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放心,脚一软,又差一点一头倒下去。他动作快,架住她塞进车里。后排座椅宽大,她趴在上面就迷糊过去了,车子发动,一颠簸又醒过来,含含糊糊地说了声:“我怕。”
他就坐她旁边,看着车窗外面,随口搭话,问她:“你怕什么?”
“我怕等。”她回答。
“为什么啊?”他也就带着笑问下去。
她似乎想了很久,终于抽泣出声:“再这样下去,我大概真的要废掉了。”
“放心,”他拍拍她的脸,安抚道,“你这样的,废不了。”
“你算老几啊?你怎么知道?”她偏不信。
“我从前也这样,后来就好了。”他摆出事实。
“怎么好的?”她问。
“干坏事呗。”他笑答,“踹寡妇门,刨绝户坟,骂哑巴,欺负傻子,坏事干多了,心就平了。像我这种人,总不能去看心理医生吧。”
尽管还糊涂着,她也知道他这是在拿何齐说事,心里更加难受,带着哭腔喊起来:“那我做些什么啊?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啊?!”
“你啊……”他却还是悠悠的语气,“等明天酒醒了,先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一下,都跟狗窝似的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能这样。”
他的手还在她脸上,她喝酒上脸,双颊滚烫,反衬得他的手指有点凉。她觉得舒服,总算平静了一点,许久才又开口道:“我算什么小姑娘……”
“你几岁?”他问。
“就快二十了。”她回答,年龄似乎与此无关,她五岁就当妈了,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那就是小姑娘。”他盖棺定论。
她还想再争,却又觉得倦极,眼睛都睁不开,只知道车子开了又停,自己被抱出来,放在一张软床上。她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开始做梦。梦境零乱,她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在暑假里,她下了班,跟何齐去吃夜宵,在大排档喝了一罐啤酒,回到家冲过澡就睡下了。
“姐你喝酒啦?”有人蹲在床头问她,是林凛的声音。
“没有没有,你快去睡。”她轰他走。
“别赖,我都闻见味儿了。”林凛还在那里,语气里带着些笑,“姐,你告诉我,喝醉了是什么感觉啊?”
“你问这个干吗?”
“隔壁老张说喝醉了就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什么烦恼都没了,是不是这样啊?要么我也去试试看?”
“你敢!”她骂,话音未落一个激灵惊醒,屋子里是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是陈效在打电话。
第二天,林薇醒得很迟,陈效照例已经走了。她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痛欲裂,回想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宛若混乱的梦境,连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分不清楚了。唯一记着的却是陈效说的那句话,酒醒了,把屋子收拾一下。
她强打精神起来,洗漱完了,就动手打扫房间,先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清出去,床单被套都洗了,又在趴在地上擦地,一直做到十个手指头指腹的皮全都皱起来。
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迷了眼睛,她一时失神,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就叫:“林凛,过来帮我换盆干净的水。”
话一出口,她便清醒过来,回过头就看见陈效站在房门口。
“屋子我扫了,可还是不行,”她对他道,“哪有寡妇?要不你带我去踹门吧?”
