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了埋体出来,老哈走过来了,我和馆长就代表馆里给了老哈五百块钱,其他人也都一百二百地掏了些,都塞到老哈手里。老哈手里捏着些散乱的红票子,嗓子嘶喽了好一阵,还是没哭出来。老哈老伴却又大哭起来,劝了半天才劝住。我们又问老哈还有啥困难吗?老哈说,儿子的三个娃娃都还没成人,老大在外面打工,老二在外面上大学,都打通电话了,正在往回赶。小女儿今年刚上高中,自己不上了,也跑到外面打工去了,联系也联系不上。馆长又问赔偿的事,老哈说,不是在煤矿上,是几个人合着偷挖煤,巷子挖开没多少天,背出来的煤也不多,没卖上多少钱,几个人也都来了,拿了些钱,也不多,他们都穷。我和馆长只能叹息了几声,又解劝了老哈几句。
又来了几个人探望埋体,老哈迎过去招呼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站着。哭声时起时断的,也分不清是谁在哭。
一会儿,院子里起了些骚动,老哈和另外一个老者争执起来了。老哈说不能等了,再放人就臭了,要濯水下葬。另外一个老者不同意,要等两个娃娃回来。老哈坚持了两句,老者怒了,嚷起来,你一个戏娃子,你知道啥?我们老马家的事,我说了算。老哈说,是我儿子。老者更怒了,哪个是你儿子,那是我们马家的人,跟到你家里,你给娃娃置办的光阴在哪里?嗯?你半辈子不务正,就知道唱你的干花儿,老也老了还上台子演开戏了,娃娃们要是光阴好些,能挖煤去吗?能给埋在煤窑里吗?老哈一声不吭了。
因为说到戏娃子,说到上台子演戏的话,我们文化馆的人脸上也挂不住,又不好嚷,就出了院子。老哈忙忙地跟过来,满脸的愧意,劝我们等送了埋体再走。
风又大了,门外的风比院子里更大,吹得老哈的胡子一搠一搠的,感觉老哈像是在哽咽。我们不好坚持走了,就说风大,我们先到车上等。我们就上了车,把车门车窗都关严了。老哈瞅了半天,没看到车动,才又回到院子里去了,车上的人这才嗡嗡地议论起来,骂那个老者。那个老者和老哈又是啥关系,都没有人知道。我疑惑地问,那个老头子咋把老哈的儿子说成是他们老马家的人?老陈说,对着呢,那不是老哈的亲生儿子,是老哈的老婆带过来的。我说,老哈老婆才有多大年龄,咋能养出那么大的儿子?老陈说,不是这个老婆,是前面的一个。不是前面的,是前面的前面的。车上的人都笑问,老哈到底几个老婆?老陈说,五个吧,也许是六个。老陈自己也说不上来了,一车人轰的一下笑起来。小张笑着说,难怪老哈的干花儿唱的那么好,那么深情,成五六个的娶老婆,唱不好才怪呢。就有人起哄说,你也娶上五六个老婆,干花儿就唱好了。又有人说,怕是干花儿没唱好,皮先搭到墙上了。一车人又笑起来。馆长站起来说,人家这里送葬,我们在车上笑闹,像个啥。一车人才压住了笑。笑声是压住了,车上的气氛却轻松了许多,抽烟喝水嗑瓜子的都开始了。这些演戏的,情绪说变就变。一块玻璃之隔,外面刮着黄风,对面人家在送葬,这车上却又是一番景象,真像是在演戏。只是分不清里面是戏台,还是外面是戏台。
演戏的也得吃饭,过了一会儿,车上有人说肚子饿了。这一说,提醒了大家,都嚷嚷说肚子饿了。馆长说,忍忍吧,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找饭馆去。有人提议现在回去。有人反对,说专门来送埋体来了,现在回去咋行呢。正说着,老哈敲开车门上车来了,提了一篮子油香,给每人一份。老哈还解释说,没想到会来这么些人,没安排饭,请大家担待。一车人又都忙说不饿,老哈散完油香,又忙着给下面的人散油香了。车上的人这才吃起来,还真的是饿了。
