢?但迷生的话我们都听不懂,大概也只有我们村里的那群狗子和大树上的那些鸟儿能听明白吧?
那一年,从县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干部,他是来我们大河沿搞社教的。那干部很有文化,他来了就住在六叔家,和六叔朝夕相处,混得熟了。那干部很喜欢迷生,当他听了迷生所说的那些鸟语后由不得大吃一惊,他望着六叔说,得水同志,我听你这孩子说的话怎么像外国语呢,是你教的?
那一时六叔就怔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人教他,他生来就会这样的胡球咧咧,我们祖宗几代都是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谁还会说那个外国话呢。
那位干部尽管很有文化,但他也说不清迷生说的到底是一种什么语言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倒是村里的人都认为迷生是个怪了,你说他小小的一个娃儿,咋就会说那种话了呢?但村里人自有他们的另一种说法,村里人便说迷生他是投错了胎的了。在咱这大夏河的对面是一片大沙漠,沙漠的那边就是蒙古人,没准儿这孩子原本应该投生到蒙古人那边去的,没想到却投生到河这边来了。这种说法很快就被我大伯否定了,我大伯曾到内蒙那地方买过马,粗略懂得一些蒙古人的话。大伯说迷生说的不是蒙古话倒有些像新疆人的话哩。新疆是个多民族的地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那么迷生他说的又是哪个民族的语言呢?大伯尽管见多识广,但他也说不上来了。
六叔还是相信了迷生是错投了人胎这种说法的,为此,六叔深感不安在六叔的意识里,这迷生的前世说不定是个什么怪物哩,不知为啥就投到人世成了人了。《西游记》中的那个猪八戒前世还是个天上的神哩,只因错投了猪胎而成了个半人半猪的东西了,可不知道他那一口人话是从哪里学来的。眼下的这个迷生,虽然有个人的模样却就说不出人的话来,如果说这个迷生是错投了胎的话,那么那一个原本应该属于他们这个家门里的人儿又错投到那里去了呢?是不是因为这一个早来了一步错占了胎位从而使得另一个也投错了胎门了呢?那个原本应该属于他家门里的孩子此时刻是成了人呢还是成了畜类了呢?一想到这些,六叔他就痛悔不已。
六叔曾备了一只羊的牲礼,去请求了上河沿的阴天士。阴天士在我们大河沿一带是个能人,据说他有一种过阴还阳的本领,能将人的走失的灵魂儿从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找回来。在我们大河沿,但凡谁家的孩子因惊吓而丢了魂儿的,抱一只大公鸡去,阴天士就能把那丢失了的魂灵儿再招回来,那手段就神了。
阴天士自然是知道六叔家的这个迷生的,就对六叔说,你这娃的魂灵儿是走得远了,要想找回来可就费功夫了,天地这么大的,谁知道他跑到那里去了呢。这一只羊的脚力只恐怕不够呢,最好能弄头大牲口,我骑上它上天入地就走得快了。
六叔闻说就呆住了,他一时急火攻心,就燥了,说,我家就这只羊的家当了,哪里去弄牲口啊,你要不嫌弃就把我当牲口吧,我给你当马,只要能把我儿的魂灵儿招回来,我啥都认了。
阴天士没有法儿了,也只有说,那就还用这只羊吧,不过能不能找回来我可不敢打保票,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不用力啊。
阴天士说着就在他家的上屋里铺排下桌案,点着了香烛,焚了几张画了符印的黄裱纸,然后杀羊,把羊皮从羊身上连头剥下来,扑在地上,羊头对着桌案上面的那一尊神像,据说那神就是阎王。阴天士跪拜了之后,就双腿盘定,坐在那张羊皮上,待要做法了,却又要六叔到外面给他砍一根柳树条子去,说有了鞭子打着它跑的才快哩。六叔出去一会儿,果真拿了根手指头粗的柳条来了。阴天士就一手拿了那柳条儿,另一只手就掐了个花指的形状,那手指举在眼前,眼却又紧闭了,只听他嘴里天门开地门开的足足念了一个时辰。六叔是不知道这阴天士是到天门里去了呢还是到地门里去了,只见老头儿的那张脸子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到了这工夫连气儿也不见出了,人也就算是一整个地过去了。
那时刻,迷生正被一根绳子拴了双腿,头朝下倒吊在屋梁上哩。被倒吊在屋梁上的迷生一定是很难受的,开始的时候,他还在奋力挣扎,像一只被倒吊起的小狗娃儿,不停地向上翻卷起身子,用他那双细弱的小手抓住那根粗壮的绳子,那时刻迷生的整个身子就折叠到了一处,在空中摇摆着像一个陀螺,那陀螺的尖儿恰就是他瘦弱的小屁股。
每当迷生把身子翻卷上来抓住那根绳子时,六叔就会上去把那双小手掰开,迷生的小手抓得很紧,六叔要费力才能把它掰开。迷生的手一旦抓不住那根绳子时,他那幼小的身子只好又垂吊了下来。迷生毕竟还小,身上的那点力气很快就用尽了,身子是再也翻卷不上去了,就那么吊着,就像吊着一头被宰杀的羔羊。过了一个时辰,似乎是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到了头上了,他那张原本很好看的小脸儿就变成了一个紫茄子了,肿胖胖的那双清纯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也充了血,向外鼓凸着。似乎那已经不是眼睛了,而是两颗花蕊儿的玻璃球儿,直让人担心了那两颗眼珠子会因为受不了那一身的压力而随时要蹦落出来的。
做这种法事的时候,女人是要回避开的,若是六婶儿在场,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