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迫住进了县衙,温良远安排她住的是一个偏院,她初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挂着蜘蛛网。
风一吹,寂寥又萧索。
一个小厮跟在她身后,弯着腰一直对她赔不是:“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家大人比较穷,家里下人少,小人这还得去厨房择菜。这院子里什么都有,待午饭的时候小人再把饭给您送过来。麻烦您自己收拾收拾吧,小人告退。”
小厮说完也是飞快地跑走了。
青山县的人都训练过跑步吗?闻莺看着小厮的背影直抽嘴角。
于是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柳家大小姐,看着挂满蜘蛛网的破院子,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去死一死的冲动。
青山县令这么大一个肥差,怎么就会被人当成这样呢?
闻莺叹口气,看着破房子觉得无从下手,发了半天的呆,打算先去井边试着打些水,结果刚趴到井口,就被吓得一下子弹了起来。
井口被蜘蛛网封住不说,那么大一只蜘蛛还安详地趴在上面是怎么回事!闻莺不干了,把包袱随手扔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气呼呼地冲出了门。
闻莺刚打开吱呀的木门,扇了扇落下来的尘土,尘土飞扬中就看见刚刚那个拽得不得了的蓝衣服换了一件新的蓝衣服正路过门前,听见门响脚步顿了顿,偏过头来看。
视线在闻莺脸上停留了片刻就移了开来,迈步子继续往前走。
“喂。”闻莺喊住他。
小五回头看她,闻莺指了指院子,有些欲哭无泪地问:“我好歹算是你们的救命恩人,难道真要我和蜘蛛一起睡吗?”
小五帮她扫掉最后一张蜘蛛网,打开窗子通了通风,又把柜子里的被褥拖出来晒了晒,屋里撒了些水,消了些灰尘。
闻莺也不好意思闲着,只好拿了笤帚扫院子。
收拾好后,小五从屋子里出来,新换的蓝衣服上面蒙了一层灰,连带着脸上都粘了些尘土,看着有些滑稽,偏偏那人嘴角还是平平的,一脸无辜的样子。
闻莺忍住笑,咳了一下,又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那个,麻烦你了。我本来要走来着,可温大人……”
小五打断她:“没什么,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应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闻莺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愧疚感。可她真的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
闻莺跑到井边:“我打些水给你洗下脸吧。”
小五倒是没拒绝,大概是累了,掸掸衣服上的灰,在石凳上坐下。
闻莺蹲在井边研究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回头:“那个……这个怎么用啊?”
“把木桶扔进井里,打好水之后,抓住这个扶手,转这个转轴。明白了么?”
闻莺蹲在旁边学得很认真,好不容易打上来半桶水,闻莺使劲儿把水桶从井里拎出来,蹦跳着去厨房找脸盆。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后,闻莺灰头土脸地从厨房里掂出一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盆子,万分抱歉地对小五说:“你等一下,我先把盆子洗洗。”
小五的嘴角抽了抽,站起身来:“不用了。”
“哎,你别走啊。”闻莺正弯腰往盆子里倒水,听见脚步声吃力地仰头看他,“你要去哪儿?”
“回房间,换衣服。”
闻莺觉得特别特别不好意思,于是真诚地建议:“对不起啊。要不,我改天请你吃烧鸡?”
“不用,你是救命恩人。”
拉开门后,小五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被褥晒到日头偏西就可以收了,会铺床吧?”
闻莺诚实地摇了摇头,但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人,斟酌着说:“我会看着铺的。”
小五面露无奈,指了指被褥:“那些铺下面,那个是上头盖的。厨房里的大灶要洗一下才能烧水喝,院子里那些干草就可以做柴火。厨房里应该有火折子,你用的时候当心些,别把房子烧了,不然温良远会吃了你的。”
小五一一交代完,闻莺一副你好厉害的样子崇拜地看着他,小五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今日之事多谢,告辞。”
是个人还不错的臭面瘫,闻莺看着慢慢关上的门子,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去洗盆子了。
夜,一间宅邸。
“主人,下毒一事……败露了。”
被唤作“主人”的男人面色平静:“败露了?那就灭口吧。老子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以后办事找个聪明的!”
