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讲完他的爱情故事后便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回忆里了,我提醒猎手说那后来呢?猎手说什么后来啊?我说你们在半个缸上的那最后一个晚上又怎么样了呢?
猎手这才又说,你看我都胡球说到那里去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说讲到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好了。
猎手说对,那天晚上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好,连月亮上的那棵大树都看得真显显的。可那一天晚上天也太冷了,一伙人围着那么一堆火在那里烤,可是烤着火却还是冷,前面烤热了后背又凉了,有些人就把白天打下的青羊皮披在身上挡风,还有些人弄了些石头片子来放到火堆跟前烤,烤热了就放在身子下面。要说这办法还真管用,人往那上面一坐就像坐在一面热炕头上了,立刻就有一股热气从下面顺着脊梁杆子蹿到心里去了,心一热身上就暖和起来了。
看着兄弟们的这副狼狈样子,最难受的当然就是李大哥了,李大哥自觉着这仗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再坚持下去即便是解放军不向我们进攻,就是困也把我们困死了。向其他地方突围那更是不可能的,一个多月来,他们像一群狐狸一样地在山里来来回回地蹿着和苟金贵的警备中队的人打游击。今天在红石峡,待苟金贵得到情报带着人匆匆忙忙赶到红石峡时,他们打了他一个伏击,人马上又转移到椿树沟去了。几天以后,等着苟金贵赶到椿树沟时,又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还没有等他清醒过来,他们却又回到红石峡去了。那时候他们只知道把苟金贵打得很解恨很得意就没有想到那时候趁机会离开太阳山谷转移到山外去,等他们想着转移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解放军的大部队来了,他们把整个太阳山谷围得严严实实,然后又采用拉网围猎的战术,把他们像轰赶一群羊或者是一群狼似的赶到半个缸上面来了。如今的情况是,前面有重兵围困,后面是万丈悬崖,可真的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上去了。
李大哥最终还是决定,让我们剩下的这十几人在天亮之前下山去向解放军缴枪,不要等到天亮了解放军开始向我们进攻了再缴枪那就晚了。李大哥说解放军的政策我们都是知道的,只要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处理,更何况我们过去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民群众的事情,山里的老乡们自会为我们作证用不着我们多说,至于这次反叛,都是因为我李文虎一个人引起的,苟金贵是专一地要杀了我李文虎的,等我死了他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听了李大哥的话我们心里都难受极了,没有想到我们相处几年最后竟落了这么个下场,我们一伙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起来,我们的哭声很大我想在山下的解放军也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哭声,等我们哭够了天也快亮了我们就告别了李大哥下山去了。我们临走的时候,十几个兄弟齐齐地跪下来给李大哥磕了三个头,李大哥也跪下来给我们磕了三个头,也就算是兄弟们结义一场的生死离别吧。当时的那个情景啊,现在一想起来还让人心里难受的不行呢。
说到这里猎手的声音就哽咽起来。
我说你们下山以后那你们的李大哥又咋样了呢?是不是像书上说的跳崖死了?
猎手停了一会儿说没有,猎手说像李大哥那样的人不会那样就轻易地就死了的。猎手说他们下山后解放军很快就攻到山顶去了,因为没有遇到一点抵抗他们的攻击速度就很顺利了,可到了山顶上后却没有能找到李大哥,他们把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找遍了也没有见到李大哥的影子。他们返回头来又把我们带回到山上去了,问我们下山的时候李文虎是不是还在山上?我们说我们走的时候他是在这里的,你们看我们昨天晚上烧的火堆还是热的呢。他们又问我们说这山上还有没有什么秘密的藏身的地方?我们说没有了,如果有秘密藏身的地方我们也就不下山了。那些解放军便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们,他们说如果没有秘密藏身的地方李文虎怎么就会没有了呢?我们说他一个人目标小是不是躲过了你们的封锁线转移到山外去了,那些解放军相互看了看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目标再小他还是个人嘛,他是个人他就不可能从我们身边溜过去的。这时候那个警备中队的队长苟金贵来了,他凶火燎燃地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挨着臭骂了一顿,他说你们都当了俘虏了还不老实,你们要是不老老实实地把匪首李文虎给我交出来,老子就枪毙了你们。苟金贵说着就把枪从腰里拽了出来,那时候我们是都害怕了,说真地那狗日的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他那时是警备中队的队长,他说要杀我们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嘛。他最终还是没有开枪杀我们,是旁边的两个解放军的首长把他挡住了,那其中有一个首长就是这次剿匪指挥部的总指挥,那人严肃地对苟金贵说苟队长你把枪收起来,他们现在已经缴了枪了,虐待俘虏那是要犯错误的。那位首长真是个好人,他把我们都安慰了一番,然后问我们这山上还有没有确实可以藏身的地方,如果知道李文虎藏在哪里就让他出来吧,他如果能主动走出来我们还是要宽大处理他的。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你说我们还能说什么呀,可我们又确实不知道李大哥藏到那里去了,他又没有长翅膀他能飞到哪里去呢?要说在这山上唯一能藏身的地方那就只有一处了,可那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山猫都去不了的地方你说他又怎么可能去呢?
