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心情不大好,夏日毒辣的太阳烤的地面都热腾腾的。他本在家中安静的画他的折扇,然几个纨绔子弟仗着自己有几个闲钱,上过几日学堂,会吟几句酸诗,便不由分说的将他扯出了家门。
当时他是恨自己的,恨自己没财没势,恨自己卑躬屈膝,更恨自己没有拒绝的骨气,因为他还要靠他们的几个闲钱吃饭。
几个纨绔包了个奢靡的雅间,饮茶作诗。
他僵硬的扯着张笑脸,一杯一杯的灌着茶,好像这不是茶是酒一样,多喝几杯就能醉似得。
几个纨绔也都一手执茶杯,一手执笔,颇有醉仙风范,显然也是将茶代酒。
他心中无语,想着都这样了干脆就喝点酒算了,说不定在酒的刺激下还能写出两句像模像样的诗句。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纨绔执着自己做好的“诗”,仿着那醉酒的人,摇摇晃晃的走过来。
他轻叹一声,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就当自己没长了双眼睛,也没长脑子。
“柳状元,劳请你瞧瞧我这诗做的怎么样。”
他本就僵硬的笑脸愈发的僵硬了,名落中山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这几个纨绔却都一口一个“柳状元”的叫着,好似在故意在讽刺着自己。
“还有我的还有我的……”
然后一张张所谓“佳作”的纸摊在他面前。
“柳状元,此间正值炎炎夏日,是以我等今日所作以‘夏’字为题。”
怪不得,他心中了悟。
这纸上写的都是一首首不伦不类的诗句,什么“楼外桃花三两枝,夏江水暖鸭先知”,“夏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夏来江水绿如蓝,能不思长寿?”,“夏州生荻芽,夏岸飞扬花”……
看得他心生悲戚,甚至想丢掉面子求他们,别糟蹋这些诗句了,还以“夏”字为题呢,还“楼外桃花三两枝”呢,七八月的季节,上哪找桃花去!
他面带不愠,强忍着就要冲出口的脾气,客客气气的道,“几位,我今日身子不大舒服,先回了。”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走后,几个纨绔中为首的将那堆纸一撕两半,拂到地上,末了抬脚在其上狠狠地碾压,冷哼道,“叫你声柳状元是给你分面子,真当人人都愿供着你,不过最近缺了个给爷逗乐的人,还真以为自己算哪颗葱了!”
其他几人也跟着连声附和,“就是就是,他柳因风算个什么东西,给您提鞋都不够资格!”
……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地面浮着层尘土,脚一踏上去,便飞扬起来,争先恐后的都往鼻腔里钻,叫人忍不住的想咳嗽。
他游魂般的晃在街上,不想回家,却不知归处。
无意识间便来到河边,夏日的光将河边一排柳树的枝叶照的绿油油一片,风从不知名处吹来,将枝条吹的上下翻飞,那叶子便闪闪发光,都要晃瞎人的眼。
他走至桥下,在桥洞处寻了个地儿坐了下来。
阖眼听清风疏叶,耳畔是汩汩的流水声还有枝叶摩擦的沙沙声,风过桥洞,带着轻微的呜呜声,又带着不同于外面炎热的清凉,令他躁动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心中暗暗诧异,大中午的日头最最毒辣的时候,竟然还有人在外面闲逛?
慵慵懒懒的睁开眼,眼前所见令他脑海里浮现出“一眼万年”四个字。
明明阳光还那么毒辣,柳枝绿的还那样晃眼,可当他看到那个人时,却神奇的觉得此刻他身处春天,万物刚刚复苏,那闪着光的叶儿好似都成立衬托那人的背景,像是氤氲了一片山水的水墨画,黑白分明。
墨发,白衣,绿柳,蓝天,这便是他与他的初见,他穷其一生也无法忘掉的画面。
烈日炎炎,他走的心急火燎,汗水顺着额角急湍小溪般的滚落,也顾不得擦擦,后襟早湿的透透的,贴在身上,不是一般的难受。
可他好似全然无知,匆匆赶回家,拂开一桌子的扇纸,腾出块地方,铺开宣纸,浸墨点砂,执笔,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抬手,细细勾勒,工笔细描,笔走游龙,一气呵成。
那幅停留在他脑海深刻的画面,便被搬到了纸上,只是不同的是,炎炎夏日变成了春回大地,锃亮的柳叶变成了细嫩的幼芽。
他在家中待了整整两天,看着这幅画,等黎明再次到来,他猛然清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想认识他就出去找啊,在家里像个变态似的人家就自己找上门了?
天大地大,想找一人谈何容易,即便是小如长寿县,也是如此。
世界有时就是如此奇怪,毫不经意间,还没做好准备,随便那么的一瞥,就叫你遇上一个人,而当你卯足了劲,想方设法去寻他的时候,却再不见踪迹。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眼是不是花了,当日所见,可能根本就不是人吧。
有些失落的看着那幅画,他终于做了个决定。
第二日。
“王老板,别来无恙。”
“诶哟,原来是柳公子,怎么有空到我这来转转了?”
