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草地上放眼长望,近的能看到山下的草原牧场以及村舍田畴远的则能看到天边处的那一条蜿蜒如带的大河以及河边处的那一座苍茫如烟的城市。面对此情此景,人的心胸由不得就豁然开朗起来,那些世事的种种烦恼便随风而去,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石和尚是很看好这个地方的,他常到这里来坐禅诵经。那年月,一应佛事都是被禁止了的,和尚念经那也是不允许的。石和尚却不同,在那十余年里,他从来也没有停止过修行的功课。巡山的时候,一边走路,一边就把一部经书反复地念诵了。然而更多的时间他是到这鹰鸽崖下来,这里避风朝阳,环境极好,近可听松风入耳,远可观天地之大象,自然是一处好地方了。石和尚常念诵的是《金刚经》《华严经》《大悲咒》,他用一颗慈悲之心,为天下苍生祈祷。石和尚的行为尽管没有能感动天地,但却使这石崖上筑巢而居的两窝生灵发生了变化。石崖的左边崖檐下居住着的是一对岩鸽而右边的石穴里却住着的是一对山鹰。鹰原本就是岩鸽的天敌,可这崖石上的一对冤家却能够相敬如宾和睦相处。那山鹰的一家宁愿飞到很远的地方去捕捉山鸡和其他地方的岩鸽为食,但却不肯加害身边的邻居。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每当这边的岩鸽一家受到外来敌人侵犯的时候,而总能得到那边的山鹰一家的有力保护。这种鹰鸽相处为友的事情,实乃世间一奇事也。
12故事。石和尚用他的木杖堆了一座山,用他的鞋子造了两只羊。
石和尚对我们原本应该有话可说的,可他偏又不说,只是把他那根荆条木杖横在面前的路上,木杖的那边是他的两只鞋子,而他却盘了双腿安坐在路边一方石头上。那石头是方的,却又不甚规则,而表面却又很平整。在往昔,应该是那修行人的石桌了。世事沧桑,人去物毁,过去的事情已不可考辨,唯有这石头,就作了石和尚的莲花宝座了。
只见石和尚微闭了一双眼睛,双手随意地放在两边的膝上,一副入了静的样子。他耳听着我们从远处走来,又从他身边走去,始终无动于衷一般。猎手看着石和尚摆在路中的拐杖和他的一双鞋子,愣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的,但终又没有言语,只是弯了腰把那木杖捡起来放在了和尚的手边,然后又把那双鞋子拿起来放在和尚的面前,让那石上之人从石上下来的时候,一伸脚就能够着他的鞋子。
在我们太阳山谷,猎手一向是很自大的,但他在石和尚面前却这般的恭敬,就让人感到多少有些意外了。那时候,太阳已经离开地面箭杆般高了,阳光却还是有些湿嫩嫩的,风也是湿嫩嫩的,山坡上几株野百合花正盛开着,惹眼得很。不远处,有几只山鸡一边在阳光下抖动着翅膀,一边发出求偶的欢叫。我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鸡群扔了过去,石头落地时,鸡群应声而起,惊叫着飞到山坡下面的树林里去了。山鸡的叫声,惊动了那树林里的不知道什么野兽,那野兽奔跑时,惊得树枝哗啦啦地响。
我问猎手说,郑师傅,你看石和尚今天怎么就怪怪的了?
猎手笑了一下说,他就这样,见怪就不怪了。
我说他弄一根棍子横在那里,那是要挡我们的路吗?
猎手说那是一座大山啊。
我说山那边的那两只鞋子呢?
猎手说是两只羊。
我说他这是啥意思啊?
猎手说他是在告诉我们青羊沟只有两只青羊了。
我惊异地看着猎手说,他又怎么知道青羊沟只有两只青羊了呢?
猎手说,他把一整个山都转熟了,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呢。再说他又是成了精的人,这山里的事情,他啥不知道啊?
我说我听他们说石和尚会算卦,他能算出我们今天的事吗?
猎手说他是能算出来的。
我说那我就回头问一问他去。
猎手说不用问了,反正今天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
13故事里的故事。虎落平阳,你们是犯了大忌了。
我对猎手说,你们那年在平阳的事情好像是冤枉你们了,好像这里面有一个什么阴谋,把你们那李大哥给坑害了。
猎手用一种感激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小子年龄不大,看事情还看的好着呢,我们可不就是被人坑害了嘛。
我说那坑害你们的是谁呢?
猎手说还能是谁,就是那个狗日的苟金贵嘛。
我说他不就是那个警备队长吗?他怎么能坑害你们呢?
猎手说就是因为他是队长他能害我们,他要不是队长他能害得了我们吗?
我说你们和那个苟队长有什么仇恨吗?
猎手说那仇恨可就大了。猎手说那时候在咱们这山里总共有两股人马一股就是我们的兄弟会,另一股就是苟金贵的呼噜队。
我说是胡虏队吧?
猎手说不是胡虏队,是呼噜队。
我说他们怎么就叫了这么个怪名字?