我问猎手说你说的那是什么地方啊?
猎手便用手指着那石壁上的一个黑豆大的点儿说,你看到那个黑点儿了吗?我说看到了。他说那是个山洞。
我说难道你们的李大哥真的跑到那个山洞里去了?
猎手说是真的,他的确是跑到那里头去了,除了到那里头去之外,他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我说我的天啊,他是怎么过去的啊?
猎手说在山半腰里有一条石头缝子,就那么横横的一道石头缝子,人的手指头刚刚能伸进去,李大哥就是用手指头抠着那石头缝子从半空里悬着过去的。
我说那道石头缝子有多长啊?
猎手说少说也有个七八十步远吧。
我一听我的腿就又立刻颤抖着酸软起来,我不敢想像当时的李文虎在半空中是如何冒死攀岩走壁的,那情景太让人惊心动魄了。我说与其那样,真还不如下山投降算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嘛,要死就是跳崖也比那样来的痛快。
猎手说你不知道李大哥是个心性高的人,他就是不想让那苟金贵看到他被俘后受辱的样子,也不想让苟金贵看到他跳崖后被摔死的悲惨样子所以才走了那一条路的,他就是要让苟金贵活着看不到他的人,死了得不到他的尸,让他的心里一辈子也不好过。
我们向解放军如实地交代了那个山洞的事情,一群解放军听了我们的话就端着枪到悬崖边去了。这时候一股强劲的山风从下面吹上来,把他们逼着往后退了几步,当时就有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可能他们也有你说的那种恐高症吧。
那个解放军的首长问我们那个山洞在哪里,我们怎么就看不到呢?我们回答说山洞在山半腰里,太深了,在下面就能看到了。解放军又问我们这么高的悬崖,那李文虎他是怎么下去的呢?我们回答说他不是从这个地方下去的,这个地方是下不去人的,这山腰里有一个石头缝子,那个石头缝子连着那个山洞,他可能就是顺着那个石头缝子爬过去的。
那个解放军首长就让我们带路找到了那个石头缝子,站到那个山半腰里就把那个山洞看得清清楚楚的了。那位解放军首长看着那道石头缝子,看了看山上又看了看山下,皱着眉头问我们说,你们说李文虎真的是从这个地方逃到那个山洞里去的吗?我们说除了这个地方再没有其他地方了,他要过那山洞去只有这一个地方了。那时候我们是明白了李大哥的确是给苟金贵他们出了个大难题了,他们看着那个山洞多少就有点儿束手无策了,你想想看,这仗前前后后都打了一个多月了,到末了还是没有能抓住李大哥他们就不能说是取得了彻底的胜利。那时候,火气最大的当然还是苟金贵,只见他气急败坏地从一个战士手里夺过一挺机关枪,朝着那个山洞就是一阵猛扫,子弹打得那石壁上的石头像下雨一样往下掉。最后还是那位解放军首长说了话,他说我们今天虽然没有能抓住匪首李文虎,可我们也算是取得了太阳山谷剿匪的最后胜利。看起来匪首李文虎是逃到那个山洞里去了,这是他的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死路,他能进去事实上他是出不来的了,我们只须派少数部队看守住这个地方,用不了几天,他无吃无喝也就把他困死了。就这样整个剿匪部队就撤下山去了,这山上只留下了苟金贵警备中队的几十个人,苟金贵他们在山上一直监守了一个多月,直到大雪封了山,他们自己都感到他们受不了这才最后撤下山去了。
我问猎手说,你说你们的那李大哥他真的就被困死在那个山洞里了吗?
猎手说他不死又能咋样呢?你不想一想,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就那么挣扎着,把全身的筋肉都绷紧了,用手指头抠着走过那一段路,等他过去了,身子一松下来,再想过来那就难了。再说苟金贵的人在那里看了一个多月,他不死他还能到哪里去呢。
11故事。和尚穿上了军装,但那一颗心还是和尚的。
早晨的树林水汽很大,有风从山下吹上来时,就有一片一片轻薄的雾飘出来,飘出来却就不散,顺着那红色的崖面缓缓向上升起。太阳直照过来时,就有了一道弯弯的虹霓。那雾时开时合时聚时散,而那一道彩色的光环,便也时有时无地变化着了。雾开时,便朦胧着现出一个光头整脸的人来。那人两腿相交盘坐在崖前的一块颇平整的山石上,隔夜的石头透着的是一股寒气,难道他就不怕那阴凉?
