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出生在深夜,然,我出生时却霞光漫天,照亮了半座城池。
我一直在琢磨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霞光漫天是个怎样的场景,却碍于匮乏的想象力,如何也想不出来。
当夜国师见此天兆祥瑞,喜极而泣,连呼,“天兆祥瑞,国之大庆!天兆祥瑞,国之大庆!”
因此,我便被送入如犹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美其名曰修习仙法,报效国家。
自然通常和世外桃源连接的词是与世隔绝。
于是在我短的有限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所相处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几个侍候的丫鬟奴仆,便是我的师傅了。
要说我师傅,那我可是讲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了。
我自记事起,周围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幼时总是调皮捣蛋,恶作剧层出不穷。起初我也不是个令人头疼的熊孩子,可每次我找那些个人玩耍,却没有人陪我。于是我便不得不想出一些方法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却收效甚微,我的这些恶作剧只是让他们更加诚惶诚恐,每每看见我都是惶惶然,便如同那见着猫的耗子,恨不得躲的越远越好。
我曾仔仔细细想过原因,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因为我长得不够可爱?我只是有些闷而已,想找个人陪我玩耍玩耍而已。
自然,后来在我离开这里后,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我逐一明白了什么是三六九等之分,什么是权利的诱惑,什么是所谓的“亲情”。我自然也明白了当初那些奴仆对我的畏惧,还有他们拒绝我的原因。
但这些并不足以说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过得就是可怜的,毕竟我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师傅。
我的师傅,唔,长得俊美异常,我想天下最美好的词语用来形容他也还是不够的。自然,我起初是决计不知晓他是有多么的厉害,毕竟自我记事以来,虽不说时时都能见到他,但也算是朝夕相处了。那时没人教我分辨丑美,就算是周围的奴仆,也都是美的,我自当以为所有人都阖该如此。
阖该俊美,阖该温润,阖该谦谦有礼。然这些观念都在我离开这后产生了巨大的改变。
我的师傅是个很博学的人。他会时不时给我讲一些外面有趣的事情,因此我很是向往外面的世界。然师傅说未满十八不能出山。我很是崇拜师傅,因此只要是师傅说的话我必言听计从。
日子一天天过,起初我还会板着手指算着还有多少天才能十八岁,后来要学的东西很多,便再记不清日子。
师傅是个很沉默的人,很少与人说话,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他还会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甚至偶尔还能讲个笑话给我听,出个灯谜给我猜。后来我学识渐长,师傅的话便少了,陪伴我更多时间的,变成了书本。
但这也不代表师傅就不同我讲话了。虽然大多时候师傅都是一个人在作画。师傅画技当为举世无双,他笔下的所有都好似带着生命,细看下去仿佛马上就要活出画卷了般。
然我印象中,师傅画的好像永远都是花草树木。许许多多我叫不上名的美丽的花,长相各异的草。或向阳而生,或风雨飘摇,或绚烂夺目,或黑白无闻。
我曾问过师傅,为何只画花草树木,却没有人和动物呢?师傅却总是笑而不语。
直到我出山,师傅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可我却知道,师傅并不是从不画人。
师傅他画过一个人,那大概就是他此生画的唯一一个人罢。
师傅喜在凉亭内作画,凉亭建在一段长长的游廊之间。因此一段游廊便被凉亭分成了两段,凉亭成了连接连段游廊的枢纽。
凉亭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种着一片碧绿修竹。亭后是假山盆景,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几尾红鲤畅游其中。