猎手说他们有个二头领就叫个牛呼噜,这个人睡觉能打呼噜,他们到哪里一住下来,那呼噜扯得呼隆隆地响,一个山沟都能听见,有时候骑在马上走路,他能闭着眼睛扯一路的呼噜,所以老百姓就叫他们呼噜队。他们那些人都凶火得很,他们合起伙来就像一群狼一样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啥样的坏事没有他们不干的,那才是一群真正的土匪哩。那时候两股人马各占了一个山头,我们兄弟会的人占的是太阳山谷这一溜十几个山口他们呼噜队的人占据着鄂博岭那边的也是十几个山口,开始我们两家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招惹谁。可后来他们的人多了势力大了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他们就常常越过边界跑到我们这边来骚扰我们,开始我们都忍了,你说你过来打个羊啊鹿啊的那小小不然的事情那倒不是个啥事情。可后来他们就认为我们是怕了他们了,就开始大着胆子到我们这边来抢起东西来了,不仅是抢东西还抢起女人来了。那一天马莲口的山民们就都跑了来,哭天抢地地让我们兄弟会的人要为他们撑腰,无论如何也要把那被抢去的人要回来。我们兄弟会的兄弟们一听就都气炸了,拿起枪来就要找那呼噜队的人去打仗。这时候我们的李大哥就说话了,李大哥首先是安慰了那些受了难的山民们,李大哥说父老兄弟们你们放心吧,有我李文虎在有我们兄弟会在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辱,我现在就过去向苟金贵要人,如果他们老老实实把人给咱们放回来咱就饶了他,他要敢说个不字咱回来就跟他打血仗。李大哥说完就带了两个人骑了三匹快马一溜烟地走了,那时正是晌午,李大哥没有吃饭就走了。
猎手说到这里我插话说,你们那李大哥他就不怕去了会被那苟金贵杀害吗?
猎手说那倒不会,那时候我们和他们还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他还不会下那个黑手。猎手又接着讲道,等到天傍黑的时候李大哥他们才回来,那两个被他们抢走的女人虽然给放回来了,可也被狗日的苟金贵他们给糟蹋了。李大哥自觉着很对不起乡亲们,心里就有一口气憋得很难受,你想嘛,同样是在山里做事的人,他苟金贵凭什么就那么猖狂,他们敢明目张胆地到我们这边来抢东西抢人,这分明就是拿着巴掌扇我们李大哥的脸扇我们兄弟会的脸,这事情搁谁头顶上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李大哥回来后当下就召集了我们兄弟会的人说,我们和苟金贵的这场血仗是一定要打的,如果我们再不还手我们也就没有脸面在这太阳山谷待下去了,人活一世就是活个脸面,我们兄弟们也都是五尺高的汉子,首先是我们不欺辱别人,可我们也不能让别人骑在我们头上欺辱我们你们说是不是?
我问猎手说苟金贵的呼噜队他们有多少人马?
猎手说总有七八十号人吧。
我说他们七八十号人,你们兄弟会才有四十多个人,你们怎么能打过他们啊?
猎手说看起来我们的人手是不如他们多,可一打起来就不一样了,首先是老百姓支持我们,现在时兴一句话说什么来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我们太阳山谷十几个山口的山民们一听说我们要和苟金贵打血仗了,就都跑了来要和我们一起去打,那时候山民家里都是有枪的有的是快枪有的是土枪,少的是一支多的是两支。就黄旗口宋家五兄弟来说吧,他们每人都有一支快枪,而且都是好枪手。这样一来我们的人手就有了一百多了,我们有一百多人了你说我们还怕他个球啊?说起来那时候也活该他苟金贵倒霉,他们就跑到高仁镇把个高树仁的家给抢了,你说高树仁是什么人啊,那是平阳县最大的大财主,高树仁有个儿子在省政府里做事,据说是个什么秘书长吧,你说你把他惹下了你不是老鼠舔猫蔽找着作死嘛?过了不多日子,省政府就派了八十一军一个姓马的团长带了几百号人进山来了,他们也是打着剿匪的旗号来的,他们和苟金贵打了几下因为不熟悉山里情况就吃了不少的亏,后来那姓马的团长知道了我们和苟金贵有矛盾就来联合了我们,让我们配合他们一起打。
我说闹半天你们是和国民党军队联手打的苟金贵他们啊,那问题可就复杂了。
猎手说要说单凭我们也能把他们打败了,可人家马团长既然带了军队来了,那不就省了我们的劲了嘛。所以狗日的苟金贵他们恨我们就恨在这里了,你要说我们和他们一对一地单打独斗,他们败了他们也就认了,因为我们是和马团长一起把他们打败的,那我们之间的仇恨就结得大了。
我说后来苟金贵他们的呼噜队咋样了呢?
猎手说因为有了我们的配合,很快就把苟金贵他们打垮了,苟金贵眼看着在咱这山里呆不下去了,就带了一群残兵败将逃到东山里去了。
我说东山是什么山啊?
