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赶去衙门的路上,那衙役已将事情大概给我说了一遍。
方才有一人匆匆前来报官,说是在城郊山上发现一具男尸。我有些纳闷,这山最近还真是埋过不少人呢。经排查,尸体身份是万家家仆万十。
我眉毛跳了跳,最近万家死的人也挺多的。
“怎么发现的?”
“他说他上山采蘑菇,走着走着就看到了尸体……”
“……”采蘑菇没采到,最后采到了尸体?
眨眼功夫便来到衙门,地上盖着一块白布单正蒙着一具尸体,想来便是万十。仵作还有那不靠谱的县令早就候着了。
我蹲下身子,掀开白布,就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眼皮突突跳了跳,我直奔主题。
“死因?”万十颈上有条很明显的勒痕。
“初步判断应该是被人用绳子从身后勒死后被埋尸,死亡时间应该在两日前。”仵作答。
“所以致命伤就是这道勒痕?”我继续翻查着万十的周身。
仵作点了点头,发现我并没有看他,又连忙“嗯”了一声。
万十身上全是土,脸上嘴里鼻内,衣上裤上鞋上,均沾着泥土,还泛着微微潮湿,就像是刚被人从地里挖出来一样。
“把最近这三具尸体的案宗整理一下,我要用。”我起身对仵作道,“还有,报官的人呢?”我扭头看向县令。
“在一旁候着呢。”县令指了指瑟缩在角落里的一团东西。
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才瞧见墙角处果然有一团东西正瑟瑟抖着。方才进门根本没多看,压根就没注意到还有第五个人在场。
颜钰明显也是,直接上前把那人提了起来,那人“嗷”一嗓子,身子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般,两手在脸前直晃着,“别,别抓我,人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被颜钰提起后,我才看清他庞大的身形。想他方才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真是辛苦至极,辛苦至极。
而揪着他的颜钰则显得小小一只。这情形有些别扭,想想看,瘦弱的颜钰提着比他自己大上两圈的人,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把手拿开,挡着脸做什么!”颜钰不悦道。
那人闻言更是将手挡在脸前死也不挪开。
最后被颜钰强行给掰开,我就瞧见一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路人脸。
“怕什么怕,人若不是你杀的我们还能冤枉你不成,再说就瞧你这小胆,想来怕是连鸡都不敢杀吧。”我瞧着他那张相貌平平的脸激道。
一旁看热闹的县令乐了,朝我竖起大拇指,“公子果真是高人啊,这李四胆子之小在我们长寿县可是出了名的。”
李四?这名字也很路人。
果然这李四被我和县令这么一激,即刻挺直了腰板,却仍有些哆嗦,“谁,谁说我,我不敢杀,杀鸡了!我我我,杀杀杀,过,好好好,几只……”
我手一伸,“得,别说了。”好端端的一个只是胆子有点小的人,竟硬生生被我逼成了胆子小还结巴的人。不过也真是难为他在看见尸体后还有勇气来报官。“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尸体的。”我指指地上的“土尸”万十。
他顺着我的指尖看去,又微不可查的瑟缩了一下。
“我我我,老娘贪嘴想,想吃蘑菇,我就,就准备上山采点回来……”
“想吃蘑菇就去买啊,怎么还要上山采?”颜钰奇道。
“我我我……山山山上,不不,不用花钱……”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被他吞进肚子里,我费了半天的劲才听明白。原来是为了省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一旁的县令却暴跳如雷,手指像抽筋般的抖抖的指着他,“好你个李四,一个蘑菇能要几个钱,你真真是要扣死了!你说说,你若是不上山,不就看不到这尸体了?看不到这尸体,我不就又少一件烦心事了么!”
暴跳过后,县令喘着粗气,就瞧见所有人都神色古怪的瞧他。
完了!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真是有损我县令颜面啊!县令心里一阵哀嚎。但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有去无回啊,他只能干咳两声一副“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这时,一旁的李四又颤颤出声了,“我我我,老娘一顿能吃五十个蘑菇,我我我家,吃吃吃,不起……”
闻言,众人皆“……”
这种尴尬时刻,只能颜钰这种救场小能手上了,果然,他若无其事的继续问,“你上山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路上发现他了。”李四手本是要指地上的尸体,因胆小不敢看,这一指,就指到了县令身上。
县令本欲发作,却想起方才的丢脸,只得恨恨咽下这口憋屈。
“他就在路中央躺着?!”没理会县令的小九九,我惊道。
李四继续颤颤点头,“我进山走了不一会,就瞧见不远处地上躺着个人,我还以为怎么有人在山里睡大觉,谁知上前一看竟然,竟然……”他声音哽咽,双手抚胸,泪眼盈盈的……哭诉。
我忍着吐意,又重问了一遍问题,得到一样的答案后,令人赶紧把这个李四给我带走。想着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学那西施捧心,真是毛骨悚然,汗毛倒竖,喉咙蠢蠢欲动,想一吐为快。
县令大人为了表达对我的重视,及想尽早破案的急迫,竟给我单独弄了个办公间,美其名曰给我一个舒适安逸的环境思考案情。
如此,我正乐得自在。
我此刻正端坐在桌前浏览案宗。
按死亡时间顺序来看,第一个便是那无心男尸,至此日,此人已死了将近七日。被挖去心脏后,脸也被人捣烂,抛尸山野,被一个进山采药的人发现时,此时已然死了三日,而我们一行人正是在这日到的长寿县,并于第五日正式接手这个案件。
而在这第五日,却接连死了三个人,分别是万银,万一,还有万十。只不过万银是我们从山上回县里就听说了,而万一是第六日被发现于城墙之上,万十则是今日才被人从山上发现。
这三人虽均是万家人死因却均不相同。
万银是病死。
而万一则明显是被折磨致死,有些像仇杀。想想看,一个人生前先是被鞭笞,再被割指,又被挖心,最后死了还被鞭尸悬于城门之上。若是没有天大的仇恨,谁能干得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而悬于城上,则明显是想令他死也不安息,不料却被城门守将提前发现,想来凶手没料到守城的如此警觉,令他诡计落空。
至于万十,则与万一完全不同。若说万一生前受尽折磨,那万十死的简直是太“轻松”了。若是叫万一知道,怕是他会气的活回来指着万十大骂,“同是万家家仆,凭什么你一根绳子就完了,我却要忍受如此折磨!”