那日烟雨朦胧,细雨微落,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抽了哪根筋,总之我就在那亭后的假山上躺着,也不晓得当初怎么都没觉得那假山硌得慌。
细雨微凉,轻打面颊,流入口中,甚至有些微甜。这些细节,我想我一辈子都是忘不掉的。
师傅从游廊那头缓缓而来,细雨烟雾愈发衬的他容颜浩渺,好似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而去。
师傅在亭内立了良久,尔后研磨提笔,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落笔。
我趴在假山上,颇好奇的瞧着师傅的举动。
良久,师傅轻叹一声,落笔。
这幅画,师傅作的极慢又极快。慢到画中人的头上的每一根发,衣上的每一个褶,眸中的每一缕情,笑中的每一丝甜,都细细勾勒。快到画中人的轮廓,巧笑嫣然的样子,手中拈花的弧度都一笔呵成,好似那画中人的样子早已深深烙进心扉,此刻只不过是把脑海里的人搬出来移入纸间而已。
那目光中所带的温润,嘴角含笑的弧度都是我不所曾见过的师傅。
收笔,落下。又是一阵长久的伫立。
我在假山上运足目力仔仔细细瞧着那画里的人。少女的活力好似隔着笔墨隔着烟雨跳了出来。巧笑嫣然的立在树下,手中轻拈一朵极美的花,然却是人比花娇,纵然黑白浅墨寥寥几笔,却将少女的尽态极妍娇美可人展现的淋漓尽致。
被风扬起的发丝,吹起的裙摆,嘴角的微笑,每一个弧度都彰显着少女的欢快。
从此,那芙蓉面,柳叶眉,便停在心间,久不散去。
良久,师傅轻抚画中人的脸颊,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最终,手中凝出一簇火苗,画中笑靥渐渐消失在一片悦动的火红中。师傅转身离去。
我没有惊讶亦没有可惜。
只是有些诧异师傅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细雨微凉,我仍在假山上沉思。
待我终于年满十八,有人接我出山,我很是兴奋。出发前一夜实在是高兴的无以名状,导致最终无法入睡。
于是半夜我偷溜出去到师傅那。
出乎意料,师傅竟然没有睡。月华如水,倾泻其上,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光华。
我没有问他怎么还没休息这种煞风景的话,只是轻声道,“师傅,明天你同我一起走么?”
师傅但笑不语,轻摇首。虽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却仍止不住的有些低落。
那一夜,我和师傅一同坐了一夜。
我本以为我被接走,就可以去见识师傅口中所说的世间繁华了。却被带入了四方墙围成的偌大宫殿里。
宫殿里华贵奢侈,十步夜明珠,百步冰灯雨露。伺候我的下人愈发战战兢兢,我几乎整日都不言不语。
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年。这大概会是我人生中最刻骨铭心最漫长无边的两年。
这两年时光让我用血泪明白了诸多道理,也让我见遍了阴谋诡谲,其间辛酸不可语。
最终我为自己争到了出去的机会,自然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天涯四处游荡玩乐。
直到有一****逛到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
山里布了层浅浅的结界,空气里浮动的清新竟让我产生熟悉之感。愈是靠近,愈是心跳如雷。
穿过如雾般的结界,入眼是峰峦叠嶂葱葱郁色,一扇小小的门扉掩在绿意中,精巧绝伦。
推门而入,一排简单的小屋,在直觉牵引下,我绕道屋后。
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内心压抑不住翻涌的情绪,疯狂跳动。快步穿过竹林,长长的游廊从左延伸向右,赫然被中间的小凉亭分成两半,凉亭成了连接两段游廊的枢纽。
下意识朝亭内望去,并没有那熟悉的身影,一抹希望涌上心间。期望越大,失落也就越大。
我转身,落落准备离去。却瞥见远处飘来一团白色的影子,那一刻,泪湿眼眶。
“师傅,”我一边往嘴里扔着葡萄,一面问道,“你不是不下山么?还有啊,这里布局怎么修的和咱以前住的那地方那么像?”
快两年没见,乍一见到师傅,还以为进入了幻境。大概是分别时间长了些,我觉得师傅特别和颜悦色,话虽不多,却有问必答。
师傅点头,“我只说不同你一起下山。”
果然,和颜悦色什么的是我错觉了,只说不同我一起下山,那意思就是:我想下山,但我不想和你一起下山。
“师傅……”我哭丧着脸喊道。
师傅笑笑,给我拿了一粒葡萄。
我石化的接过葡萄,沉浸在那一抹笑中。
印象中师傅很少笑,很少话,更别提主动给别人做过什么。
但这些印象中的印象,在日后见到某个人之后,全被打破了。
“师傅,咱什么时候下山啊?”
