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比萨和审判都被抛在了身后,他似乎已基本恢复一度失去的勃勃生气和他全部敏捷的才思。从我和他共度的那个下午来看,我可以向你保证,长期的狱中生活根本不曾削弱他的创作力,相反,这期间他的精力似乎反倒格外集中。在精神病院他的房间里,我们的舵手提出了一种策略,很可能会管用的。他对我说:“现在需要我们这一小帮人对《秘经》采取积极的态度(又出现了这个词,邓菲想),即使曾有助产士帮助,《秘经》中预言的一切最终都会分毫不爽应验的,并不会因有人力介入而有所损伤。”
你看到其中的关键了吧,我们的领航人希望我们介入进去,促使《秘经》中列出的一切征兆都具象化,以加速预言的应验——实际上,也就是让我们充当迎接千禧年的助产士。埃兹拉提出,用这种方式,也许我们可以在咱们年轻人的有生之年,实现我们的目标。
邓菲不能够完全确定,杜勒斯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一来他不明白“具象化”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二来他也从未听说过《秘经》。即便他听说过,明白加速预言的应验指什么,还是不明白这跟“在咱们年轻人的有生之年”达到他们的目标有什么关联。
信继续下去:
要完成这些当然需要政治的策略,心理的策略。尤其是需要某种机构,使抹大拉修会避开大众的审视,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就会有这样的机构了。
下一封信日期是1947年2月19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了上面的问题。
我和埃兹拉上周见面了,他说,情报机构正好可以为我们这样一个团体提供理想的庇护所。因为这些情报组织的日常活动在本质上就是秘密的。保密性正是他们日常事务的独特标记。因此,一个秘密团体处在一个秘密机构里,就类似于一块玻璃躺在海底(这个比喻是埃兹拉的)。
他的这种想法,你可以想象,我们修会很容易从中受益。
很可惜,我们现在基本上无法利用英法两国的情报组织。我们修会曾有人在这些组织中担任过最高职务(文森特·沃尔辛厄姆就曾有九年时间担任我们的领航人),而现在,这些组织中我们的影响已大不如前了。
邓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不知道文森特·沃尔辛厄姆是谁,他只知道内斯塔·韦伯斯特是个名声很臭的作家,写过关于秘密社团的作品。
他挠挠脖子,想努力解开这个结。他好久不曾跑步了,真是想念。也许明天吧,邓菲想,接着听到自己回答说,如果还有明天的话。然后,他又坐回到椅子上,重新读起来。
不过,在过去的一年里还是出现过一次机会。1月份的时候,杜鲁门总统签署了一份秘密授权书,准备以美国战略情报局为基础,筹建一个新的情报组织。新机构被称做中央情报组,以对付“红色威胁”为主要任务,并把莫斯科作为其工作的核心。如果我告诉你,在这个组织的第一任局长被任命之前,我曾在中情组的筹建和运作中扮演了主要角色,我想你应该不会感到惊奇。我有了这样的身份,要在中央情报组内部创建某种圣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这样我们就可以放手行动,不必担心有人监视或发生意外后果。我指的是安全调查处,它是反情报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很快就会由年轻的安格尔顿来领导。有他的帮助,修会的活动就会淹没在一片混沌不可见的海里,因为媒体和政府很快就会视他们从事的间谍活动为理所当然。
如果把其比做内部的圣所,意思似乎还不够明白,那么你可以把我们当做政治上的麦地那龙线虫淤。
邓菲手一松,信从手中落到桌上。他向椅子背后一倒,盯着天花板,吐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惊讶不已。看来,中情局仅仅是个幌子,他想,其目标是某种更重要的事。冷战,也只是某种目的的借口而已。这个抹大拉修会的事情……“打扰了……”
邓菲抬起头。迪尔特正站在门口。“什么?”邓菲问,口气像是在玩二十一点时,让玩家要牌似的。
“我以为——我听见你在说话。我以为你要我来……”迪尔特一脸的迷惑不解,邓菲感到尴尬,自己刚才竟然在自言自语。
“我需要百科全书。”邓菲说。
邓菲眨巴眨巴眼睛,“全套百科全书?英文的?”
