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六叔感觉到迷生的喘息声越来越弱的时候阴天士终于过阴回来了,只听他大叫一声,人就直挺挺倒在那张羊皮上了阴天士也是出了一身大汗的,仿佛他真就上天入地走了很多路的了。
醒过来的阴天士一边喘着一边沮丧地说,得水兄弟,这天上地下我都跑遍了,实在对不住了,没有找到啊,我也只有这点能耐了。这娃儿,真的是个怪了。
4.爷爷的大树
河边上的那棵大树,原本是我们的老祖爷亲手植下的,祖爷已经过世许多年了,可那棵大树依然站在河边,得风得水,十分茂盛。我和迷生堂弟再加上建社三个人手拉着手合起来才能把那棵树抱住。每当我们抱着那棵大树的时候,在我们的感觉里,那就不再是一棵树了,那是我们的那位从没有见过面的祖爷啊,他坚实伟岸,用他那高大的身躯荫护了他的一代又一代子孙。
我曾经问过建社,你对这棵树是一种什么感想?
建社是我五叔的儿子,比我还要长两岁,那时他正在上河沿村上小学建社说这棵树好像就长在了他的心上似的,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他都不会迷路,朝着这棵树的方向走,看到了这棵树也就看到了家了。我们下河沿村处在那条大夏河的东边,大夏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儿,把一片很肥沃的河湾地给了我们,让我们的祖先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可在河的那边却是一片沙漠了,那片沙漠在我们中国地图上很是著名。每逢春夏相交的季节,风暴一起,沙尘遮天蔽日,天地昏暗得连路途也看不清了。建社说每到这个时候,那棵树就会显现出来,引导着他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走,那个方向就是家。
对于建社的话我是很相信的,因为那时我也开始上学了。开始是建社领着我一起走,早去晚归,我们结伴而行,便不感到孤独寂寞,后来建社要到县城上中学了,这路要靠我自己走了,那一种感觉便日益清晰起来。至于说到我的那位堂弟迷生,和那棵大树的关系可就更为密切了,那棵大树可以说就是他生活的摇篮。
那棵树是棵好树,就招来了许多的鸟在上面做窝。要说这鸟类筑窝也极有讲究,就和人类盖房要看风水一样,但凡好的地脉,人占住了就会财旺人旺百事顺畅。古人就有良禽择木而栖之说,凤凰必宿梧桐,而喜鹊近人,杨柳依之。我们家的那棵大树便成了鸟类的乐园。那些鸟儿像建楼房一样,七上八下筑就了许多窠巢,而在大树老母枝杈上那个最大的窝巢,却不是鸟类的,而是我的那位堂弟迷生的。
迷生自小儿手脚就异常灵活,在我们这群孩子当中,他爬树的本领是最好的。因为那棵柳树太大,双手抱不过来,攀登起来十分困难。可迷生不怕,只见他往树下一站,两脚把两双鞋子一踢,双手往树身上一搭,竟然灵活得像猫儿一样,哧溜哧溜几下就蹿上去了。直看得我们这群孩子目瞪口呆的。我们就利用迷生的本领,鼓动着他上树给我们掏鸟蛋玩儿,喜鹊的蛋多,用火烤熟了,那是一种美味可口的东西。我们也常常上房去掏麻雀的蛋,麻雀的蛋上面有许多麻点,听大人们说麻雀蛋不能吃,小孩吃了脸上是要长雀斑的,我们就不敢再吃麻雀蛋了。
我们站在树下看迷生上树,攀在树梢上的迷生身子顿时缩小了许多,那时的迷生仿佛就成了一只鸟儿,似乎他那胳臂上一旦生了羽毛,一伸胳臂他就能飞起来了。
那时正是鸟类孵化的季节,每一个鸟巢里都不会空落的。迷生在接近那些鸟巢时,有胆小的鸟儿就抛家弃子飞跑了;而那些恋家心重的鸟儿却至死也不肯挪窝儿,它们惊慌失措继而哀哀切切地对着这个入侵者惊叫着。迷生似乎听懂了那些鸟类的叫声,他把那些已经拿到手的鸟蛋重又放回去了,不知道那些带着母鸟体温的鸟蛋让迷生又想起了些什么呢。
迷生从树上下来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愤怒了,而火气最大的莫过于是社会。社会是四叔的儿子,社会比我大也比建社大,有一身的蛮力一身的霸气。在我们这群孩子当中他就是王,他的话就如同圣旨,谁敢不听他的话他就用武力征讨。迷生的年龄最小,最小的迷生竟然敢抗旨不遵,这就让社会恼羞成怒了。社会给了迷生一个极响亮的耳光,就那一下,迷生的嘴和鼻子就都出了血。待社会还要在下手时,就被我和建社拉住了,趁这工夫,迷生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重又爬到那棵树上去了。这一次迷生爬得更高,他躲在枝叶茂密的地方再也不肯露面了。社会没有抓住迷生他又上不了树,只好在树下用石头往树上砸。那浓密而又富有弹性的树枝就像我们那位祖爷的手,有力地保护了他的这位弱小的孙子不受伤害。