待到下午三四点了,老哈的两个孙子才一前一后赶回来。老哈的孙子一进门,院子里又有了哭泣声,不只是老哈的孙子在哭,还有女人的哭声,是老哈的儿媳妇,还有老哈的老伴儿,还有其他沾亲带故的女人。紧接着就给埋体濯水,濯水的时候,哭声住了。濯完水,就起埋体,埋体一抬出门,哭声又起来了。哭的还是女人,男人不好放声哭。女人们不能到坟上去,女人们就在院里哭。男人们抬的抬,拥的拥,随着埋体出了大门。埋体被抬在最前面,随后是阿訇,边走边诵经。后面跟着其他来送埋体的,老哈也踉踉跄跄地随着。我们几个男人也忙下了车,随在后面。
坟地离得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坟坑也早挖好了,阿訇诵了经,埋体就下葬了。人们七手八脚,很快堆起了一座新坟。葬礼结束,送葬的都四散走了,就剩老哈和两个孙子,收拾了工具,也往回走。老哈的腰佝下了一大截,两个孙子却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表情都木木的,动作也很机械。
回到老哈儿子院子里时,送葬的人都走了,院子里忽然显得空荡荡的。我们也向老哈告别,我们给老哈说要节哀,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老哈点着头,我们就转身向车上走。
身后突然起了哭声,是男人的哭声,是一个老人的哭声,显得很突兀。应该是老哈在哭。老哈的哭声不能说是哭泣,而是长嚎或哀叫。那也许是压了一辈子的哭声,今天一下子喷涌而出了,哭声的根似乎很深,哭声扯得很长,简直像是唱干花儿。那哭声真的有干花儿的音儿。老哈这样一哭,我们都怔住了,他的那两个孙子也怔住了,还有老哈的老伴儿,她这会儿突然没了声,简直是有些惊诧地瞅着老哈,好像不认识那样地瞅着。她和老哈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了,一直听到老哈在唱,应该没听过老哈哭的。我们也都只听过老哈唱,没听过老哈哭。老哈的哭声里有很深沉的一些东西,很复杂的一些东西。我们谁也没有劝他,没有挡他,一直等他哭完了,我们才上了车。
车走了好长时间了,还是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凝重。小张叹息了一声,男人伤心了唱曲子,女人伤心了哭鼻子。谁又附和了一句,就是,我们平常还以为老哈是高兴地唱着呢,他心里装着难肠事呢。那五六个老婆是咋回事?老婆都哪去了?谁又问了一句。老陈说,哪里去了?离的离了,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呗,最长的也没和老哈过上五年。后面娶的几个都是寡妇,都是家里人、亲戚路家的给张罗看娶的。有带着娃娃来的,有空身子来的,娶来的都没过多长。只有第一个是女儿夫妻,结婚两年走了,来的时候是个女儿家,走的时候还是个女儿身。
小张问,那咋回事?没成想老哈不是个男人?当不成男人?
老陈说,也不是,那时候,老哈心里还有个人呢,老哈是在等那个女人。到底哪里的,咋样个女人,老哈不说。
司机忽然问,你们的老哈会唱干花儿?他去过新疆吗?