这人便是石和尚。
石和尚我们都是认识的,石和尚似乎并不姓石,出了家的人,是随了佛祖姓的,那就应该姓释了。常人哪里又懂得了这些,只觉着他原先驻修于山口的石空寺,把那寺名也就作了他的姓氏了。
石空寺并不甚大,因了一个石和尚作着主持,这寺就有了名。石和尚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不仅精熟于那些佛法经典,对药理以及诗词也多有研究,也会看天气,预测阴晴风雨什么的,应该算是一个高人了。那时候石空寺的香火是很旺的,人们不惜跑三五十里来进香,一炷香敬了佛祖也敬了菩萨,那些在佛祖菩萨跟前许了愿的,一时得不到答复,就来求石和尚。但凡有那些病邪侵体的,石和尚便随意抓弄些山中采来的草药,送给他们回去煎了喝了,那病自然也就见好了。然而更多的却是,附近村落里的人家一应婚丧嫁娶,便都来请石和尚批八字择吉日做道场。也有那些添了丁口的人家,抱了孩子来请石和尚给取个好名字的。也有人误认为石和尚是通了神灵的,便来问时运的变化升迁及功名前程,石和尚便也能根据来人的面相气色以及生逢时辰,说出个否泰吉凶。人们感念了石和尚的许多好处,直觉得石空寺的神是极灵验的,石空寺的和尚是极有本领的,那供奉也就自然好了。
那年夏天,呼啦啦从城里来了一群年轻人,说是要破四旧了,把寺里供奉着的那些石刻的或者泥塑的圣像都打碎了,几个和尚也被赶出了寺门几个和尚拿了各自的衣钵,惶惶然就没有了投靠之处。好在这石空寺是划在军马场的地界里面的,军马场的领导是讲政策的,就把几个和尚收留了下来,一人给发了套价拨的军装,就成了军马场的工人了。年轻的那几个有的被安排去草原上放马,有的被安排到农田上务农,唯石和尚年龄大了些,就被安排去放羊了。放羊那活儿还轻省些,谁知石和尚到了羊群不几天就又回来了,找到军马场的领导说他不想放羊了,领导问他为啥就不想放羊了,放羊也是革命工作啊?石和尚说他能放羊,但不忍看羊被宰杀时那血流满地的惨相。那领导便笑了,领导自然知道和尚是不杀生的,便不再为难石和尚,就让他到山里作了一名护林员。
石和尚虽然穿上了军装,但却不肯蓄发,尽管没有了做功课修身的地方,但那一颗佛心却没有变。石和尚每日早出晚归,尽职尽责,巡视于太阳山谷的大大小小的山林沟壑之中。山林里时有狼有豹子伤人,其他的护林员都是配发了枪支的,可石和尚却不肯带枪,说那东西太沉重,他年纪大了,背不动了。他每进山时,只拿一根荆条木杖。有人问他,石师傅你就不怕狼伤了你的身子吗?石和尚说,我不伤狼,狼又因何伤我呢。众人便笑石和尚太愚,典型的一个东郭先生,看哪一天狼咬了你的腿子骨,你就觉悟了。众人说是这样说的,但看着石和尚在山里作了几年护林员,却毫发未伤,便又疑心他确实有法力护身的了。
石和尚来太阳山谷看山,巡护的是那一山的树林,他更是利用了自己的职务,保护了这一山的生灵动物。那时候还没有封山禁猎,有关保护动物保护生态环境的条例还没有出来,由于受到人们的毫无节制的捕杀,太阳山谷的动物有濒临灭绝的危险了。石和尚忧心如焚,常向人们宣讲“慈悲之心,生生之机”的道理。他说你要想常住好房子,你就要多多的栽树;你要想吃好饭,你就要养好家畜种好地;你要想长长久久的作猎手,你就要好好地保护那些动物哩。他的话太高深了些,一般的人是很难听懂的,一般的人也不愿意去听。石和尚自然知道他的话是起不了大作用的,他只有用他那微薄之力,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他每天起身很早,天不亮就进山了,他熟知动物们经常行走的道路,他便到那路上去,去寻找猎手们偷设的铁夹绳套和陷阱,以便及时地把那些误入圈套的猎物放生到山林里去。
用现在的观念来看待石和尚当时的行为,可以这样说,他一个和尚,凭着一颗博爱众生之心,对于太阳山谷的生态环境的保护,真是作出了大贡献了。
这崖就叫鹰鸽崖。崖的面前有一片草地,草也不高,但却繁密,柔柔的,像平铺了一层毡子。崖的北面是一片白桦林,白桦是喜水的树木,就有了一股泉水,从林子里流出来,横穿过这片草地,到了南面的坡坎上时便钻进了草丛不见了。草丛里,散乱地堆了些残砖碎瓦,瓦砾堆边却生长了一丛玫瑰,玫瑰正开花,紫红色的花朵含香带露开得正艳。可以设想很久以前这里定是有人居住过的。但凡能在这山高林密处安身立命的,要么就是那些潜心于修身养性的和尚道士,要么就是那些厌弃了人间世事的隐士高人,反正,一般的人是不会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