她自以为好笑,他却一点笑意全无,走过来抱住她,她几乎立刻痛哭失声。自林凛出事,她还不曾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这是第一次。这个看到她眼泪的人应该是何齐,或者江丹丹,甚至是她舅舅,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她也不搞不懂,为什么会是陈效。
又过了几天,警察局通知林薇去领遗体,尸检报告已经出了,林凛终于可以火化。她是一个人去的,到了门口却发现陈效也来了,她有些意外,却也放松了一些,有他陪着,至少能哭得畅快。后来,她也曾分析自己当时的心境,觉得这事就好像跟人上床,只要有过一次,就不在乎两次三次了,反正他已经看见过她哭,再多一次也就无所谓了。
办后事,林薇并不陌生。一年前,外婆在医院去世,舅妈觉得存款都在她手上,后事便也都要她操办,幸好并不难,只消打一个电话,殡仪馆就会派车来接。林凛更简单,没有什么仪式,到了地方就直接排期火葬。人送进去,出来的就只是一钵青灰。而后,便是选地方落葬,小小一个格子,骨灰坛子放进去,盖上大理石,一切便都结束了。
林薇久久站在那面墙壁前,对着无数蜂房一样的小格子,每一格里都曾是一个人,每个人到头来只得几个字——名字,生卒年月,放眼看出去,大多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只有林凛例外,十四岁,任谁看到都要问一句,这孩子怎么了?而后感叹,真是可惜。
“走吧。”陈效对她说。
“去哪儿?”她回头问,是真的迷茫。
那天是星期二,林薇下午还有课,陈效便送她去×大。
课上到一半,毛老师正在台上讲红外光谱,她站起来,在全班诧异的目光中走出去。那一瞬,教室里鸦雀无声,毛老师也没叫她,大约是失望,觉得她就这样了。
离开教室,她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坐了大半天,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觉得身上很痛,又找不到究竟是哪里在痛。
一直到傍晚,她打电话给陈效,对他说:“我不想读书了。”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她回答。
他静了静,又问:“以后打算干吗?”
“不知道,”她笑,“给你当情人怎么样?反正已经名声在外了。”
他也笑,却没回答。
电话挂断,她就开始恨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丢脸的是,人家并不要她。
天黑下来,陈效还是过来接她了,带她去吃饭。她胃口全无,这才知道吃饭也是费精神的,而她的脑子坏了,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嚼着嚼着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她安慰自己,像这个样子去念书,也是白念。
吃过饭,他们回到和平花园。林薇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陈效来敲门,对她说:“你准备一下,明天去淮安。”
淮安?那个时候,淮安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地名,她地理不好,也没钱出去旅游,听名字大约是在江苏,其余一概不知。
“去干吗?”她问。
“帮你找些事情做。”他回答,
“做什么?”
他却答非所问:“只带必需的东西,其他的,那里也用不到。”
次日一早,林薇就被叫起来,连同一只旅行袋,塞进车里。陈效并没有同去,只遣了一个司机送她。
从上海到淮安,不过四个多小时车程。车子驶进淮安市区,又往市郊开了许久,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从车窗望出去,不是稻田就是菜地,偶尔有只狗在民居门前吠。林薇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却也不问,有种听天由命的意思。就算是被拐卖,她这样想,或者出车祸死了,也就死了吧。
再往前景色却又豁然开朗起来,周围都是簇新的建筑,仿佛是一个开发区。最后,车子开进一个大院,终于停下来。林薇看到门口的牌子,才知道是一间制药厂。同去司机把她送到一间办公室,就原车返回了。她在那儿等了半天,才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自称郑经理,听口音也不是淮安本地人。
郑经理问了她的名字,又给她一张表格叫她填。直到看见那张表,林薇才知道自己这回真是被卖了,陈效把她送到这里来做女工了。但她还是听之任之,一声没吭把表填完,也就是姓名和年龄,学历、家庭住址什么的一概都空着。
她隐约猜到陈效的意图,你不是不想念书了吗?那好,就让你尝尝不念书的味道,乖乖当打工妹吧。前一天,她说不想再念书的时候,他一句规劝的话也没有,她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
填完表,郑经理又跟她要身份证去复印,林薇没有准备,根本就没带来。郑经理为难了一阵,最后说:“下次你叔叔过来的时候让他给你送来吧。”
林薇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谁是她叔。
郑经理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开导道:“你别看在流水线上做辛苦又不起眼,只要你好好做,机会还是很多的,你看我,也是从流水线上做起,六年升到这个位子。”
林薇还是不语,并没有一点受到鼓舞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低头转着笔。见她这副样子,郑经理也有些讪讪的,拨内线叫人过来带她去宿舍。
来人是个瘦小的女孩子,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人黑黑的,鼻子上有细碎的雀斑,留着齐耳短发,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叫了声:“郑经理”。
“咦,沈芳,我打电话给你们线长,怎么是你来?”郑经理问。
“线长没空,就叫我过来了。”女孩子回答,还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郑经理点点头,又对林薇道:“你看,我是做人事工作的,这厂里几百个工人,每一个都叫得出名字。”
看得出是颇为得意的,可惜林薇全无反应,提着行李就出了办公室。
走了几步,那女孩子也赶上来,吞吞吐吐地对她说:“那个……其实,我叫沈兰。”
林薇一听倒笑了,问她:“刚才郑经理叫你沈芳,你怎么不纠正?”
