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个“好”字,陈效就没再说什么。林薇等着,继续等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他低头,似乎想了一想才说:“跟我住在一起,直到事成。”
她并不觉得意外。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曾表示过对她的兴趣,不止一次。如果换一种情景,他们认识了,相处了一段时间,他这样说,似乎是很正常的,但在此时此刻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试图在其中找到一点暧昧的意味,却遍寻不得,于是便问:“为什么?”只因为觉得自己有权利这么问,当然,他也有权利不回答。
但他终于还是给了一个答案,虽然是模棱两可的:“因为我是个赌徒,看到一个机会,就决定赌一把。”
是或者否,很简单的问题,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他对她笑了笑,说:“那么走吧。”
“到哪里去?”她有些意外。
“我住的地方。”他这样告诉她。
“你不住在这里?”方才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要住进这间鬼屋。
“从不在这里过夜。”他摇头,伸手关了台灯。
书房里暗下来,只有走廊里照过来的一点微光,彼此的面孔都隐没在阴影里。不知为什么,林薇突然想到何齐,心中猝然痛起来,几乎叫她落泪。
她深呼吸,悄悄抹掉泪水,但终于还是问了:“你会怎么对何齐?”
陈效没有难为她,回答得很坦率,却还是避重就轻:“送他回去,交到他家大人手里。”
林薇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陈效对何齐始终是不屑的,全当他是个愤怒的孩子罢了。
车子开出大门,林薇看着车窗外面,何齐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对讲机的残骸散落在地上。她又想起他最后看向她的目光,就好像亲眼看着什么东西在碎裂。
陈效没有跟她说话,一路上打了几个电话,仿佛是在吩咐一些事情。她试图听他说什么,却集中不了精神,对她来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余深深的厌倦与失望,她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却没有力气做到。
车子驶进市区,最后转进一个不太起眼的住宅区,停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公寓楼前面。他带她上到十一层,拿出钥匙来开了门,又伸手去开灯,房间很大,却极少陈设,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这是你的房间,”他穿过客厅打开一扇房门,这样对她说,“一些必需的东西都已经送来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告诉我,你现在住的地方暂时不要回去。”
她服从,他留她在房间里,带上门,就走了。卧室大小合适,该有的都有,却显得有些冷。床尾放着一排购物袋,如他所说,必需的东西都有了。她却一样都没动,只是淋浴,而后裸着身体上床,关了灯,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古怪的梦,好像又回到大宅,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奔走。直到突然想起房门没有上锁,她醒过来,望着天花板自问:他会进来吗?而后又回答自己,他不会,她是知道的,他志不在此。
何齐是被陈效的人送回赖志成那里的,行动十分低调,丝毫没有惊动警方。赖Sir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何齐的状况却是更坏了。他似乎放弃了一切,闭门不出,也不与任何人讲话。律师只能通过其他途径,试图弄明白伤害案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却始终没有多少头绪。
次日下午,赖志成敲门进了何齐的房间。窗帘还拉着,寂静一片,何齐躺在床上没有动。
“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赖志成问。
床上的人嘶吼起来,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摆设撸到地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赖志成还是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去。他坐在书房静思,仔细想了想接下去要做的事,而后便给律师打了个电话,第一句话就问:“现在你们打算怎么辩护?”
“否认指控,一不知情,二没有指使,三未曾提供资金。”
“有把握吗?”
“老实说,没有,”律师摊出底牌,“何先生现在这样的状态……逃逸使用的车辆是登记在他名下的,而且,也不知道胡凯那里会怎么说。”
赖志成略一沉吟,又问:“要是认罪会怎么样?”