邓菲摇摇头,试着控制住自己。“不是,”他说,“只要字母D的,但一定得英文。”
当门关上时,邓菲瞥了眼手表,11点15——在美国刚过清晨5点。这就是说,他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必须离开了。
做着有趣的事,时间真像飞一样!他这样想着,又展开面前桌上的一封信。
亲爱的卡尔:
我到西部去了八天,在加利福尼亚参观了喷气推进实验室,还到内华达看了看我们的设施,现在刚刚回到我的办公桌旁。最后一程是布什博士陪伴我的,可以说,我们的时间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
几周之内就会引进第一个原型。这次事件将安排在新墨西哥罗斯韦尔附近,这是个小镇,离桑地亚实验室不远。我们会派安全调查处人员到第509轰炸机联队执行临时任务,他们就负责“复原”那个物体,并负责处理随之而来的问题:向公众及媒体解释这一切。
根据商议好的,首先要承认这个经过复原的人造物体(实际上只不过是个气象球)的存在,然后再加以否认,那么,正如你所说,整个事件就变成了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谣言”。
这个谣言将不断得到证实,事件临近结束时,中情组将会打着空军的旗号在赖特机场(位于俄亥俄州代顿市)修筑防御工事。就美国及国外媒体来说,由于这件事一再遭到否认,所以不管提出什么证据,他们倒很容易会认为,修筑防御工事就说明这事确实是存在的。
1947年4月23日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阅读。他抬起头,迪尔特正站在门口,抱着两本书。“这里,”他说,一步就跨了过来。“这是第九十三卷,行吗?”
邓菲不耐烦地点点头,接过书,然后目视着他的“看护人”转过身去。一会儿,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是厚厚的两本用摩洛哥皮包着的书。邓菲有一会儿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要百科全书。是要查杜勒斯信中提到的什么东西,拉丁文写的,但……是什么呢?他的大脑转着圈子——不过并不像光盘那样转,倒更像一个陀螺,转得要停下的时候,就像刚开始转动时那样,左一歪,右一歪,然后很快慢了下来。
他回过头浏览杜勒斯早些时候写的信,直到找着了要找的——2月19日的信——还有那些话“政治上的麦地那龙线虫”。邓菲查找起来。
现在已是11点55分。
他阅读杜勒斯的信件已近四个小时。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失去自制力了。几小时前的偏执妄想压了回来。不时地,他会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地下四楼,一想到这一点就会感到一阵幽闭恐怖症的痛苦,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毛病。一个问题冷冷地冒了出来,好像不是来自大脑,而像是来自脾脏似的:究竟是什么,使他自以为仅凭着一张通行证,就觉得可以在特别档案馆进进出出?如果希尔达和她的朋友非要等到跟哈里·马塔谈过后,才准许他离开,那又该怎么办?
哼,那还不简单,邓菲对自己说。如果他们这么做,你就碎尸万段了呗。
突然间,他感觉很需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或者,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但这个谎言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去看看迪尔特是否允许自己走出这个房间。他从桌旁站起身,走向门旁,打开门。不出所料,迪尔特正在门外,坐在直背椅上读《毛斯》。
“这里有没有咖啡?”邓菲问道。
“当然有,”迪尔特说,朝电梯那边摆摆头,“在二楼食堂。”
邓菲在身后关上门,朝后面走去,告诉保安不要让任何人进入房间。
“当然不会。”迪尔特回答道,继续翻着书页。
食堂并不难找。现在正是中午,好像半个大楼的人都在往食堂走似的。随着人群,邓菲发现自己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很漂亮的食堂,这也是他到过的唯一一个堪称漂亮的食堂。每面墙上都画着壁画,画的是田园景色,却有着一张张现代人的面孔,杜勒斯、荣格、庞德、哈里·马塔都在上面。没有地方可以付现金。
每人都在给自己挑选吃的。邓菲的食欲被勾起来了:一堆堆的小圆面包、脆皮面包,一盘盘切得薄薄的烤鸭、烤牛肉、烤鹿肉。还有奶酪土豆、炸面条、马铃薯煎饼、烤腊肠、溶化奶油,再加上一瓶瓶冰镇啤酒和小瓶的葡萄酒。还有一盘盘奶酪,一篮篮凉拌生菜,堆积如小山般的水果。
他拿了杯脱咖啡因咖啡,就顺原路往回走。
“哎!”迪尔特喊一声,递过来一张折起的纸。
“这是什么?”邓菲问,恐惧感又回来了。
“便条——”
“给我的?”