“她刚说每个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我就……好像不大好。”沈兰回答,又问,“姐,你叫什么?”
这声“姐”听得林薇心里一颤,那一处不知道在哪里的伤口又疼起来,很久才对沈兰说:“我叫林薇。”
从那天开始,沈兰就管林薇叫林姐,就好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路把林薇送到宿舍,制药厂规模不大,宿舍也是跟开发区的其他工厂合用的。整个开发区几千名工人,又是在远郊,生活区也建得巍巍泱泱,抵得上一个小镇的规模,林薇住八栋311室,沈兰也住那一层,在301。
每间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十来平方米,形状狭长,摆了四张高低床,一头是窗,装着铁栅栏,一头是门,通向走廊,就好像新闻里说过的那种集体宿舍,一旦发生火灾,没人能逃出去。因为是女工宿舍,走廊、厕所、水房,到处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裙子、汗衫和内衣裤,洗发水、香皂以及各种说不清的体味弥散其中。
林薇并没有什么不习惯,×大的宿舍也差不多是这个条件,只是多了课本和电脑,到了这儿就变成了各色廉价杂志和言情小说。食堂有几台电视机,一到晚上播电视剧的时候就围满了人。她觉得陈效未免看低了她,这点艰苦,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她的心病也没那么好治。
第二天,林薇就上岗了。她被分在外包区,也就是给已经下了生产线的药品装盒装箱,车间里也有自动设备,内包装全都是自动完成的,装瓶,密封,标码,打孔,一气呵成。外包装应该也可以这么做,大约是人工更便宜,一直都没有自动化。
入职前的培训只是线长叫了一个女工来做了一遍演示给她看,其实也不难,就是把合格的药板装进已经喷印了批号和有效期的纸盒里,用塑料膜热封,再放进纸箱,最后不干胶带封箱,所有成品按批次分别放好,并挂上待验标牌,等检验合格之后,就能办理入库手续了。
那天,林薇上的是早班,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间一次半小时的午休,还有两次各一刻钟的工间休息,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她却宛如煎熬。一开始是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后来又因为没把药板和纸盒次品挑出来,搞得整条线停下来返工。下了班,她被线长叫去谈话,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眼睛看出去,面前的人变成了陈效,带着笑对她说:你不是觉得不难吗?现在怎么样?
夜里,她又失眠,伸手到床底下去探,没有酒。
整整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前前后后爬起来好几次。睡她上铺的是一个四川来的女工,名叫范蓉,也在外包区工作,被她吵得睡不着,气急起来就猛锤床板。她也耍狠,一脚踢回去。
范蓉跳下来就骂:“白天也是你,闹得大家返工,晚上还不安生,仗着你叔给老板开车,就能为所欲为了你啊?”
要不是几个刚下了夜班的室友来劝,两人真得打起来。
折腾完这一场,屋里又熄了灯,林薇静静躺在那里,仍旧醒着。她回想这一天的事情,总算明白别人嘴里口口声声说的“叔”就是送她来的司机王师傅。想到这里,她就笑了,要是有人看到,一定以为她是个疯子。她却无所谓,只在心说:陈效,你看着,我林薇不会输给你。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的。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同样的状况,她白天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晚上又睡不着,缺觉的结果就是接下来一天工作表现更坏,渐渐地变成恶性循环。
到了夜里,她甚至还出现了一些疑似酒精戒断反应的症状,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样,直到天际微黄,她渐渐停止颤抖,心跳慢下来,再慢下来,浑身冷汗,嘴里又苦又黏。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却没有,照样看见东边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