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是你丢的东西吧。”(德语——译者注)邓菲听不懂他的话,更糟的是,他的表情一定露出听不懂的样子,因为,那人本来微笑着,这时却皱起了眉头。他正拿着一张纸,邓菲扫了一眼,认出来了,是杜勒斯的信,一定是在大厅里走时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邓菲伸手去接,男人的眼光落在纸上,困惑地皱起了眉头。紧接着像认出了什么,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两人同时拿着那张纸。紧接着那人松了手,后退一步,转身跑了。
邓菲往回走了几步,把信胡乱塞进口袋,转身走了,刚开始慢慢地,紧接着朝小咖啡馆跑去,克莱姆应该在那儿等着他。他边走边瞥了眼手表,不出所料,时针正指向“碎尸万段”,分针正指向“跑吧”!
她迟到了一分钟。
或者说,他早到了一分钟。不管怎样,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阿尔彭街上的咖啡馆门前,左顾右盼,像一头受惊的鹿,准备随时撒腿跑过繁忙的街道。迪尔特和莱因戈尔德应该醒过来了。拾到信的家伙也会报告见到的一切。然后,就会有一队人气势汹汹,涌出档案馆,四面八方到处搜寻他。
她在哪儿?他思索着。取钱去了。
对。钱。邓菲并非第一次这么想,班霍夫大道那边的保险箱里,钱可真不少。
他那样对待克莱姆,不辞而别一连数月,即使她拿着钱走了,谁又会怪她?飞到里约去,工作两三年,然后爱上一个人,不必像他这样四处亡命。
然后,他又一次问自己,她到哪里再找个像他这么有趣的人呢?
他顺来路望过去,并非看见,而是感觉到档案馆外的人行道上一片骚乱。六七个穿黑西装的家伙,布鲁斯兄弟似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四面张望着。我死定了,他想,他们随时会看到我的,啊,克莱姆,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害我!这样想着,一面两眼瞄来瞄去,想截辆小汽车。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沿阿尔彭街驾驶着那辆租来的高尔夫过来了,嘟嘟地响着喇叭,挥着手,像一位在重大比赛开赛前几秒钟才把孩子送到赛场的妈妈似的。真不像瑞士人,邓菲心里说,十来步就跑到了她那里,猛地拉开车门,一头栽进去。
“你要开车吗?”她问。
“不,”邓菲回答,猫着腰躲在车座里,唯恐有人从仪表盘上看到他的头。
“我不介意,真的。”
“不用,就这样。”
“你要是想——”
“你他妈的开不开?”
她盯着他,很久很久,然后启动汽车。“你用不着这么骂人的。”汽车开始行驶时,她说。
“对不起,”他答道,咬咬牙“只是因为——有人要杀我。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吧。”
“人,很多人。从一栋楼里出来了——慌里慌张的。”
“哪栋楼?”
“不知道,很破了,是15号。”
“天哪!”
“你就是去那儿了吗?”
“是。”
“嗯,好像他们正在进行……消防演习。只是,全都乱套了。”
“别看他们了。”
“为什么?”
“开车就是了。”
“想不看他们都难,”她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他感到车速慢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干等着,车不开了。“怎么啦?”
“我们得停下来。”
“我知道得停下来——但,为什么?”
“因为前面有红灯。你想让我闯过去么?”
“不!”
“好,我可不喜欢开车的时候有人在我旁边指手画脚,更不喜欢他就坐在我旁边,把头藏在工具箱里。”
浑蛋,他想,好像我们已经结婚了似的。“你就……出了城告诉我一声,行吗?”
“当然。”
汽车晃了晃,他们又开始前进。邓菲在座位上弯着身子,一言不发,直到克莱姆说,已经到乡间了。他直起身来坐好,环顾一下四周。他们正在山路上蜿蜒前行,向机场驶去。
“你买到机票了吗?”他问。
“是公务舱。花了一大笔钱哪。”
“钱呢?”
她点点头。
邓菲松了口气,伸手到她的手提包里找香烟,他知道烟就在包里。他找到一包万宝路,点燃一支,往后一坐,吐一口烟。他的脑子转个不停,从杜勒斯到荣格,再到布罗丁和他的牛。
过了一会儿,克莱姆转向他,扬起一道眉毛,说:“怎么样?”