“实不相瞒,在下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那王老板生得富态,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三个球叠起来般,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后,道,“行,柳公子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定帮你办成。”
“王老板言重了,您见多识广,在下不过想跟您打听个人。”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竟叫咱柳公子给惦记上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定了决心将画拿了出来,缓缓展开。
圆润的王老板看到那幅画后,惊叹了半晌,尔后蹙眉,压低嗓音,“你就是想打听这个人?”
他点头。
王老板默了小会,开口,“成,但我有个条件。”
他点头,“您说吧。”求人办事,人家自是不可能白办,银两什么的,他带足了。
“你将这幅画卖给我。”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条件竟然是买他的画,是了,他忘了,王老板开的是书画铺子。
他咬咬牙,“行。”左右等知道这人是谁之后,去结识了,想画多少副都没问题。
“这人,是清风楼的若絮公子。”
“清风楼?”
这家小店里此时还有三个人,两个正巧在他和王老板周围看画,一个背对着他们,一袭白衣,不知在挑着什么。
即便老板压低了嗓音,还是叫耳尖的他俩给听到了。
“清风楼?”其中一个凑过来,“呀,这不是若絮公子么!”
“若絮公子?!”另一个听到同伴的惊呼,也跟着凑过来,“原来是那个出来卖的啊。”
“若絮公子是清倌,不卖身只卖艺。”
“大男人整天学那姑娘家家的弹弹小曲唱唱小歌的就能成头牌?说不卖身也就骗骗你这样的人,叫我看啊,他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房中秘术,才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竟然是这样,”先前说话的那人恍然大悟,“亏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原来都是装的。”
“那种地方的人还能有正人君子?!你傻了吧你……”
他就算再不通世故,也明白了方若絮是什么人,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腾地就起了,“够了!”他怒道,声音不高,却很有压迫力,“背后嚼人口舌,也不怕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我又没说你,你生哪门子的气!”后说话的那人道,“我看你就算跟他有一腿,不然怎么如此维护他!清风楼头牌的滋味是不是蚀骨销魂?”
他将拳头握的嘎吱嘎吱的响,脸色骇的吓人,那两人见状也呐呐默不作声,生怕再说一句话,这莫名其妙的人便会扑上来揍他们一顿。
极力克制着怒火,他压着嗓音,“王老板,这画我是不能卖了。”
“哎,柳公子,你说话得算话啊,你们书生不都是讲究言而有信的么……”
一阵风吹来,将他的袍角撩起,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他倏然回头,看到一抹翩飞的白袍,转瞬消失在门口。
追随着那抹白色而去,却最后在熙攘的人群中失去他的踪迹。
没事,他安慰自己道,左右都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清风楼,他是没去过,甚至在此之前,都没听说过,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会踏足这种地方。
夜幕渐渐降临,黑色爬满天际,他犹犹豫豫,在家里徘徊来徘徊去,想认识他,就算知道他身处那样的地方,却无来由的相信他,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要认识他,自己就要去清风楼那样的地方,倒不是说他瞧不起那里的人,只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循规蹈矩,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突然叫他去烟花柳巷之地,他总是需要时间缓一缓。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也不顾大夏天的,人人都恨不得能少穿就少穿,一路顶着怪异的眼光,像是背后有仇家追杀般的赶到清风楼门口。
那曲折游廊上的春光无限,自是不提,局局促促的到了楼内,瞧着那一派纸醉金迷,他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好。
“哟,这位公子,头回来清风楼?”一个穿的花枝招展妖艳的男子前来问话。
他点头。
“这大热天的,包这么严实,不热么!我这清风楼里什么样的都有,不知公子喜欢哪样的?”
“我……”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找若絮公子。”他终于稳住了嗓音。
“你说什么?”那男人夸张的凑过来,劣质胭脂香囊混合着夏日身上的体汗形成刺鼻的气味,扑过来,他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退,又大声说了一句,“我找若絮公子。”顺便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
那男人见了银票,眼眯成一条缝,“找若絮啊,跟我来,但若絮他愿不愿见你,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他心中暗暗诧异,也暗暗欣慰,果然,他没看错人。
“若絮,有人要见你。”
门里的人一头青丝随意披在肩上,屋内布局清雅,香炉中燃着檀香,素屏,书画,所有的一切都与这里格格不入。
若絮缓缓回头,画面一刻刻的定格,在他眼中慢慢流转。
“叫他进来吧。”他定定看着他。
“还愣着做什么!”那男人推了他一把,“若絮叫你进去啊。”
他僵着四肢站在他的屋中,头上包着层层布巾,汗一层又一层的浸透,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若絮站在他对面,面带微笑,“我叫方若絮。”
“我,我叫柳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