万十与万一的死更像是两个人的作为,那么,杀死他们的是两个不同的人?凶手不止一个?况万家家仆以数字命名,万十便排名第十,如此说来,也算是万银的近侍?
那无心男尸到底是谁?与万家三人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凶手为什么要将他的脸划烂呢?为了掩饰他的身份?
各种问题在脑中兜兜转转一圈回来,所有问题又转回了最初的那个问题----无心男尸到底是谁?
这就是一个突破口,我以我前任仙女的直觉作保,若是能查到无心男尸的身份,这案子就有头绪了。
我将脑袋从案宗中抬起,伸出手揉着微微发疼的脑仁子。
无意间的一瞥,便再挪不开眼。
我这小办公间的门口正种着几颗梧桐,此时正直秋季黄昏,大概因长寿县偏南,梧桐叶并没有全然变黄,而是绿中带黄,偶尔轻轻飘下几片黄叶。
而晔清便一路踏着霞光缓缓而来。
先前与颜钰在客栈凉亭里坐着,就跑来个慌慌张张的衙役,我想都没想,便匆匆来了衙门,都忘了同晔清打个招呼。
晚风轻拂,原本还在树上带着好好的黄叶在这一刻好似约好了般,全都从上而下,悠悠飘落。自晔清那一头如瀑墨发上打着旋滑落。
他换回了他那一身标志性的月白长袍,穿梭于翻飞的落叶间,身后是万丈霞光,将他整个人镀上了层彩色。
这一刻,他宛如神祇,七彩的光芒在他身上明明暗暗的变幻着,将他的白衣染成了彩色,将他的墨发镀了层流光。那流光随着他的动作,随着风的轨迹缓缓流动,流入我的眼中。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蠢蠢欲动。同时又有一阵旋风,裹挟着无数的画面在脑中呼啸而去。那一瞬,我清楚的明白,他不是晔清,他是故人。
仅仅那么一瞬间,我便被他的浅笑勾走心神。
是的,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是我不曾见过的开怀,好似春江三月,暖风吹过江水留下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即便不曾追到过风的尾巴,却看得到风过的痕迹。我不曾见过他开心到不顾形象大笑的样子,但此刻他的唇角却诉说着他的开怀。
而他此刻正站在一颗梧桐树下,我则溺在他的笑里,仅存的理智飞到九重天上的瑶池里。
“予婳!”大老远的一阵呼喊将我拉回现实。
就见颜钰大步跑过来。
哎,颜钰不仅是救场小能手,还是坏场小能手……
我与晔清百年难遇的浪漫气氛,就这么一下子全碎了。
“予婳予婳!”他边跑边喊。
“我在这呢!”我没好气的吼了一嗓子。
颜钰摸摸后脑勺,一脸不知茫然。
“怎么了?”我无奈的将头搁在桌子上,有气无力。
“你不是叫我查查最近万家有没有人滋扰生事么,还真叫我给查着了!”他语气兴奋。
晔清仍站在树下,长身而立。
颜钰大概是兴奋过了头,就这么从他师傅身旁跑过,眼都没看他师傅一样。
他见我没回答,顺着我的目光疑惑的看过去,“啊呀!师傅你也在啊,什么时候来的,我方才怎么没看到你……”
不等别人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下去,“予婳,前几天,有几个当地混混总去万家闹事,说是万银生前欠他们两百万银子,叫万家还,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然现如今万家连个当家作主的都没有,只有万银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我们那天去,那女人才总冷着一张脸,她以为我们也要对她万家乱插一脚呢。”
“孤儿寡母确实无力,可万家那些家仆都是干什么的?”
“嗨,那些家丁一瞧万银死了,个个都巴不得卷了银子就跑,谁还去管那对母子死活。”
“怎么可能!那万银这么多年岂不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万银活了大半辈子,敛财无数,最后还是什么都带不走,任由唯一的老婆孩子被人欺辱,可怜啊。”颜钰长叹一声,表达他并不怎么惋惜的惋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