邓菲看着她:“什么?”“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他想了想。“我不知道,”
他说“我想找到了——不过事情太复杂,我需要理清头绪。”她怀疑地看看他,又继续开车。
科罗登机场有风险,但并没有几天前的希思罗机场风险那么大。情报局在瑞士是有影响,但却远不如在英国力量强大。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中立地位,瑞士人向来与其他国家的特种机构保持距离,当然也包括美国的机构。这就是说,事情一般都会按规矩慢慢来,所以,如果情报局想监视机场,那多半得自己来做这件事。
他们本用不着开那么快的。从楚格到机场还不到一个小时,一到机场,他们就归还了租来的汽车,几分钟就办好了登机手续。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就坐在瑞士航空公司的候机厅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等着他们的飞机。邓菲随时准备着,莱因戈尔德会带着六七个傻小子出现在他身旁,但什么也没有发生。2点55分,开始登机。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在伯尔尼高原的上空翱翔,飞向马德里。邓菲从高脚杯里呷一口玛姆香槟酒。
他又一次脱离了险境。
“告诉我吧。”克莱姆说。
“什么?”
“这一切怎么回事?”
邓菲想了想。她确实有权利知道——两个人都卷进来了,她和他一样,正面临着同样的危险。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一点儿,”他说,“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还有几个人名。有些人我连他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
“知道多少说多少吧。”
他回头看看。后面的座位是空的。前面只有飞行员驾驶舱。走道对面是个非洲人,身子陷在座位里听随身听。邓菲只能听到很小的声音,刚好能听出来,这是首熟悉的曲子:《西莎莉亚·艾芙拉》。
“你会觉得我疯了。”他说。
“不会。”
“你会的。”
“为什么?”
“因为,它有点像秘密团体。”邓菲说。
克莱姆看看他,觉得他在开玩笑。“是吗?”
邓菲苦笑一下,“嗯。”
她迎着他的目光,直到看出他是认真的,“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他说,“真的没有。”
她想了一会儿,“那,是不是像共济会?”
邓菲摇摇头,“不,不像。”
“那像什么?”
他啜口香槟。“我不知道,”他说,“我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个什么社团。不过,它名字叫做抹大拉修会。而且,它很古老了。”
“有多老?”
邓菲耸耸肩,“据他们说,弗朗西斯·培根就是其中的成员。”
克莱姆嗤地一笑:“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
她满脸的狐疑,“那,它就有四百年的历史了。”
邓菲摇摇头,“他们只说他是其中的成员,并没说他是创始人。还可能更古老,也许古老得多。”他向窗外望去,蔚蓝的天空,褐色的群山,积雪覆盖着,可以做瑞士的明信片。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的高空,世界真美。
地面上却是个危险的世界。
他把座位放平,往后一躺,闭上了眼睛。它太庞大了,他想。不管它是什么,都太庞大了。我们永远逃不过它的掌握。他张开眼睛,又向窗外望去,思索着。
知道再多也没用。我怎么对付它呢?去警察局?去找报界?我还是会落入它手中的。
“给你一分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克莱姆提议道。
他想的是,这些家伙会杀了我们的。但说出口的却是:“你给多了。”
克莱姆举起酒杯啜一口,把杯子放到膝盖上的小盘子里。“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去特内里费呢。”她说。
“我那里有个朋友。”
又是怀疑的表情。“谁会有朋友待在特内里费呀?”她说,“那么个荒凉的地方。”
邓菲一笑:“汤米可与众不同。”
“为什么?”
“因为他和我们卷入了同样的事情。”
他们不再说话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邓菲望着环绕阿尔卑斯山舒卷着的云。克莱姆翻阅着一本《我的美丽花园》。最后,她把杂志塞进前面座位背后的兜兜里。
“它是不是个宗教团体?”她问。
邓菲点点头。
“我想也是。”她说。
“为什么?”
“因为抹大拉。”她神色诡秘。“你知道吧,”她说,“我总怀疑他们之间非同寻常,你呢?”
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问道:“谁?”
“你知道的——就是他!还有她,玛利亚·抹大拉!”
邓菲苦着脸说:“克莱姆,我觉得修女跟小孩子似的,所以……”
“怎样?”
