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许久不来,Ash倒还是老样子,到处都是外国人,还有各色带着目的而来的年轻女子,这一晚大约有什么活动,公关公司的人也很多。除此之外,舞池里面,吧台边上,那些豪饮疯舞的都好像不曾换过人,音乐震耳欲聋,贝斯强劲,连带着人心也颤抖起来。
林薇经过吧台,又看到埃米特李,她记起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来,管人家叫李老师,还曾被白了一眼。若要真算起来,这不过就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却让她觉得恍若隔世。她又朝领舞台上看,江丹丹倒不在那里,大约又被哪个包房叫去跳舞了。
陈效走在前面,径直上了二楼,冲最大的那间包房走过去。林薇不可能不认得那个地方,门上还是那块铭牌,刻着K Y Chan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像是长在那里。
陈效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道:“等会儿别乱讲话,凡事想一想再开口。”
她不懂他的意思,更加猜不到门后面究竟是什么在等着她,毫无准备就跟着他进去了。
两个服务生各推开一边的门,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一样摆满一台子的昂贵酒水,一样的推杯换盏,房间里的陈设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了,只是人不同了。何齐不在里面。
林薇想,这恐怕就是所谓“物是人非”吧,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路上都在怕什么,怕的就是跟他再见,但真的见不到,心里又像被抽空了一样的难受。
眼前这一屋子人也是有男有女,男人的年纪明显比何齐那一伙大了许多,每个人都带了女伴过来,有的嫩有的冷,争奇斗艳地坐在那里。林薇有自知之明,她不过也就是她们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种感觉倒让她觉得舒服,不像在学校里,周围人的目光投过来,看她都像是看着一个异类。
陈效就不同了,一走进去,便有人站起来迎他,就算是坐着的也是大声招呼,存心把话说得随便些,好显得跟他很熟。在座的除了王俊,林薇一个都不认识,陈效也没有替她介绍的意思,但单看那些人的反应,又听他们讲话,多少也能猜到他们的大概身份。
最倨傲的那几个自然是做官的,其次似乎是一间合资公司的中方经理,旁人都称呼他“姚总”,陈效叫他姚城建,王俊更干脆,管他叫“老贱”,其余的似乎都是公司高管,一半是操南粤口音的香港人,一半是上海人。
这一群人一看就知道是玩惯了的,唯独靠窗的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不同,身边也没坐着女人。那人最是年长,身材瘦小,中规中矩的衬衣西裤皮鞋,外面套一件老式夹克衫,见陈效和林薇进来,也站起来欠了欠身,却不似旁人那样殷勤,但也不是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个好脾气的老爷爷,与周围时髦香艳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一屋子的人,陈效唯独就跟这老爷爷握了手,挨着他落座。林薇着意看了他几眼,听他讲话也是香港口音,别人又都管他叫“阿Sir”,仿佛是警匪电影里的角色。
不多时,陈效起身找姚城建说话,老爷爷转过头看着林薇笑,开口问:“这位是?”
