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的儿子殁了。是昨天殁的,也许是前天,也许还要早一天。老哈的儿子是挖煤时被压在煤窑里了。又是煤窑。大前天压进去,昨天挖出来。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殁了,也就说不上是哪天殁的了。这地方的煤窑不是很大,都是鸡窝矿,这里一窝那里一窝的,没有多少开采价值。也就没有个像模像样的煤矿,只能是小煤窑。这几年政府管得紧,小煤窑都给关了。但盗挖的也还有。盗挖也容易。煤层埋得不深,看准了,挖个洞进去,就能背上些煤来,卖几个钱。卖的钱也不多,年轻人看不上干这活儿,他们宁可到外面打工。六七十岁的老人当然也不会去挖煤了。挖煤的大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的,这些人就不好出去打工。出去了也没有好活儿干,挣的钱也比年轻人少,就只能守着家门,挖煤抓几个小钱。这几年外面煤窑上出的事多。年轻人才活人,惜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下煤窑。五十岁左右的人就不一样,大半辈子人已经活过了,也不怕出事故。因为煤层浅的缘故,好像也没出过啥事故。也许出过,我不知道。这次要不是老哈的儿子,我也就不知道。县城机关里,务实务虚、杂七杂八的乱事多,圈死了。偶尔看报、上网,远在万里之外的事,倒还知道一些,身边乡村的事反倒知道的少。天旱天涝、丰收歉收的,与自己没多大关系。老哈的儿子也与我没啥关系,我平时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更不知道他咋过日子的,长得啥样,又姓啥名谁。
老哈的儿子当然应该是姓哈的,却偏偏姓马。馆里的人说是老哈的儿子殁了,是煤窑上出了事故。外面的人又说,煤窑上出了事故,打死了个姓马的。说的是一个煤窑,死的是一个人,村名地名都一致。说是个姓马的,又说是老哈的儿子,我就有些糊涂。
老哈在文化馆看大门。我调过来以前,他就在文化馆看大门。住在门房里,和他的老伴。说是老伴,但比他要年轻得多。老哈胡子都白了,应该快七十岁了,老伴看上去最多五十岁,很显然不是原配的,是半路夫妻。还听说老哈换过几个老伴了。因为这点,我就对老哈没有好感。
老哈到文化馆看大门,是因为他会唱干花儿。这地方人把花儿叫干花儿。干花儿大多是情歌,哥哥妹妹的,很缠绵。其中还有些表达得很赤裸,亲嘴摸奶头的话都有,叫骚花儿。那一年县上搞花儿会,把全县会唱干花儿的都找来了。说是都找来,其实也就一二十个人。会唱干花儿的人已经很少了,大都是些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老汉。有人说老哈唱得好,会的曲子多,唱的也好听,可老哈没来,馆长就专程去找。在村子里听他唱了几段,果然不错。就拉到县城里,老哈却是坚决不上台唱,硬拉到台上,一声也唱不出来。最后没办法了,只能让他在后台唱。观众和评委看不到他的人,只能听到他唱的歌。那干花儿唱的就是好,观众听呆了,评委也听呆了,给他打了最高分,他也就成了县上的“花儿王”。
后来县上有个大小演出的,就去拉他。演的次数多了,他也慢慢从台后转到台前唱了。但他住在乡里,来回不方便,正好文化馆缺个门卫,馆长就让他当了门卫。前年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就把他报了个干花儿传承人。据说他的干花儿就是家传的。