猎手说就是马王山嘛。
我说那不到了革命老区了吗?
猎手说也不能说是革命老区,那时候叫边区。那是一九四八年的事情吧,正赶上国民党胡宗南率领了几十万大军进攻陕北,边区的情况就很吃紧了,这时候苟金贵他带领着几十个人几十条枪过去了,你说那边区的人能不欢迎他吗?他一去就被马王山的共产党游击队给收编了,还让他当了那游击队的中队长。等到咱们这里一解放,他们就又回来了,你说他们当年在咱这里做了多少坏事,怎么当时的人民政府就不管了,怎么就那么信任他们还让他们当了警备队了。你说他们那些人得了势了还能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猎手讲到这里,我们大概都已经感觉到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种戏剧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结果,使得故事中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复杂起来。我对猎手说,你们这么一打,倒反过来帮了人家的忙了,把他们打到革命队伍里去了,要不然五零年秋天的那次剿匪,挨打的就不是你们了。
猎手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咳,他妈的谁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呢,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就不打他们了,把狗日的他们留给解放军去打了。
我对猎手说你们那时候犯了两个重要的错误你知道不知道?
猎手说什么错误?
我说一个是你们不应该和国民党反动军队联合起来打那一仗,说什么那也是国民党反动派镇压人民镇压革命的军队,你们和他们搅和到一起,你再说你们兄弟会都是好人,你说你们又咋说得清楚呢?这第二个就是你们那时候要参加革命工作你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去嘛,为什么偏偏要到平阳去的嘛。
猎手说那时候咱太阳山谷划归平阳县管,又是平阳的杨县长亲自带人找到咱门上来谈了收编的问题,那你说我们不到平阳去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呢?
我说古人有一句话你听说过吗?
猎手说什么话你说?
我说古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那李大哥是虎,苟金贵是狗,你们在山上的时候得天时地利,苟金贵他当然打不过你们,你听过狗在山上能打过老虎的吗?没听过吧?可你们一下山就不一样了,你们到的是平阳到了平阳那你们不倒霉才怪了呢?
猎手听到这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猎手说这么说还真的有个说头呢过去我听石和尚就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又听你说了,我没看错你小子是有学问的人,你说你那时候跑哪里去了,你要来跟我们当个参谋什么的,我们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灾难了。
听了猎手的赞扬我心里很高兴,我说那时候我是想来给你们当参谋的可那时候不是还没我呢嘛。
猎手用手拍了下脑袋笑了,说对,那时候还没你呢,你还不知道在你爹哪条腿里转筋筋呢。
14故事。猎杀羊王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美好的阴谋。
我们到达青羊沟的时候那沟洼里的雾气还没有散尽,站在山梁上往下一看,青羊沟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它不仅是一个生满杂树的大沟,它还包括许多道枝枝杈杈的小的沟洼,几乎每一道沟洼里都树木繁密,应该是动物们生活栖身最理想的地方。面对了那如此复杂而宽阔的沟壑,要想找到那两只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换了另一个猎手,他或许会找准一条青羊常走的山道并在那里埋伏起来,然后让那位跟随他的人下到沟洼里面去,从沟口开始,一边走一边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打着树干并且大声地吆喝着,把那些猎物从树林里赶出去,也就是说把它们赶到猎手的枪口上去,这就是狩猎,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狩猎。可我们的猎手和其他的猎手不一样,他不会让我去受那么多的辛苦的,他是凭经验和智慧打猎的到了这时候,他站在山梁上往下一看,哪里能窝住猎物他心里就有数了就如同一个有经验的渔夫,拿着网在河边一走,哪里有鱼哪里没鱼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有愚笨的家伙才胡乱下网的。
在太阳山谷,猎手是最能让猎物着迷的人,那些猎物一见猎手就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了。猎手每出枪时就那么喊上一声,猎物听到那喊声就会失了魂魄似的仓皇逃走,可不知为什么,就在它们跑出三十步四十步之后它们又会突然停下来,可能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停下来,就在它们停下脚步回头一望的时候,它们就把自己献给猎手了。
那一天我们几乎没有费多大工夫就找到那两只羊了,等我们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就在我们的脚下了。那时候我们就在一处石崖的上面,那石崖不高,石崖的下面是一处草坡,坡上稀稀落落地有几棵树,草坡的下面便是那大片的树林了,因为有了那几棵树的掩护,在它们一旦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能很快地转移到那树林中去了。
这是一只头羊,可以说也是一只聪明的头羊,对于羊类来说有一颗聪明的头脑太重要了,在它们的生存环境变得越来越险恶的时候,它们也变得越来越聪明起来了。这是一只五齿的骚户,也可能是六齿,对于羊类来说是用齿来计算年龄的,五六岁的公羊算是壮年,它身材高大威猛如一头牛犊,尤其头上的那两只标识性别和地位的羊角,粗壮而有力,它高高地绕着耳朵弯了一个极优美的圆弧,角尖在眼睛的下面向上翘起,极富艺术的品位,这便是羊类中的王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