“唉,你这样说话,接下来你就该说那些坠机事件了,飞机被闪电击中,这经常发生。”
“我是认真的,杰克!”
“克莱姆……”
“给他洗脚,就是她!”
“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关系不一般,仅此而已!”
邓菲摇摇头,似乎想清醒些,“我不懂。”
“杰克,我是说,她给他洗脚。而我却从来没有给你洗过脚。”
“是啊。”又一次,他们陷入了沉思。邓菲在努力回想今天上午读过的材料,克莱姆呢?谁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靠近她,若有所思地说道:“艾恩西德伦有尊雕像。”
“你去的地方么?在山里?”
“是的。他们有一尊雕像——好像是圣母玛丽亚,只是——她是黑的。耶稣也是黑的。我去楚格的那个地方,特别档案馆,通行证上竟然也有个黑色圣母像。不过那是全息照片。一进去大楼,第一层有个圣坛,也放着一尊黑色圣母像。”
“你把你去的地方叫做特别档案馆吗?”
“嗯。”
“太没意思了。”
“尽是些官僚。”
“不过……它是什么样子的?”她问。
邓菲想了想,“外面是莎士比亚画像,进去是亚瑟·C.克拉克的画像。”
“那里有档案吗?”
“有。”
克莱姆愤愤地叫了一声:“啊?”
“啊什么?”
“你看档案了吗?”
“看了两份。”
“还有呢?”
邓菲在座位上不舒服,扭了扭身子,“看了几封信,”他说,“还有些档案没来得及读——不过不要紧。我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跟档案中提到的一个人谈过话。”
“谈过话?什么时候?”
“几周前吧。他住在堪萨斯。”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当兵的时候,全部时间——二十年——都在杀牛。”
她向他扮个鬼脸。
“他尽干这种事。而且越来越奇怪,不明飞行物啦,庄稼地里的圆环啦。你从来没听说过比这更离谱的事。”
克莱姆神经质地咯咯笑了。
“但问题是,这些都不重要。”邓菲说,“真的不重要。所有这一切只是……”
“是什么?”
他想找个恰当的词语。“一点小把戏而已。”
看到她迷惑的神情,他知道,她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烟幕弹,”他解释道,“做这些他们是为了制造某种效应。”
“谁干的?”
“抹大拉修会。”
“我还以为你说你谈过话的那个人——”
“在部队里。不过,那只是个幌子。”
“效应呢?”她发问了,“什么样的效应啊?”
“一种心理效应。”
“那些牛——所有这些事?”
“对。”
她想了想,“那,你说的有点像奥茨国的魔法师。”
邓菲点点头,“不错,是像他,不过是给特德·邦迪干活儿的。”
克莱姆眉头皱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个人。”
邓菲摇摇头,“开个玩笑。重要的是,你朋友西蒙是对的:希德洛夫找到了一些写给荣格的信。涉及到修会,还有,嗯,集体无意识。”
“谈到了什么呢?”
“他们想重新塑造它。”
“你什么意思啊?”
“就我说的意思。他们想重塑集体无意识。”克莱姆什么也没说,他又说,“想一想,目标可真够宏大的。”
“够了——我不愿意想,”她说“真是疯了。”
“听着疯,但并不疯。这下子解释清了很多事情。”
“比如呢?”
“人们在天上看到的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每年有几百头牛被不知什么东西杀死,世界各地麦田里出现的几何图形,现在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我们并不知道,”她说,“即使你说的没错儿,我们还是不知道个中原因。我们只知道是谁干的,怎样干的。”
当然,她是对的。“不管怎么说,”邓菲继续说下去,“重要的是,正是我看的那些信导致希德洛夫被杀的。你绝对猜不到,是谁写的信。”
她的神情好像在说:告诉我吧。
“艾伦·杜勒斯。”
“噢!”她说,然后皱起眉头,“这个人我也不认识。”
邓菲微笑了,“他是个美国外交官,还是个间谍,在40年代,甚至更早些。”
“所以呢?”
“所以他和荣格就成了这事的主演。在他们干的事情中,其一就是成立中情局,好拿它来做幌子。”
“给什么做幌子?”
“抹大拉修会。情报局差不多算是杜勒斯一手缔造的,这对他们要干的事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因为,情报局每件事都是保密的,它就像个黑洞一样:只要进了它的轨道,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但,他们要干什么呢?”