“是,拿着!是你朋友——迈克。”
邓菲接过便条,走进办公室,在身后掩上门。
吉恩!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生病了呢!今天上午我见到希尔达了,她办公桌上有你的名字,她说起来你在搞什么“损害管制”——这是搞什么的呀?你啥时候知道“损害管制”的?你不过是个牛仔嘛!(哈哈!)不说这些啦,咱们一块儿吃午饭——我十分钟就来。
下面是写惯了的潦潦草草的签名:R伊伊伊G-O-L-D。R-gold。MikeR-gold。
Rhine-gold!迈克·莱因戈尔德!真他妈的!
虽说现在几点已根本无所谓,邓菲还是看了看表:12点22分。他必须从这里出去了,因为……因为邓菲认识莱因戈尔德,莱因戈尔德认识布罗丁——情况不妙。莱因戈尔德就是在兰利那间消音的密室中盘问过邓菲的那个精神变态的讨厌鬼,如果他在这里看见我——在楚格——在档案馆……必须,必须,必须得走了。
把外套留在这里吧,我想迪尔特不会让我穿着外套走出这道门的。它可是在朱姆施托肯酒店旁的小广场上花一千英镑买的啊。
邓菲惋惜地瞥一眼桌上的文件。杜勒斯写给荣格的信还剩五六封没读,还有一摞档案,标着牛科动物普查——新墨西哥,牛科动物普查——科罗拉多。
他永远没机会看这些档案了。除非……他拿起一卷档案滑进衬衣里,又把最后几封杜勒斯的信塞进口袋。他正要伸手拿希德洛夫的磁带,门忽然敞开了,迈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乐呵呵地伸着手,咧着嘴傻兮兮地笑,只是一瞬,他的笑容消失了,一脸的茫然,陷入了回忆中——最后,眉头紧锁起来。
“嗨……”
邓菲像一般人似的被逮个正着,不过他的反应却并非一般人可比。还未等莱因戈尔德反应过来,他就一手抓住了小个子的后颈,一手抓住了他大背头的发根。随后,邓菲一脚踹上门,一把将他拽进屋子,砰的一声,莱因戈尔德的鼻梁撞到了桌子边上,一股鲜血呈弧线喷了出来,桌上的磁带也随之一蹦。莱因戈尔德瘫软了下去。
邓菲拉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轻轻晃晃他,像摇储钱罐儿似的。没有丝毫反应。他晕过去了。
然后就响起了敲门声。“喂?”
“没什么,”邓菲说“我和迈克只是在——”
莱因戈尔德的脚跟踩住了邓菲的脚背,转啊,碾啊,邓菲痛得大叫一声。
“迪尔特!”莱因戈尔德尖叫道,邓菲把他从自己的脚背上提留起来,转过身,咚咚地直往墙上撞,一下,两下,直到迪尔特把门撞开,一步跨了进来,吃惊地看到邓菲的老友瘫倒在地,像一麻袋烂泥。邓菲身后的墙上,斑斑点点洒满了迈克·莱因戈尔德的鲜血。
“到底怎么回事?”大个子向邓菲逼近一步,又一步,直逼得美国人退到小房间的角落里。他眼睛兴奋得发亮,向左虚晃一招,紧接着右拳捣了过去,瞬间中,已击中邓菲两次。美国人的头砰地砸在墙上,上唇开裂,血流了出来。迪尔特的左拳一下接一下重重地向他腹部捣去,打得他身子折成了两截,他是个拳击手,邓菲想,心沉了下去。
之后,德国人犯了个错误。他揪住邓菲的领带,一把将他拽直。“怎么着,”
他问道,带着股粗鄙气,“你想玩儿硬的,呃?”随着微微一笑,张开巴掌给了邓菲一个耳刮子。此时,邓菲正快要昏迷,意识正渐渐远去,他简直不敢相信,竟会发生这种事。这个傻瓜蛋竟然扇他一巴掌!