“师傅,我给你找个师娘啊?”
“师傅,这里太闷了,咱出去逛逛吧?”
最终,我下山了,当然只有我自己,因为我太聒噪了,师傅变动了结界,我就被赶了出来。
那正好,我这就寻个师娘回来孝敬师傅。
白衣飘飘,风华绝代,英姿飒爽,叱咤一方,这是我梦想中同师娘见面的场景。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发丝散乱,浑身湿透,拳打脚踢,狼狈不堪,这是我现实中同师娘见面的场景。
所以我只能尽量瞪大眼睛让她注意到我,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我给她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那大概只能是*******。
后来我想尽办法接近她,她却像耗子躲猫一样,拼命拒绝,难道是初见给她吓着了?
然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实非我本意。我因懒的御剑又懒的赶车,就买了匹马,白日躺马上,夜里宿客栈,没有客栈就随便寻个地方对付一夜。总之任马随行,走哪是哪。
是以某日白天,我破天荒在马背上起来时,发现已然不知身处何方。
游走江湖多年,自然就染上了江湖人的“陋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以当我瞧见小村子河里的水鬼时,想也不想就出手了。
实则以我的能力是绝对能对付这水鬼的,可不知何故冥冥中总有一股强烈直觉,在这里会有重要的人出现,因此我假装失手,被水鬼缠住。
果然我被师娘“救”了。早知重要之人是师娘,我就不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了,我该俊逸潇洒的挥剑斩鬼,再获得她的青眼。
说实话,她刚出现在人群中的那一刻我内心充满了难以置信。
年少时记忆中被师傅毁去的那张画里的人,随着时间的长河的冲刷,将脑中无用之忆冲走,而那画中人却变成记忆中的瑰宝,愈发清晰起来。
被风扬起的发丝,吹起的裙摆,嘴角的微笑,拈花巧笑嫣然的样子,我至今还记着。
本以为那只是师傅凭空想象出的人,却不想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见到活的了。
所以当她挤进人群,纵然身着粗布短衣,普通至极,我却凭着记忆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我死皮赖脸的跟上她,她却施了个定身诀把我给定住了,那一刻我兴奋的热血沸腾,果然是我师娘啊,出手干净利落如此厉害。
花鼓县因过节客栈家家满客,我让她在河边等着,我去寻客栈,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树枝,好似在寻找什么,难不成她还要睡树上?
地方其实我早就预定下来了,可我要的明明是两间房,老板却在钱财的引-诱下就给我留了一间。
我叫她师娘,她气急败坏的反驳,说我师傅不好就算了,还捏了个诀将自己变成男人。
果然是我师娘啊,脾气急的如此可爱。
本想着陪她过了花鼓节就赶紧把她领回去见我师傅,没想到我的准师娘竟然被冤枉成杀人犯。
我当时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县令来了,将她带走。
临走前,她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笑笑,你放心,你就当去衙门串个门好了,左右我很快就会接你出来。
我将令牌递给衙役,县令见了我很是诚惶诚恐,我只淡淡说了句“我怎么不知道我师娘杀人了?”堂上县令就崩溃了,可见我师傅在民间名声也广为流传呐。瞧着他那五颜六色轮番上演的脸,我心里简直要笑开花了,可面上还得绷住。
走出衙门,她回头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换上一副纯洁的小白表情,乖乖叫了声师娘,然后……然后就见她在同一个地方转了八圈,还死要面子的不承认迷路。
绿雅一事结束后,让她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同她开玩笑也不奏效,我只能勉为其难的当了回“知心徒弟”,给她开解。
大概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怎么总觉得经过我的开解之后,她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所幸,马上就要见到师傅了,管她能否想通,等见了我师傅,到时候所有不通也都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