从进来到现在,林薇一直没出声,此时看了一眼陈效,他却好像与己无关,看都没朝她看一眼。她便只报了名字,没有多说其他。
“哪个薇?”赖志成又问,替她倒酒,又做了个手势请她喝,那样子倒比陈效还周到几分。
“草字头,微尘的微。”她答,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哦,蔷薇的薇。”赖Sir却喜欢这样讲。
待陈效回转来,赖志成指指外面的江景,对他道:“这里的View是不是很好,所以KY过去常常带客户过来。”
林薇听得心中一动,K Y Chan,像一个传奇似的名字,Ash,死亡,遗产官司,凶杀,车祸,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都因他而起。他于九泉之下,是骇然还是冷笑,没有人知道。
陈效没有那么多感怀,从容笑答,顺便还嘲了赖Sir一把:“我知道你们是常客,可你跟他来了都不玩,也不知道来了干吗。”
旁人听了都笑,其中数姚城建笑的最起劲,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赖Sir丝毫不以为忤,笑答:“我们自然是等着付账单咯。”
等酒水又送过一轮,果然也就是这样,老爷爷不知道要玩些什么,就问可不可以唱卡拉ok,服务生大约没听过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还是陈效开口道:“赖Sir都说了,没有道理不唱的。”
办法总归是有的,包房隔音够好,该有的设备也一一送进来。赖Sir一连点了几首歌,全都是老到不能再老的歌,先是八三版射雕的主题歌《铁血丹心》,然后又唱《血染的风采》,最后一首的前奏响起来,也是耳熟能详的调子,歌名就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直到歌词部分,赖Sir走到林薇跟前,拉着她的手唱:“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就叫作小薇……”
众人起哄,林薇一直在喝酒,已经半醉,根本不知道尴尬,心里倒还记得陈效说的话,笑了笑,也拿了一支话筒,跟赖Sir一起把那首歌唱完了。
等老爷爷唱尽兴了,又有人做主叫了几个姑娘上来跳舞,这么巧,里面就有江丹丹。丹丹一眼就看到林薇,睁大了眼睛,对她招了招手。
还是赖志成眼尖,随即就问林薇:“小薇你也是熟面孔?常来这里?”
林薇答:“我怎么消费得起,暑假在此地打工而已。”
“也是跳舞?”
“舞是不会跳的,我卖酒。”
“哇,那你的酒量一定很好。”
“我有酒瘾,一天不喝都不行。”
“你跟陈效也是在此地认识的?”
“算是吧,他请我去他那里游泳,房子好大,就是阴森森好像鬼屋……在这里做事就是这点好,不像在学校,满眼望出去,全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林薇一通乱答,听起来倒像是老吃老做。陈效始终在与别人聊天喝酒,她怕言多有失,说了几句就借口要去洗手间,避出去了。
江丹丹跳完舞,也跑到洗手间去找她,神秘兮兮地问她:“你知道吗?胡凯犯了事,抓进去了。”
林薇点头,前一天夜里,她刚刚才从陈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咦,你知道多少?”江丹丹倒觉得奇怪了。
“也是才听说。”林薇答得含糊。
丹丹听她这么讲,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我刚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经济问题。他那个人,贪点钱倒还有可能,没想到是买凶杀人,说是只想吓吓人家,谁知道那么不巧,人死了……”
林薇不做声,像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丹丹曾经是最看不上胡凯的,说到后来竟也唏嘘起来:“我老早就劝过他,别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走得太近,他偏不信,就是眼热人家年纪轻轻的就什么都有了,处处凑上去,打肿了脸充胖子也要跟着一起混,就是为了搏一个出身。结果呢,人家出了事,有家里罩着,他呢,只能自己扛下来了。”
林薇一直觉得丹丹这个人说话总有朴素的哲理,此时这种感觉更加深切了。如果,只是说如果,她没有遇到何齐,或者遇到了,但没有招惹他,那么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了。现在的她还会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掉进钱眼里一样的攒钱,与林凛一起住在雷雨天会漏水的小房子里。
说完胡凯,丹丹又想起来关心一下她,问:“你现在好不好?”
“还不是就那样。”林薇回答。
“那你自己小心些啊。” 丹丹关照。
林薇点头,心想大概是因为看见她跟着陈效,怕她步了胡凯的后尘吧。
时间已经不早,林薇回到包厢,赖志成就说要走了。不管别人怎么留他,他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说自己年纪大熬不了夜,要早睡。林薇在一旁冷眼旁观,总觉得这个人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陈效也是一样,一个装怂,另一个就装鲁莽冒进,其实两人都有所保留。她突然有点明白这整件事的因果,无奈喝得太多,只有一种感觉,语言总结不出。
临别时,陈效叫上林薇,把赖志成送到电梯厅。
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他并不避讳着林薇,开口就问:“何齐怎么样?案子可有进展?”
赖志成这样回答:“总算要结案了,等警局允许离境,就送他回英国去就医。”
“为什么要看医生?他生病了吗?”林薇脱口而出,就连陈效看了她一眼,都浑然不知。
赖志成却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转向林薇,叹了口气回答:“是看心理医生,这一阵出了这么多事情,他承受不来。别的都无所谓,只要人没事就好,小薇,你说对不对?”