老哈的父亲过去是个脚户,给人吆骡子,拉骆驼搞贩运。到盐池贩盐,到新疆贩葡萄干,到平凉贩百货,哪里有生意就跑哪里。吆脚的路上学会了唱干花儿。吆脚路长,走一路,唱一路,解解闷,解解乏。老哈的父亲嗓子好,唱得好,比其他脚户都唱得好,脚户们都高兴和他搭伴儿。老哈的母亲就是他唱干花儿给唱回来的。老哈的母亲是平凉人,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女儿,是个汉民。老哈的父亲经常去家里进货,遇到货不齐或是阴雨天了还住在她家,两个人就好上了,好上的主要原因是老哈的父亲会唱干花儿,老哈他妈爱听干花儿。听着听着,就听迷了,有一回老哈他父亲又去贩百货,老哈他妈就跟着来了。来了就进了教,和老哈父亲结婚了。日子过得很艰难,娘家也回不成,但老哈父亲给她唱一段干花儿,她就高兴了。
老哈的干花儿真的是有传承的。
老哈会唱的干花儿多,素的荤的都会。馆里的演员们也跟他学,老哈就给他们教。教《割韭菜》,教《送阿哥》啥的。《割韭菜》不是真割韭菜,是比兴,“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不要割呀,就叫它绿绿地长着;哥是阳沟妹是水呀,不要断呀,就叫它清清地流着;哥是睫毛妹是泪呀,不要眨呀,就叫它亮亮地闪着……”曲子耐听,词也耐琢磨,老哈唱的也真的好听。《送阿哥》唱的是情人分别的事,一唱十叹。老哈唱的能让人落泪。
不仅县上有个大小的演出,老哈登台唱。上面来了领导了,外面来贵客了,吃饭喝酒间隙,县上的人也让老哈去唱干花儿。现在的领导,到哪儿都讲究个特色,吃点特色菜,顺便也领略点特色文化。酒喝高了,还给老哈说,老哈,来一段荤些的。老哈也就唱几段骚花儿。“清水河里过骆驼,顺便着喝了水了;我和尕妹妹拉手手,顺便着亲了个嘴了”之类的,听的人就哈哈大笑。
我们当地回民反对唱歌演戏。唱干花儿能行,犁地收麦子时,在山头上唱一唱,也没人说啥。但在正式的台子上,唱呀跳呀的,就违了教义。老哈胡子都白了,还哼哼唱唱的,遭人议论就多。我也觉得老哈这样不好。
有好感没好感的,老哈的儿子殁了,我们得去送葬。最先是老陈提议的,老陈和老哈好,两个人经常在一起。馆长让老陈张罗着包了辆中巴车,吆喝着馆里的男男女女都去,我也就去了。
说是去送葬,但一上车,男男女女的就又说又笑的,似乎是要去哪里演出。这些唱歌跳舞演戏的,只要到一起,永远都是唧唧喳喳,没来由地就笑起来了,唱起来了,骂起来了,哭起来了,好像永远分不清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我都调过来几个月了,还是无法融入他们之中。听着他们笑闹,我一个人眼看着窗外。车出了县城不久,就进了山。山还都黄秃秃的,今年春旱,快入夏了,新草还没长出多少。去年的枯草也不多,山皮几乎都裸露着。山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也有些粮田,粮苗却不见几个。田里也不见人耕种。不下雨,种下去也是白搭。村庄都土垟垟的、乱糟糟的,看不到人,许多人都搬迁了,剩下的人都到四处打工去了。看着窗外的景物,又因为是去送葬,我心里便生出一些荒凉感来,又感觉有些时空错乱,好像就走在几百上千年前。
车上的人这会儿也注意到窗外了。看到路边水沟里有一簇野花,小宋立刻惊呼起来。县级文化馆,演员们大都是模仿明星演唱,都被叫成小宋祖英、小邓丽君的。小宋爱唱宋祖英的歌,就被叫小宋祖英。小宋还喊着让司机停车,说要下去采野花。司机扭头白了一眼,继续开车。小张随口哼了句歌词: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看到窑洞了,小宋祖英也惊呼起来,看,窑洞,这回没喊司机停车。这几年很少下乡演出,看到车外的景物,一车人都感到新奇。看到一户人家烟囱里冒烟了,就议论,说这才是最本真的、最淳朴的东西。说的话和去年来拍电影的一帮人一样。那些拍电影的人就说,这山里的景致太原始、太纯真、太震撼了,说这是中国最后的一块真地方了,是真正的自然遗产,一定要保护好,破坏了就太可惜了。