促使迷生要在树上筑一个巢的另一个人则是六叔。那时六叔又有了一个儿子名叫灵生,灵生比迷生要聪明可爱得多。那时的迷生已经八岁,八岁的迷生还不会说句人话,这就让六叔对他彻底是失去了信心了。六叔和六婶都更喜欢灵生,就把迷生给冷落了。失去了爱的迷生终日郁郁寡欢自从那次他挨了社会的毒打之后,他便从此再也不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儿了。于是,他就在树上学着鸟的样子做了一个很大的窝。
5.玩火的孩子
生活在我们大河沿的孩子们,因为近水的原因,都有一套耍水的好本领。一整个夏天里,我们更多的时间是在水中生活着的。大夏河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在她那清澈美丽的水中,摇着摆着我们就长大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美好最有趣的就是那条河啊。每次从上河沿村放学回来,时近晌午,天气炎热。一群孩子玩性十足,就用纸条儿做成阄儿,放到地上让大伙抓,但凡抓到牛阄的,便要真的当一回牛,把大伙的衣服书包都放在背上驮着,从河边的一条旱路上走回来。而其他的孩子则全脱得赤条条的,跳到河里,让河水冲着他们下来,在河水中戏耍的那个惬意,真是美好得难已言表。
在我们这一群上学的孩子中,我的年龄最小,我挤不过他们那些大孩子,每次抓阄的时候我都在最后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手气为什么就那么臭,竟很少能抓到鱼阄儿的。每当我背着一大堆衣物黑水汗流地沿河岸走着的时候,就羡慕了那些在水中的孩子果真就欢快得像一条条戏水的鱼儿了。
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一处西瓜园,那看守瓜园的老头儿就是老运合。当社会他们在水路中经过那片瓜园时,常要放了胆子偷偷地爬到那瓜园里去,偷了西瓜顺河坡滚到水里。老运合发现了就拿了根棍子追到河边上,那群水鬼子都不怕老运合,却偏要当着老运合的面儿在水中把西瓜打开了,人躺在水面上,一边吃西瓜一边让河水冲着他们走路,直气得老运合七窍生烟。老运合抓不住水中的他们,却回过头把我给抓住了。他把我扣押在瓜地里一个中午不让回去,我不回去,那可就苦了那群水鬼子了。他们顺水路到了下河沿时却上不了岸,尤其是社会他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虽然还上的是小学六年级,其实年龄已是很大的了,和我们在一起玩水时,能看到他们的小鸡鸡那地方已经生了黑黑的一层绒毛了。那一天,其他的几个小一点的孩子都精着沟子跑回家吃饭去了,而社会他们却一直爬在河水里不敢上来。直到五叔闻讯跑到老运合那里把我解救出来,而他们几个却还趴在水里啃西瓜皮充饥呢。
迷生和我们不一样,他不喜耍水,他喜好的是耍火。不知道为什么,迷生一看到火就兴奋得很。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对那一豆灯苗儿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常常是盯着那灯苗儿不离神儿,他大概是在想那灯苗儿是怎么生出来的呢,是像那豆苗儿或者是葫芦苗儿一样了吗?有一粒种子下地,就有一叶苗儿从土里长出来。迷生就用他的小手去掐那灯苗儿,像掐一叶豆苗儿一样把那灯苗儿掐灭了。灯苗儿灼疼了他的小手,那时的他不但没有哭,反而咯咯儿地笑了。
当迷生再大一些的时候,就学会用柴禾点火了。于是,一场接一场由火引起的灾难便开始了,首先是从六叔家的柴禾垛开始烧起,紧接着又几家的柴堆也相继起火。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下河沿几乎每天都烟火不断村里人都被火烧怕了,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上河沿的阴天士就乘机说,他夜观天象,看到一火流星直坠下河沿,怕是大灾要降临了。阴天士的话在下河沿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恐慌,人们加强了警戒,紧紧地看护着自家的房屋和柴堆。
村人们最终还是发现了迷生耍火的事,村人们便愤怒了。村人们一起来找六叔,说老六,我们的柴禾都被烧光了,现眼下就没有烧饭的柴禾了都是你狗日的作的孽,你看咋办吧?
那时的六叔可真有点儿气急败坏了,但他还要赔上笑脸向村人们谢罪他说就是他得水当牛做马上山砍柴,也要赔偿大伙的损失。村人们则不依不饶一哇声地说,老六你别拿那话糊弄人,你就是一头牲口,再有力气你一天能弄几捆柴下来,村里的柴禾烧了这么多,你啥时候才能弄够啊,等你的柴禾我们还不得饿死啊。六叔又说,那我就扒房子放树,你们看行不村人们说,你那房子才有几根檩条,够得分吗?放树?你要放那棵大树你放得了吗你?