之后的两天里,闻莺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懒得出去,反正到了饭点就会有人来给她送饭,唯一麻烦的就是烧开水。她尝试了一下,结果差点把自己熏死。
后来她委婉地对送饭的小厮提了一下这个事情,下次再送饭时总会给她顺道捎来一壶水。
两天之后的清晨,闻莺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砸吧着嘴做着美梦,猛然被一个人提了起来,闻莺眼睛都还没睁开,模糊中看到抓自己的是个男人,吓得尖叫了一声,忙伸手掩住衣服,伸出巴掌就往那男人脸上拍。
男人被闻莺的反应吓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委屈地揉了揉被拍肿的脸,把闻莺放开:“李兄弟,吓到你了?”
何止吓到!闻莺拽着胸口的衣服直喘粗气,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满是横肉的胖男人:“你是谁啊?”
“我叫孔大,是县衙的衙役,大人和师爷抓到了凶手,要我来请李兄弟过去辨认一下。”
果然留自己在这儿不是白吃白喝的,闻莺揉揉眼睛爬起来,见孔大还傻乎乎地站在自己床边,便捞起被子往自己身上捂,边捂边瞪孔大:“你先出去。”
孔大这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跑了出去。心想,这个新来的小兄弟长得也忒白净、忒好看了些,就是脾气有些大,看着比师爷还不好伺候。
大清早的,闻莺完全没有睡醒,走在路上眼睛都是闭着的,孔大一路上拽了她好几次,闻莺最讨厌被人吵到睡觉,嘟哝着问孔大:“孔大哥,不是抓到了凶手要我去辨认吗?为什么要出衙门?”
“李兄弟。”孔大挠挠头,“我说了你别吓着,那人死了,今早被客栈的老板发现的,怕是死了有些时候了。我们刚刚过去的时候,地上的血都干了。”
闻莺倒是不怕死人,她大哥曾经还笑话她是傻大胆。可她才来了青山县三天,就遇见了两起杀人案,想想心里还是有些戚戚的。
孔大见闻莺没答话,以为她真被吓到了,便也识趣地不再言语。两人一路无话,到了一间客栈。
闻莺跟孔大上到楼梯的拐角,就看到有几个衙役守在一间屋子门口,门口围了几个人,一个中年男人正在说话。
“哎哟,温大人,你说这段时间客栈生意本来就不怎么好,又出了这档子事,这还要小人怎么做生意?前两天还有人想下毒谋害大人,这小人现在想起来心里就害怕得慌……这个人啊,是前几天刚住下的,小人瞅着他这两天没出房门,屋里也没什么动静,寻思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这进来一看,可吓掉小人半条小命啊……”
“刘掌柜放宽心,本官定将凶手捉拿归案。”温良远客客气气地说着场面话,然后交代人,“先带刘掌柜下楼,闲杂人等也都先散开吧。”
一个衙役带着人下楼了,闻莺走进去,温良远瞅见她忙招呼:“小四,你过来看看是不是你那天看见那人?”
闻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温良远是在叫她,这称呼把闻莺叫得浑身发麻,不自在地抖了抖胳膊。
死者躺在床上,胸前被人捅了一刀,涌出来的血浸湿了床单,有些流到了地板上,已经干了。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血腥味,看起来确实有些可怕。
闻莺硬着头皮走过去,把死者的头扭正看了看:“就是他。”
小五正蹲在床边,盯着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床头放着死者的包袱,闻莺干完自己认人的活,闲着无事,翻开包袱看了看,然后皱眉瞟了眼死者,“咦”了一声。
温良远问:“怎么了?”
“大人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个人穿着最便宜的粗布衫,包袱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拾,怎么会住在天字一号房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挺奇怪的。”温良远拍拍还蹲在床边的小五,“小五,你说呢?”
小五没理他,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把地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切下来一小块薄片,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太阳光看了看,闻莺见他看得认真,忍不住问:“这血有问题?”
小五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说着掰开死者的手,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从上面刮下了些东西,弄完之后把东西一收,对闻莺和温良远说,“走吧。”
“走?”温良远看了看屋内,“这就走了?”