林薇听得一时失神,许久才点头说是。赖志成看着林薇,目光炯炯,林薇突然意识到,老头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
赖志成和陈效还在一边讲话,说得是什么,她再无心去听,只是想着何齐,如今的他好不好?究竟怎么样了,要闹到看心理医生的地步……她如惯性一样地喝着酒想下去,这大概也就是陈效要她住过去的原因,给何齐最后一击。如果是这样,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陈效没必要再留着她,答应过她的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全凭他的心情。她与何齐是真的完了,林凛也已经不在了,那种清晰有形的孤独感又笼罩下来,哪怕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也让她觉得遮天蔽日。
送走赖志成,陈效带林薇上了天台,打电话把王俊也叫来了。
王俊一上来就问陈效:“怎么样?”
陈效不答,只伸手跟他击掌,王俊毫无准备,那样子好似挨打,脸上却骤然活泛起来,贼兮兮地问:“官司就这么结了?”
“是,”陈效点头,“何家人决定不再上诉,就按一审的判决,该怎样就怎样。你下周就准备去光善堂上班吧。”
王俊喜不自胜,那张脸却又回复到平时忧心忡忡的表情:“陈效,你说我这大半年容易嘛,光善堂有哪个是好对付的,接下去又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
陈效却不听他诉苦,换了频道问他:“还有,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王俊装傻。
陈效作势将手里的酒朝他泼过去,这一招果然管用,王俊立刻就想起来了:“噢,那辆车对吧?”
看他一脸为难的表情,陈效就知道没戏,却还是存心问他:“找着了?”
“还没。”王俊回答。
“怎么回事?”
“本来就是犯法的事情,你一个无关的人突然跑去问,人家怎么会告诉你啊?”王俊大叹苦经。
陈效嘲他:“你可是王俊,也算是无关人等?”
王俊一听也有些得意了,道:“也就是我,人家送我一句忠告,叫我明哲保身,千万别往下追查了。”
陈效立刻就接口问:“是谁这么说?”
王俊自知失言,含含糊糊地回答:“就是一个海关的人,具体是谁我不方便说,我答应过人家的……”
“滚!”陈效笑骂,“你小子认识的海关的人,还不就是老李,跟我还来这套。”
王俊尴尬地一笑,算是默认了:“人家老李都这么说了,我估摸着他大概是知道那车主的,但那人来头不小,他不好说。”
“来头大刚好啊,更好找。”陈效还揪着那茬不放。
王俊便继续劝他:“你自己手上一摊子的事情,何苦呢?就为了那姑娘的弟弟?”
“我为了我弟弟,行不行?”陈效反问,语气也是半真半假。
“你?为了何齐?”王俊不信,呵呵呵地乐起来。
等他们说完要走,林薇又喝了许多,走路脚下打晃,进电梯的时候鞋跟绊了一下,差一点整个人摔下去。陈效搀了她一把,眼看着她这副样子,还是什么都没说。
出了Ash所在的那栋楼,司机早已经把车停在门口候着了,接了他们又往和平花园去。林薇酒醉,在车上左右一晃更难受,开出去没多久就猛敲驾驶座后面的隔板,陈效知道她是要吐,就让司机停车。车子靠到路边,还没停稳,林薇已经夺门而出,踉踉跄跄地跑到一棵行道树下,手扶着树干狂呕。陈效也跟着下了车,站她身后,替她拢起头发。这一晚上,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喝掉的酒却比她从前几年的学费都要贵,此时吐出来的当然也就是酒和胃液。
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她总算清醒了一些,抬头看着陈效问:“你答应我的事情,会不会再查下去?”
“当然。”他回答,两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可是王俊刚才说……你是不是骗人?”她到底还是醉了,说话颠三倒四,像个小孩子。
陈效从没见过她这样,反倒觉得有趣,笑了一声,回答:“不是,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