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要起来,他还是没放开她,空出一只手拉上隔帘,俯身在她耳边说:“今天一早,警方到你弟弟的学校去,有人说,每天放学都有一个开黑色跑车的人来接他。”
“是何齐。”她回答,心里却在想,怎么会是何齐?为什么是何齐?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陈效却没理会,继续说下去:“……三天前,换了另一辆车子,不是何齐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却还是说:“警察会查。”
“没人记得牌照,其他人证物证那么简单,一切早有定论,这条线索会被抹掉,不会再查下去。”
他的胳膊横在她背上,她几乎窒息,拼命挣扎才喘过气,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的手终于松下来,呼出的气吹动她耳边的发丝,没有回答,反而问她:“林薇,我们做笔交易好不好?”
“什么交易?”她问。
“你帮我,我帮你。”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她是为了林凛,他呢?
“为什么要帮我?”她问他。
“我?”他轻笑,“当然是为了钱。”
她抓紧了床单,看着自己发白的指尖,心里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陈效慢慢放了手,等她坐起来,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你要想清楚。”
“什么?”林薇问。
“我跟何齐,”他缓缓地道,“我们之间积怨已久,你踏进来,就不能回头了。”
林薇不答,陈效看着她,许久才道:“想好了再说,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她不置可否,站起来走出去。陈效没拦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一排齿印,真是狠。
待他也出了外科病房,迎面就遇上王俊。
“赶上了吗?”王俊问他,一身西服革履,还是那副忧国忧民的架势,只可惜那一头的汗破坏了整体严肃性。
陈效摇头,没说话。王俊会意,做出一个沉痛惋惜的表情。
陈效看看他,却道:“别装了,比哭还难看。”
王俊继续叹苦经:“你是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把她弄出来,她又不是嫌疑人,再怎么样二十四小时也就出来了,你这一回栽进去可不浅,何家人都看着呢,还有老沈那里,不就为了让他们最后见上一面……”
“坏人做惯了,不怕多一回两回,”陈效伸手把他扒拉到一边,径直朝外面走,边走边说,“而且,你那些关系,留着不用就生疏了,人情欠得越多,都等着你还呢,越没人舍得动你。混这么多年了,这个道理都不懂?”
王俊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赶上几步继续问:“要不要找个人看着她,还是索性把她送你那儿去?我刚才看着她出去的,那样儿……要有个好歹,枉费我一番工夫。”
陈效停下脚步,顿了顿才说:“放心,你死了她都死不了。”
待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陈效又道:“老沈那里,你务必安排好。”
“这个不用你说。”王俊回答。
“还有,何齐呢?”
“也快了,人到底是大英子民,总领事一早被叫起来,”王俊感叹,“就是那个胡凯,何家不管,警察局也就扣着不放,估计是准备拿他当突破口了。”
动手的是未满十四周岁的孩子,且与被害人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现在孩子已死,何齐与胡凯的处境便就如同那个经典故事——博弈论第一课,囚徒困境。
离开医院,林薇下意识地走上回家的路。
林凛出事是在另一个区,送医也是在那里,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那一程,她走了很久,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房门锁着,她拿出钥匙开门,房间里一片寂静,要是在从前,她根本不会注意这种无色无形的静,因为她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上学,要打工,要做家务,还得把每天花的钱记下来,以确保每一分都用到了刀刃上,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而现在,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了。寂静席卷而来,如同猛兽,无从救赎的空洞感在体内急速扩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不只是在这间屋子里,而且还是在这个世界上。林凛走了,她便是孤身一人,从此以往,都是这样了。
她反锁了门,在林凛的床上躺下来,仿佛是累极,合上眼却毫无睡意。天慢慢黑了,大人下班,孩子放学,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她翻了个身,依旧侧躺在那里,伸手拧亮床头的小灯。旁边墙上有块搁板,上面放的都是林凛的东西,课本、录音带、小说、漫画、文具、明星海报,林林总总。她一样一样拿下来,细细看过,越看就越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十几岁的孩子变得太快了,而她又太忙,以至于他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喜欢什么,崇拜谁,她都不知道。
她甚至还翻到一本书,里面夹着一张叠成豆腐干大小的卷子,看标题才知道是最近一次数学测验。卷子正面到还好,反面的几道大题目都空着没做,空白的地方还有圆珠笔画的画。老师批了分数,五十八分,不及格,旁边还用红笔写了评语:卷面乱涂乱画,带回去让家长签名!