“不然你留下和他睡一觉?”小五指着尸体斜了他一眼。
温良远浑身一抖,飞快地跑到门外,嘴里嚷嚷着:“小五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我是个读书人,你不要总吓唬我。”
闻莺跟在小五身后走出去:“你有线索了?”
“没有。”小五语气还是淡淡的。
闻莺自讨没趣地吐吐舌头。
下了楼,小五问客栈掌柜:“那位客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刘掌柜可还记得清楚?”
“刚住下没多久。”刘掌柜道,“小人记得很清楚,是在大人做寿的前一天住进来的。因为最近客栈本就人少,那位客人开口就要住天字号房,还一口气给了四片金叶子。”
小五接着问:“你上次见这位客人是什么时候?”
刘掌柜想了想:“好像是两日前的晚上,就是大人寿辰那日。这位客人回来得有些晚,神色瞅着不太好,还嘱咐伙计别去打扰他。大人也瞧见了,那位客人长得凶神恶煞的,小人可不敢得罪。”
“可认得他?”
刘掌柜连连摆手:“看着不像本地人,那位客人长得凶,小人也没怎么问。不过听口音,像是关西那边的。”
“这几日客栈里都还住了谁?”
“地字号的大房间里前几日住进来一个商队,听说是押运木材的,好像是货出了些问题被大人扣了,所以多住了些时日。不过昨日已经退房离开了。”
“其他没人了?”
“没有了,最近商队少,客栈生意不好。”
闻莺听得出神,可也没从这几件事里听出什么线索。回县衙的路上,闻莺叫住温良远:“温大人,我也帮你们辨认过凶手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想告辞了。”
温良远一脸不情愿:“是在县衙住得不习惯?”
那是相当不习惯!温良远貌似真的很穷,厨房送过来的菜品清一色绿油油的,她这两天吃得脸都绿了。
这自然不能实话实说,闻莺斟酌着措辞:“自然不是,只是不好意思总麻烦大人。”
“不麻烦。”温良远又是一记大力拍在她的肩膀上,“小四你就放心住着。你孤苦无依,又是这副弱身板,出了县衙能做什么。不如就留下来,给我做个衙役怎么样?别总提走啊走的,多伤感情。”
我跟你感情很好吗?刚认识没几天而已……
闻莺绞尽脑汁继续想理由拒绝:“大人,我胆小,见不得死人,怕是不怎么合适留在县衙。”
温良远疑惑:“我瞅你刚刚也没害怕啊。”
“我那是怕被人笑,强装的。”
温良远不知怎么,就是认定了不肯让她走,吓唬她:“你若是逃了,我就派人把你捉进大牢关起来!”
这里的人难道都喜欢拿关大牢来威胁人吗?闻莺很伤心,“大人,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强抢良家妇……良家少年!”
温良远把腰板一挺:“我就抢了!”
闻莺得出结论,这里的人都是一群蛮不讲理的流氓。闻莺正苦着脸,前面仍穿着晃眼蓝衣服的小五回过头:“你好像很抗拒住在衙门。”
“因为……”闻莺掰扯着手指,“因为我跟你们不熟嘛。”
“以后就熟了嘛。”温良远摆摆手,“小四你要是走了,咱们以后不就是更不熟了嘛。”
关键是谁要和你熟啊……
闻莺简直快被温良远气哭了,他到底是怎么考上状元,当上青山县令的……
温良远刚踏进县衙大门,就带了一众衙役去处理公务了,闻莺心情低落地往后院走,走了一阵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闻莺抬眼瞄了瞄:“你跟着我干吗?”
“我只是在回我的住处。”
“你不用去处理公务,或者破案子?”
“小事温良远自己会处理的。”
闻莺问:“我为什么总有一种你们俩职位颠倒了的错觉呢?”
小五点点头:“嗯,错觉。”
闻莺继续问:“你这大白天的回住处做什么?补眠?”