“现在还不知道案子最终怎么定性,”张律师回答,“乐观一点三到七年。”
“胡凯那里,我会找人去了解,他到底还是光善堂的人。” 赖Sir这样说下去。
那天,林薇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外面天气很好,但窗帘很厚,透不进阳光,她足足睡了十四个钟头,睁开眼睛还是觉得倦。那恐怕是她长大之后睡得最深最久的一次,大约是因为累,又或者是再没有什么人需要她,也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去做了。
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陈效已经走了。她觉得饿,便去厨房找东西吃,可橱柜几乎都是全新,里面空空如也,冰箱里除了冰和冰水没有其他东西。她无所谓,喝了点水,又回到床上去睡,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空着,怎么都睡不着。之后很久,她睡意全无,头再疼,眼睛再涩,都不能放松下来入睡,只是集中了全副精神听着门口的动静。天黑下来,夜渐渐深了,陈效一直都没回来。他在别处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房子,她这样想,就如狡兔三窟。
半夜,她开了所有的灯,到处搜寻。她房里的有一个抽屉放着钱,一沓一沓的钱,不知有多少,每一张都是半旧,摸起来有种特别的熟软的触感。另一间卧室好像是他的,床头柜宛若酒柜,里面十几个格子,放满各色酒瓶,有白酒,也有威士忌。其中一瓶已经开过,还剩四分之三。她倒了一点出来喝,喝完了又倒一点。眼看着瓶子里剩下的酒浅下去,人也终于盹着了。
又是一夜天明,她在他床上醒过来,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她想自己大概是要饿死了,转念一想却又不是,陈效并没有不让她出去。她换了衣服,拿了几张钞票出门,刚走出那栋楼,就看到门口停着一部车,司机正站在一边抽烟,看到她就赶紧把烟掐了,过来拉开后排的门。
“去哪儿?”司机问她。
“哪里都可以?”她坐进去。
司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答:“陈先生说××路那里不要去,还有就是,夜里要回来。”
林薇记起来,陈效说过的,暂时不要回家。“家”?她靠在座椅靠背上想,对她来说,那间小屋子已经不再是家了。
“去×大吧。”她对司机道。司机点头,发动车子,一切似乎都不费吹灰之力。
也是在那一天,陈效把王俊叫来,把那张画交给他,要他按图索骥,把车主找出来。
王俊人虽然胖,样子也不讨喜,人脉却颇广。林凛画上的那辆车细节什么的都很清楚,进口车,又是这样的牌子,一年下来全国不过几十辆,本来应该是很好找的,可这一辆却如同泥牛入海,怎么都找不到对得上号的,要么就是型号不对,要么就是车主根本不在上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种。一一排除下来也就剩下一种可能——车是非正规渠道来的,十有八九是走私的。
王俊忙活了几天,两手空空地来向陈效复命。
“既然是走私,就到走私的圈子里去问,”陈效自然要他继续查下去,“你王俊还有不认识的人?”
王俊却答:“那些人哪个不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我们招惹不起,最好还是别去打交道。”
“我们?是你还是我?”陈效笑问。
“得,是我,行了吧?我招惹不起。”王俊装怂,心里知道这事准完不了,人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陈效从来就拿自己当赤脚的,哪怕他的身价已是今非昔比,谁要是被他盯上,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那几天,林薇又开始去上学,放了学就回到陈效的公寓去。仅仅几天工夫,感觉上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那样久,外面的艳阳,以及路人的欢笑都是与她无关的。 进出了几趟,她总算注意到住宅区门口的铜牌,知道那里叫和平花园,也算是很体面的一个物业,但也不是平民百姓高攀不上的那种好,跟雨林道的别墅不能同日而语。
缺了两天的课,自然有老师来过问。那是一个年纪蛮轻的副教授,算是他们的班主任,学生们都管他叫毛老师。
“家里出了点事。”她答得很含糊。
“什么事?”毛老师继续问下去。
“我弟弟死了。”她干脆就说出来了,听起来却有些不真实。
老师也是一怔,没再说什么。
复学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学校里来了,先是警察,而后又是何齐那方面的律师。林薇突然明白,为什么陈效让她暂时别回去。警察局总是要去的,大约是王俊打过招呼,没人再为难她,只是了解情况,几个钟头就出来了。但学校里人多眼杂,什么事都瞒不住。渐渐地,就传得很难听,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陈效很少到和平花园去,就算去也很晚到,一早就又走了。林薇夜里还是失眠,关了房门,听着外面一丁一点的动静,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离去,却几乎没跟他打过照面。