六叔看这事摆不平了,就把迷生从家里掐着脖领子提了出来,一脚踢翻在地,然后就用一根赶牲口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六叔下手很重每一鞭下去,迷生的身上就有了一道鲜红的血印。迷生负痛,就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六婶见状,就放下了在怀中吃奶的灵生,哭着喊着扑过来用身子紧紧地护住了迷生。这时刻,我大伯也赶来了,大伯在我们下河沿不仅辈分最高,人的威望也高。大伯走到六叔跟前,把那根鞭子夺了过来使劲往地上一摔,手指着六叔说,老六,你这是干啥,你看你把孩子打成啥了?
六叔依然怒气冲天,吼得惊天动地地说,让我打死这个畜生,看他还敢耍火不?这天地万物,你说他啥不能耍啊,可他偏要耍火,火就是那么好耍的啊?这次要是不整治了他,说不定他怕连房子也烧了呢。
大伯又说,说啥他还是个孩子呢嘛,他不懂事嘛,你就是把他打死了又能咋样?不就是几堆柴禾嘛,也值得这么翻天覆地的闹吗?
大伯回过头来又对村人们说,这事就这么了了吧?谁家也都有孩子,孩子犯了错,教训一下也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不要在难为老六了,柴禾的事嘛,村里再想办法嘛。
村人们逐渐散去了,大伯把迷生从地上扶起来,想把他拉到怀里抚慰一番的,谁料想迷生却把大伯推开了,蹒跚着向河边的那棵大树走去。从河上吹来的风,鼓起他那件被撕裂的小褂子,就像是一双带血的翅膀呢。
6.与鸟为伴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泛黄,再过几天大概就可以开镰收割了。由于那些麦地离河水很近,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时,麦子的上面便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雾。当柔和的阳光驱散了那层雾气的时候,那些留在麦芒上的露珠儿便会放射出一种灿烂夺目的光彩。一只鹁鸪鸟儿不停地叫着,那叫声清脆悦耳,在庄稼人听来是很亲切的。
那鸟儿样子有点儿像喜鹊,但比喜鹊更秀巧,也没有喜鹊那一身黑白分明的羽毛,它只是灰色的。
这鸟儿似乎是第一次来我们大河沿似的,当它用那甜美的歌声把人们从酣梦中唤醒之后,它就栖落在村头的那棵大柳树上了。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那鸟儿欢快地抖动着身上的羽毛,这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只鸟儿终于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在这树上竟然有一个奇大无比的鸟巢,那鸟巢也用树枝搭成,并且巧妙地运用了柳树枝条的柔韧把那窠巢编织得更像是一只箩筐。一只身态巨大的怪鸟就栖息在那只箩筐里。
是这一只鸟儿的叫声把那只怪鸟惊醒了吗?只见那只怪鸟蠕动着懒洋洋地坐起了身子,他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那只鸟儿,一笑,便露出了一嘴白白的牙齿。鸟类还有长牙的吗?那鸟儿吓了一跳,腾地一声就慌忙飞走了。或许是出于一种好奇,过了一会儿那鸟儿竟又飞回来了,它是要回来看个稀奇的吗?
就见那只怪鸟从窠巢中站了起来,伸展双臂,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着什么。这让那只鸟儿就惊奇极了,这鸟巢里分明宿着的是一个人嘛,人怎么能像鸟一样宿在树上的呢?
那只怪鸟就是迷生。
迷生最初栖身于这大树上时,和那只鹁鸪鸟儿一样,这树上所有的鸟类几乎都表现出了一种惊慌不安乃至愤怒不平。在鸟类的意识里,人类原本就是住在地上的,你们打洞修窑也好,你们垒墙造屋也好,那是你们的事情,大路朝天,各有半边,这是上天早就分配好了的,你们没有理由来侵犯我们的生存空间啊?如果你们人类再重新回到树上来,那我们鸟类又住到哪里去呢?那些鸟儿们便吱吱喳喳地叫着,似乎是在作着一种愤怒的抗议和声讨。尤其是那几只喜鹊,平日里看上去又善良又俊美,满世界里飞着,用它们的叫声把种种欢悦送到人们的心里。可到了这时刻,它们便不依不饶了,它们联合起来共同作战,不停地对这个入侵者发动了攻击企图把他赶下树去。可最终那些鸟类还是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家伙并无恶意从他的嘴里所发出的声音却是一种十分友好的信息。于是那些鸟便停止了对他的进攻,它们站在各自的窠巢上,惊奇地看着这个不是鸟的家伙却硬是筑造了一个精巧的鸟巢。仅凭着那只大大的鸟巢,鸟儿们便对他产生了好感,一个心怀歹意仇视鸟类的人,他是不会和鸟类同宿一树的。
迷生最终还是和那些鸟类和睦相处了,那些友好的邻居,有时竟然飞到他的窠巢边上来和他对话了,迷生竟能从它们那单调的叫声里听出了许多新鲜而又丰富的内容了。
迷生能听懂鸟类的语言了,而在人类的面前他却始终是一个哑巴,这就让他为鸟类的生存保守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所以鸟儿们就能把他引以为友了。古时候也曾有一个会鸟语的人,他的名字叫公冶长。公冶长能听懂鸟语却不守鸟道,所以他曾多次受到群鸟的愚弄和攻击,以至于还蹲过几天的监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