她想象着老师写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愤怒的表情,心里想,那小子一定是存心叠得这么小,藏在这里,只为了不让她发现。如果是在三天前,她看到这张卷子一定大发雷霆,此时却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到呜咽出声。这是这一天,她第一次为林凛哭,蜷起身体,手握成拳头,堵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很久很久才慢慢平静。
哭完了抹掉眼泪,她又把卷子叠好,这才发现上面画的都是车子,有好几辆,但细看只是两种款式,只是角度不同,画得很精细,其中一辆连车牌那样的细节都有,惟妙惟肖。林薇平常不大注意这些,却还是认得出是何齐常开的那一辆。另一辆,却是她不认得的,前后应该挂车牌的地方也是空着的。
她想起陈效说的话,没人记得车牌,也是难怪,车子根本就没挂牌,有人是有备而来的。
何齐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当天晚上的事情了。
离开警察局的一路,他靠在后排座位的角落,赖志成问他里面怎么样,他也不出声,很久才冒出一句话:“我想去看一个人。”
张律师就坐在前排副驾位子上,回头插话:“何先生现在是监视居住,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交给我去办。”
取保候审行不通,就改了监视居住,按照本案的情节,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要去看一个人。”何齐重复,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是那个孩子的姐姐,对不对?”赖志成开口问,其实也算不上是个问句,除了林薇,还会是谁?
何齐不答。那个孩子,他在心里默念,那个孩子。审讯室里的总有两个警察,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玩好警察坏警察的把戏,他就是从好的那个那里听到林凛的死讯的。那个孩子死了,你知不知道?好警察这样对他讲,沉痛的口气。他应该内疚,不是吗?
“关于她,张律师有些问题要问你。”赖志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有些话,由局外人来说仿佛更合适。
“何先生是在哪里认识那位林小姐?”张律师适时接口,“知不知道她跟陈效的关系?”
何齐猝然抬头,律师继续解释:“直到今天早上,警方还在斟酌是否要把她也列为嫌疑人,是陈效那边的人出面把她弄出去的,陈效本人也到医院去看过她……”
律师絮絮地说下去,赖志成一直留神看着何齐,何齐似乎也平静了,转头看向窗外,好像在听,又好像不是,脑子里莫名出现那一日的场景:沈继刚临死前的抽搐,渐渐变冷的手,很多很多的血,还有林凛,在人群里回头对他投来的最后一瞥,一切周而复始,将他绕在其中,不得脱身。
登记在册的监视居住地是赖志成在上海的住所,那是市区西南的一座小房子,围着房子有个小院,紧挨着一条两车道的马路,闹中取静。为了防止串供,何齐是不能外出的,除了同住人赖志成和张律师也不能会见其他人,一部警车日夜停在路对面守着。
三层楼的房子,何齐被安顿在二楼的一个套间里,隔壁就是赖志成的卧室。他仿佛累极,也不愿意讲话,洗过澡换了衣服就睡下了。张律师要细问案情也不成,只好在楼下客厅坐等,把手上有的资料与赖志成过了一遍,最后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问题:
何齐与胡凯,囚徒困境。他们也这样想。
陈效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与林薇是什么关系?