拍电影的也发现了,惊喜得了不得,说这才是真正原生态的东西,还在电影里设计了老哈。县上招待拍电影的,让老哈几个人去给唱干花儿。拍电影的给了一个角色,让老哈演。角色是个放羊的老汉,没有台词,只是唱了几段干花儿。“早起的日头胭脂红,晚夕的月亮水儿红,一天价想你者肝子痛,一晚夕想你者心痛。红石蛋雀儿窝里待,大雀儿噙着水来,我没有翅膀飞不来,睡梦里看一回你来。”老哈的干花儿唱得很好,戏份却在孙女上,是农村姑娘恋爱戏。孙女不是老哈的真孙女,是剧组带来的演员,很靓丽的一个姑娘。演一个农村姑娘,还是很靓丽。她是主演,片酬很高的。老哈却只得了几百块钱。他们的电影拍完了,还获了奖,却没再来。一些搞摄影的也经常来,钻到山里左一张右一张地咔嚓,拍的片子也都获奖。也都说,不能破坏了。几年了,也还真没破坏。这地方的人不是不想“破坏”,是没法“破坏”,一年一年,几乎还是老模样。
车走了一会儿,起风了,很大的黄风,还夹着沙尘,把外面的一切都刮得模糊了,车里的人才静了下来。中巴车旧了,车窗都不太严实,风沙钻进车里来了,一股呛人的土味,车上的人又都抱怨天气,骂这破车。骂天气,风依旧呼呼地刮;骂破车,司机也不理,呼呼地开车。车上的人就有些没话说了。
中巴车转了几十道弯,走完油路,走土路了。司机不知道路,问老陈,老陈就给指路,又给车上的人说,快到了。老陈和馆长以前来拉过几次老哈,知道路。又走了一段山路,到了那个村子,村子不大,没多少人家,又搬迁出去了一些人,显得很凌乱。老哈儿子家很快就看到了,门口站了些人,人不多,大都是老人、女人,年轻人、娃娃少。年轻人打工去了,娃娃上学去了。到家门口了,也没听到哭声,送葬的气氛不浓。
我们都下了车,门口的几个人疑惑地望着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来干啥的。我们的衣着打扮很显然与他们不一样,也不完全像送葬的。他们往前撵了几步,又停下了,没有把我们往院子里让。我们不认识他们,也没看到老哈和他老伴,也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打量门口的那些人,那些人也打量我们。过了一会儿,老哈的老伴出来了,看到我们,跑过来,拉住两个女同志的手,就大放悲声地哭开了,我们去的几个女人就劝她,陪她抹眼泪,当地的几个女人也过来拉她、劝她,她哭的声音更大了。老哈也出来了,弯着腰,红着眼,却没有哭,把我们让进院子里。院子是山里人家常见的院子,依着山坡修的,不大,围墙也不齐整。院子里有窑洞、有箍窑,还有两间土坯房,显得很古旧,很老,也许是老哈爷爷父亲以前住过的院子。一间土坯房里传出女人的哭声,很沙哑的哭声。不是老哈老伴的哭声,应该是老哈的儿媳妇,嗓子哭破了,声音嘶哑着,凄凄哀哀的。另一间房子里停放着埋体,我们先探望埋体。老哈的儿子躺在一张木床上,也许是因为房子太小了,显得身体很长,身上盖着白布。在煤里面埋了几天,身体还没坏,只是眼睛塌下去了,眼眶显得很深,嘴也大张着。已经用白布条从下巴处往上勒了,嘴还是合不拢,两排牙都能看到,很白,脸却很黑,像是煤末子都渗进肉里去了。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也许是四十多岁,山里人都老相些。
我们都心里沉沉的,但都没哭。没亲没故的,心里只有同情,没有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