“换衣服。”
闻莺总结,青山县衙师爷每日的工作大概就是:吃饭睡觉换衣服。
到了住处门口,小五仍是抱着肩往前走,闻莺叫住他:“喂,难不成你住得比我还往里?”她原本以为她这处院子已经是最偏的了。
小五停下脚步,指了指隔壁的那处院子:“我住你隔壁。”
闻莺笑眯眯地伸出手对小五摇了摇:“再见,隔壁……对了,温大人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县衙?”
小五言简意赅地回答:“因为我跟他打过一个赌,如果你留下,他就赢了。”
“和我有关?”
“不,和你的名字有关。”小五说着,抱肩看她,“你真的叫李四?”
闻莺眨眨眼:“如果我不叫这名字,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小五看她几眼,转移话题:“不好奇凶手是谁?”
一提起凶手,闻莺来了兴致:“你知道?”
小五摇摇头,闻莺刚提起来的兴致迅速低回去,面露失望,开口说自己的想法:“我爹跟我说过,破案子的关键是动机,没有谁会因为闲着无聊去杀人。找到了凶手的目的,才能破案。依我看,那个死者不像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凶手杀他应该是为了灭口。那么下毒之事定然还有人幕后主使。温大人最近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他每天都在得罪人。”
闻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暗叹息她爹到底还是挑错了人。
温良远是个读书人,认死理。可这青山县,富庶却又繁乱,充斥着各处的商队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们,复杂的关系不是只有清正廉洁、克己奉公就能处理得好的。还是要找一个世故圆滑的人来当此重任,只要办事不伤天害理,定然也能保一方平安。
温良远能在青山县活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闻莺叹了口气,看了看还是很淡然地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温大人得罪了那么多人,这下毒之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吧?”
“下毒之事确然是头一遭,之前都是直接派杀手来的。”
小五的语气很随意,态度很随意,表情也很随意,随意到闻莺听着心里毛毛的。
“那温大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雇了本县最厉害的三个屠户做衙役,专门保护他。”
闻莺听得只想呵呵呵。
闻莺是后来才知道,她和小五之所以住成了隔壁,是因为衙门里拢共就只有两个让客人住的院子。
上一任青山县令在这位子上坐了几年,捞了不少银子,青山县衙是所有州县衙门里建的最好的一个。
以前她爹派人查抄贪官家的时候,京城来的侍卫都被衙门后院的亭台楼阁闪花了眼。
她爹被气得拍桌子直喊岂有此理。
青山县大,来来往往的商队又很多,所以县衙里原本建了不少大院落,供前来拜访的一些商人居住,还为此征用了不少民宅,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温良远来了这青山县不久,首要整饬的就是奢侈之风,把原先征用的民宅还给了百姓,后院供赏景之用的一些亭台楼阁也被温良远忽视,经久不用自然就荒废了。
更甚者,青山县衙自从温良远上任后,就再没什么来拜访的客人,只有来拜访的杀手,所以院落被一再缩减。
……
闻莺每每感叹,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让温良远来当县令真是暴殄天物。
晚上,闻莺闲得无聊,看院落里靠着房檐的地方有把梯子,顺着梯子望了望屋顶,心里痒痒想活动活动。
走到梯子旁,闻莺拽住梯子的一角摇了摇,应该还算牢固。踩踩试了试,觉得没问题,这才往上爬。
快要爬到顶的时候,闻莺往下瞅了瞅,下面黑漆漆的一团,看不太清。闻莺心里一怵,抬眼看了看房顶上的瓦片,心里直打退堂鼓,正想干脆直接再爬下去算了。
可是怎么下啊,下面黑乎乎的……
闻莺进退两难,想起小五说住在她隔壁,眼神无意间往隔壁瞟了瞟。
隔着一方院墙,那个人照例穿着明晃晃的蓝色衣服,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茶。隔得那么远,闻莺还能瞅见茶壶嘴里氤氲出来的热气。
竟然还有茶喝!要知道她一个客人,还是救命恩人,已经喝了三天的白水了!
闻莺心里正悲愤着,忽然瞅见小五旁边还单膝跪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夜行衣,要不是手里拿着把明闪闪的剑,还真看不出来。
这个小五到底是个什么人啊?闻莺心里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