……
夜深,律师离开,赖志成上楼准备就寝,走到门口却发现旁边那间屋子的房门虚掩着,他推门去看,何齐不在里面。
确认整栋房子里都没有之后,赖Sir拨电话出去,对律师道:“赶紧找人吧。”
挂掉电话,赖志成独自坐在房间里自省。自十八岁进入光善堂,他为何氏服务超过四十年,二十年便可得一个金药杵,他至今已拿了两枚。何氏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表面上,撇开半路杀出的陈效不说,陈康峪一死,身后就只有何思睿与何齐这两个继承人,但事实上,何氏旁支众多,董事会里山头林立,上海公司还有中方股权代表。赖Sir是最精刮的生意人,讲究利润,讲究付出与汇报,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自这场官司伊始,他便自觉自愿地站在何齐身后,并不是因为他觉得何齐是正牌的何氏传人,更加不是因为他喜欢何齐这个人。他的每一个决定,没一次动作都是不止一次衡量的结果——这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是否值得他这么做?又有什么人可以取代何齐的位置?而时至今日,他越来越觉得,何齐怕是真的不成了,而自己在其中的投入甚多,如何及时止损就变成当务之急的问题了。
深夜,路灯稀疏,投下一团团暗黄的光晕,林薇骑着车一路往西郊去。这条路,她熟得不能再熟了,刚刚过去的整个夏天,几乎每天都要来回一趟,只是那时阳光慷慨地倾泻,现在却陷入永夜,于黑暗处仿佛潜伏着不知名的怪兽,伺机而动。
韦伯家早已经搬走了,她没办法走莎莉发现的那条小径,只能沿着马路找到大宅的正门,再去按铃。门离主建筑很远,从外面根本看不到房子,但她却好像听到一阵又一阵的铃声在空旷古旧的屋子里回荡。
铃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来接听,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想好了?”
一时间,林薇几乎忘记了此行的初衷,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踏进来,就没办法回头了。”那个人重复。
是陈效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带着些许电流的杂音,听起来有些怪。
林薇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答案其实就在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身后却有人开口道:“是或者否,很简单的问题。”
她一惊,回过头去看,角落有一排她未曾注意过的花架,何齐正靠在旁边的石墙上。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过去,映在脑子里的却不是眼前的情景,他看到自己在Ash,而她穿着绿色超短裙,站在一座啤酒瓶堆起来的金字塔前面,周围还是热烈的人群,却没有半点声音,一切都是缓缓地,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慢慢地绽开笑脸,睫毛扇动,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却听不见,只一瞬,便又回到现实里。
“回答他。”何齐去拉她的手,但她甩脱了,退到铁门边。
“回答他!”他又说了一遍,语气却是不同的。
“林薇,进来。”对讲机里传出陈效的声音,而后“嘀”的一声,门就开了。
后来,再回想起那一夜的情景,林薇总是觉得奇怪,只是那一句话,很平常的口气,自己竟没有再犹豫,闪身进去,关上门,一路朝前面走。她走得很快,听到何齐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前路一分为二,她转进一片竹林后面,停下来,没在黑暗里。夜风吹过,竹影婆娑,她看不到大门,却还记得他最后望向她的目光,也听得到外面传进来的声音。
何齐好像拼了命,用尽全力去砸那只对讲机,弄伤了手,又用脚去踢,直到塑料的部分终于脆裂,连同里面的金属零件一起散落在地上。两个保安赶到,从边门冲出去,箍住他的脖子和臂膀,将他反剪着双手扑倒在地上,嘶吼声伴着猛烈撞击声的混乱,他浑身灰泥。
林薇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前走,紧握着拳头,指甲嵌紧掌心。十六亩的花园,中西合璧的园林,走到主楼前面似乎花了很久,她拾阶而上,门开了,陈效站在那里。
“你会不会后悔?”他开口问她。的确是个坏人,将人逼到角落,不留一点余地。
林薇却表情木然,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反问他:“你以为我跟他还能再有什么吗?”
他点点头,带她进去。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宅的主建筑,眼前是一个门厅,大理石地面,通向一个客厅,而后又另一个厅,又是一个,每个厅中间以一扇又一扇高耸的门分隔,她不懂这种格局里的逻辑,只能跟着他走下去,上了螺旋形的楼梯,又是走廊,继续往西走。
就这样一直走到一个小房间,像是一个书房,陈设却简单到极致,只摆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桌上的黄铜台灯亮着,透过绿玻璃灯罩发出幽暗的光,将将照亮半间屋子。
陈效走到桌前,转过身看着林薇问:“说吧,你为什么来?”
林薇拿出那张卷子,翻到背面递过去。陈效接过来看了看,又抬起头问她:“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我要的警察恐怕做不到。”林薇回答。
“你那么肯定我就做得到?”他笑问。
她略一沉吟,终于还是说出来:“你说过你是个坏人。”
他又侧过脸去笑,继续问下去:“你要什么?”
“我要那个人死,那个指使林凛动手的人。”她郑重回答。
他收起笑,似乎也答得很认真:“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
“我愿意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