老陈说,去过。六○年那年大荒,村里都饿死人了,老哈父亲过去去过新疆,知道那里养穷人,就带一家人跑到口外新疆去,逃了一年荒,命才算保住了。
司机又说,新疆有个老奶奶还找口里一个姓哈的会唱干花儿的人呢。
一车人都没出声。
司机就边开车,边讲起来。前些年我还没开车的时候,和几个朋友一起做生产,贩羊绒。有一回,我们到新疆去收羊绒,住在米泉的一家车马店里。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维吾尔族人,店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叫啥啥古丽,绕口,我们干脆就叫她古丽,长得真是好看,整天唱唱跳跳的,不大讲汉话,叽里咕噜说维吾尔语,惹得住店的人都不住眼地瞅她。和我一起的两个人也想亲近她,却又不敢到跟前搭讪,就哄我说衣服扣子掉了,让我去跟古丽找个针线。还给我教了借针线的维吾尔语。他们俩去新疆的次数多了,会些维吾尔语。我一句也不会,他们说那句维吾尔语的意思就是借针线的意思。我到古丽跟前,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把那句借针线的维吾尔语说了,她却一下变了脸,柳眉倒竖起来,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维吾尔语。我一句都听不懂,但能明显觉到话里的怒气。我心想,借个针线,不借算了,发那么大火干啥,就愣愣地站着。她又大喊了两声,车马店里当服务员的几个维吾尔族小伙子过来了,揪住我拳打脚踢的,还有一个拔出了刀子。我的两个同伙也出来了,看到我吃亏,要上来帮拳。眼看着仗要打起来了,店主的老母亲出来,喊住了。店主的老母亲是个回族老奶奶。那时候,她大概有六十岁,面容很黄亮,很清瘦,搭着个白盖头。我不明白,她是回族,她的儿子孙子咋又是维吾尔族。古丽见到奶奶了,指着我,用汉话说,他是流氓,他要和我亲嘴,说着红了脸。我才明白两个同伴是捉弄我,我也红了脸,两个同伴也没意思了。我就忙说,我不会维吾尔语,是别人让我来借针线,教给了我一句维吾尔语,说是借针线的意思,古丽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几个维吾尔族小伙子也笑了,老奶奶也笑了。老奶奶看了我一眼,问我,是口里来的?我说是口里来的。老太太又问,你姓啥,我说姓马,老太太唔了一声,就让我走了。
我回到客房里,两个同伴气都笑岔了。我想发火,又发不起来。我不敢见那个古丽,一直躲着她,她却好像故意跟我找碴,看到我,就撵过来,就说那句维吾尔语,说完就笑弯了腰,臊得我头昏脑胀。
车突然抖了一下,司机慌慌地打方向,车才稳住了。我们都惊了。我和馆长就给司机说,不要讲故事了,专心开车。司机就不好再讲了。
车上的人很显然还想把故事听完,有人起哄说,那个古丽看上你了吧!
哪能呢!司机忙说,看不到他的脸色。
司机也显然想把故事讲完,把车速放慢了,又自顾自地说,那一回,我们住的时间长,也和古丽熟了,古丽会说汉话的。古丽说,她奶奶是回族,一辈子都没结婚,她父亲是奶奶抓养的。她们家本来是在郊区农村的,县城扩大了,就成了城里的。奶奶一辈子没搬家,把院子改建成车马店。前些年一直是她管理,这几年老了,才交给了儿子。古丽说她不喜欢开店,她喜欢走南闯北做生意,喜欢唱歌跳舞。是奶奶偏要开店,奶奶不知为啥要开这个车马店,还坚持不搬家,不住楼房。
有时候晚上不想出去了,我们就在房子里躺着,躺没意思了,同伙小李子就给我们唱干花儿。小李子的干花儿是跟他爷爷学的,唱的有腔有调的。我们爱听,住店的其他客人爱听,古丽也爱听,还有古丽的老奶奶她也爱听。小李子一唱,老奶奶和古丽就出来听,后来还到屋里来听。古丽听得满脸的笑,老奶奶听得满脸的泪。有一回她问小李子,你姓啥?小李子就说姓李。老奶奶好像有些失望。老奶奶又问,口里有个姓哈的,也会唱干花儿,你们认识吗?我们几个都说不认识个会唱干花儿的姓哈的。老奶奶又有些失望。我们问叫个哈啥,我们回去可以打听。老奶奶说,小名叫哈旦,官名不知道叫啥。老奶奶的声音幽幽的。我们问那个姓哈的和他啥亲戚,老奶奶又说不是啥亲戚。
我总感觉老奶奶一定是和那个姓哈的有些关系的。这几年我还留意打问过叫哈旦的,一直也没打问到,你们说的老哈是叫哈旦吗?
馆长说,老哈叫哈生花,不叫哈旦。
也许老哈的小名就叫哈旦呢,小宋叹息说。
司机又说,那老奶奶说哈旦最爱唱《送阿哥》,那老奶奶还给我唱了几句呢。
“我送我的阿哥……”司机轻轻地唱起来。几个人随着唱起来,“我送我的阿哥,送到黄羊坡,黄羊坡上黄羊多,一只黄羊两只角,流着眼泪送阿哥。我送我的阿哥,送到石子坡,石子坡上石子多,石子硌痛了阿妹的脚,流着眼泪送阿哥……”声音由小变大,越唱越高,一车人都唱起来。
刊于《民族文学》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