只有一天夜里,他来敲她的门,不等她答应就走进来。
“人找到了?”她在黑暗里问,仿佛全世界就剩下这么一个问题。
“还没有。”他回答,背着光,只剩一个剪影,“但有人出来自首了。”
“谁?”她一惊,心里却也觉得不可能。
“胡凯。”陈效回答,“他说是他主使,何齐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不可能。”林薇道。
陈效点头:“他家里人申请给他换律师,昨天新律师刚刚进去过,今天就改口了。”
“不可能是他。”林薇又说了一遍。
“是不可能,”陈效解释,“胡凯在光善堂有累计七八十万的业务欠款,要么刑事案,要么经济案,有人许过他好处了,他只是两相权衡。”
“你会再继续找下去吗?”林薇并不关心其他。
陈效点头,没再说什么,却也不朝外面走,反而过来坐在床边。林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撑起身体坐起来。他没看她,弯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酒瓶,而后又摸出一个,再一个,全都摆在地上,一字排开。
总共有七八个,只有一个不是空的,他拿起来,迎着走廊上照进来的灯光晃了晃,说:“酒量不错啊。”
林薇心里跳了一跳,就好像做坏事被活捉了的小孩。这些天,她一直在半夜喝酒,偷偷地喝,喝完了就把瓶子藏在床底下。女佣每天过来打扫,她不让人家进她的房间,就因为这些空瓶子。
除了喝酒,她还去校医那里开过安眠药。先后去了几次,使尽浑身解数,校医拿她没办法,又怕担责任,就把她转诊出去了。她拿了转诊单,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都照上限配足九天的药量。那些药,竟让她有种富足的感觉,夜里混着酒吞下去,便可得几个小时的安眠。
她本来是个好学生,毛老师很看重她,上课总是喜欢点她的名字,她也总是回答得很好,成绩没有出过前三。现在,却变得像白痴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坏掉了,可能再也不会好使了。
“林薇你怎么回事?”毛老师在课上点她的名,同班的学生便都朝她看过来,他们大多看到过她从陈效派给她用的那辆车上下来,知道她开始抽烟,有时满身酒气。
课后,毛老师叫住她,又问了一遍:“林薇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经济上有困难完全可以跟系里面提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她在给有钱人当情妇,就这么简单。她甚至都懒得解释,因为他们不会懂的。
唯一的担心就是酒瘾。
她怀疑自己大概已经上瘾了。有一次,她打不开瓶口的软木塞,就硬生生地把塞子推进瓶子里。她想起林燕青的戒断反应,终于有些明白那种疯狂的欲望从何而来,又会急切到何种地步。她有些害怕,自己终究是林燕青的孩子,迟早也会步这样的后尘,但她做不到不喝酒,不服药。她一定得喝一点,否则就会失眠。
她以为陈效发现了,便会叫她戒,有些怕,又有点盼着他这样做,因为只凭她怕是戒不掉了。
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提,反而说:“明天带你出去。”
“去哪儿?”她问。
他不曾回答,只是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她没有躲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整个人就好像站在一片冰冷的水边,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他一定察觉到她的反应,停下手,低头笑了笑,站起来走了。
随后的那几天,陈效带她去了不少地方。先是买东西,衣服、鞋子、手袋,名店的首饰一件一件配起来。站在穿衣镜前面,她发现自己瘦极了,面色也不好,像个非洲难民。店员却恭维她道:小姐身材真是好,是不是做模特的?她忍不住又那样想:这大概就是金钱的力量。但真的全副打扮起来,再化浓妆,果真就是换了一个人了。
第二天是高尔夫球场,她不会打,他便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握住球杆,两人并没有紧紧挨着,他偶尔在她耳边讲话,同时牵着她的手移动球杆,挥起,再放下,他的嘴唇好像随时会碰到她的耳朵,呼出的气吹在她颈侧,她觉得他是故意的,旁人看到,都以为猜得到他们是什么关系,但私底下,他并没有碰过她。她不懂他要做什么,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见过的人也是过目即忘。
第三天又是拍卖会,他们到得很迟,坐最后一排的位子,前面有几个人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看。陈效没有坐,一直站在她身后,手轻放在她的肩上,牌子也交到她手里。每次要出价,他就俯身在她耳边讲话。他们没有待很久,举了几次牌就走了。她连买到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有更多人转过身来,看得她如芒刺在背。
再后来便是一天夜里,他又要她换衣服化妆,开车带她出去,她想到过一千种可能,却也没想到他会带她去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