“搞一场心理战,”邓菲说,“就是我们刚刚说过的小把戏。”
她想了一下,问道:“但目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是什么呢?”
邓菲摇摇头,好像在说,谁知道呢?“我看到的信中谈到了犹太人的耶路撒冷,还有欧盟。”
“那倒不坏,”克莱姆说,“这我们已经有了!”
“我知道有了。很可能这些跟他们也有很大关系。不过这不是关键。政治的东西倒是其次。”
“那什么最重要呢?”
邓菲耸耸肩,“我不知道。但这些家伙一直以来都很活跃。宗教裁判所是其中之一,还有玫瑰战争,以及很多很多,我忘了。”
“那……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邓菲说,“我当时不得不匆匆忙忙离开了。”
薄暮时分,他们到达了马德里,随后直奔“拉本塔·克马达”,一家位于苏维达广场的小旅馆。邓菲两三年前曾在这里住过,跟一个奸诈的斗牛士训练场经理人做生意。本世纪以来,这家旅馆向来是干这一危险行当的人经常光顾的地方。马诺莱特、多明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马上斗牛士、斗牛迷等等,都曾在这里住过。邓菲喜欢这个地方,尤其喜欢坐在桌旁的那个人,他宣称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只有你多给他点儿钱,用不着正式登记,他就会让你住进去。
办好入住手续后,邓菲和克莱姆马上出了旅馆,乘着出租车到了格兰维亚大街。这是欧洲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尽管现在外表寒酸,却依旧透着昔日的浮华,到处是爵士乐时代的剧院、乐厅,还有另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堂皇的影院。
建筑物的墙上,巨幅的手绘广告画展示着史泰龙的肌肉,贝辛杰的红唇。街道中央,一位表演艺术家静静地站着,衣服和皮肤都刷成了铝的颜色,似乎全然忘却了周围长长的车流。那个锡人,也许真的是个锡人吧,邓菲想。
不管他了。中年的卖鞋人指着邓菲的鞋,责怪他似的。吉卜赛孩子转着圈子,如一匹匹狼崽子。美丽的克莱姆睁大眼睛,好奇,而又疑心重重,两手紧拽着他的右臂,仿佛害怕周围的混乱会把他们两人分开似的。顺着大街,前面某处有块招牌,霓虹灯闪烁着几个字母:Bis。近旁,灯光照亮了一份菜单,说是供应海鲜和肉排。邓菲瞥一眼克莱姆,耸耸肩,率先走上一段楼梯,进了二楼一家饭店。室内灯光柔和,侍者身着晚礼服,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墙上装着橡木的壁板,整个地方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在马德里,现在吃晚饭还早,才刚刚10点钟。因此,他们先点了盘餐前小吃和一瓶西班牙红酒来打发时间。
他们挑选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巨大的双层玻璃窗俯视着格兰维亚大街。邓菲开始原原本本把他们所处的困境讲给她听。他告诉她,杜勒斯和中情局如何保护庞德——修会的“舵手”,把他转移到圣·伊丽莎白医院;他告诉她,一个神秘的名叫戈梅勒兹的人,是如何如何重要;还有杜勒斯和荣格如何谋划着要“搅乱一锅粥”,不仅要复活旧有的原型,还要创造新的原型。她问他究竟在说什么,他告诉她西蒙讲的希德洛夫在原型领域的理论,还有罗斯韦尔的骗局。
然后他问:“具象化是什么意思?”
她拿根牙签插起一点好吃的送到嘴里,笑了。
“什么这么有趣?”
“我以前有个男朋友,是个托派。”她答道。
“是什么?”
“托洛茨基分子,很久以前了。具象化可以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词了。”
“天哪!你以前是共产党?”
“不是。那时我才十六岁。他是共产党。”
“好了,它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具象化!”
“哦,那个呀,”她说,“就是把一个抽象的东西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
“比如呢?”邓菲问道。
克莱姆想了想,“哦,我不知道……时间。时间是个抽象的东西。钟表就来使它‘具象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杜勒斯的一封信中,他谈起要使‘征兆具象化’。他对荣格说,他们必须采取——我在引用信中的话,可以吧?——他们必须对他们书中的‘预言和征兆采取积极的态度’。”
“什么书?”克莱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