又是一记耳光!日他娘的竟然又打了一下!
邓菲出手又快又准,指关节卷曲成一个楔子,像块木板的边缘,直插向迪尔特的咽喉,击碎了他喉头的软骨。迪尔特的身子立刻就弯成了两段,紧扣住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咙要离他而去似的。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骇人的声音,呼噜呼噜不停喘息着。邓菲狂乱地环顾整个房间,想找点什么东西使他安静下来,但唯一能找到的只有桌上的金属订书机。这不管什么大用,但他拿起订书机,掉转过来,弹出一枚钉书钉——乒!
——钉进了保安的后脑勺。他把订书机当做大棒使,一下,又一下,打得迪尔特摇摇晃晃,直打得他头皮稀烂。终于,大个子双膝一软,向前一扑,四脚着地倒下了。此时,呼噜呼噜声已变成了咯咯的声音。
邓菲的心跳得像只康茄鼓,他擦掉手上的血,在莱因戈尔德的上衣后摆上擦干双手。他把领带扭正,伸出舌头舔舔上唇,舔到伤口的时候,不禁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他披上外套,抚平头发,又——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一种怪怪的电子合成的颤音。
邓菲瞪着电话,不知怎么办才好。电话又响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终于,他拿起了电话。
“喂?”
“我是希尔达。”
“你好,希尔达。”
“尤金吗?”
“是。”
“我以为你朋友迈克去看你了。”
“来了,”邓菲说,“我们刚才还在谈话。”
“嗯,我觉得,现在该给主任打电话了。所以,要是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马上就过去。”
“或许,我可以跟迪尔特说句话?”
“唔……我去看看他在不在门外。”邓菲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吸了一口。最后,他说,“我想,他可能从椅子那儿走开了。”
“你再说一遍?”
“他给我拿档案去了。你想让我等他回来吗?或者,就我一个人过去?”
“噢,好……我想……你马上来吧。”
“我马上到。”邓菲挂断电话,伸出手,一把拽掉墙上的电话线,然后走到迪尔特身边,在这个倒在地上的人的口袋里,找到钥匙,他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朝外面窥望。
大厅里不时有人走过,忙着各自的事情。邓菲跨到门外,拉上门,锁上。在破裂的唇边挤出一丝笑容,尽量放慢脚步,强抑着想要快跑的冲动,他向电梯走去。一个女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当掉转眼睛,他看到她眉头一皱,似乎在想,这家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嘴唇上的血,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神色仓皇,而是因为他给人的某种感觉。这是她在他的眼神中觉察到的,而且她知道,他知道她觉察到了。但当他从身旁走过,慢慢悠悠,带着微笑,她却什么也不能做,真的,那不过是瞬间中一闪而过的感觉,现在那一瞬间已经过去,她一定是搞错了。
或者,是他希望她会这样想。
他走到电梯门口,摁下按钮,然后就等着,漫长的等待,等着背后一声大喊。
但,什么也没发生,随后门开了,他仿佛是站在舞台上,六七个人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只是片刻——然后他就站到了他们之中,门合上了。电梯开始缓缓上升,静静地,一片死寂,静得压抑。他忽然想吹口哨,吹支欢快的曲子。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大厅里,快速向旋转门走去,出了门就是大街了。一步,三步,五步。他穿过旋转门,小跑着下了台阶,开始跑向会面地点——一只手落在肩头,一个男人用德语说:“可以打扰一下么?”
邓菲转过身,右手低低地放在身侧,暗暗铆足了劲,准备狠狠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