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俩也没打算要杀自己。这也就暗示出他们俩得到的工作指示仅限于当“保姆”。而且事实上,他们俩没有费力去掩盖对自己的兴趣,好像很满足于将自己守在视野当中。同时他们没想要与自己进行目光接触,也没有刻意避免。换句话说,这是一次极为消极的监视。也许,与以前他对希德洛夫进行的那次监视相似。
渐渐地,邓菲的紧张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想搞一个恶作剧。他的呼吸和脉动都慢慢放缓。他通过一家吉尔·桑达品牌店的橱窗玻璃细细研究自己的对手,突然想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被跟踪者就好像站在舞台上,尽管不是出于自愿。猛然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呐喊——灯光!摄像!开拍!你的心跳开始加速,你的肺部好像要衰竭,接着……那么,随后,如果你没有被抓走或被干掉,你就继续表演下去。因为,最终,没有什么是你能做的。人们在看着呢。那又怎样?
他们肯定是布勒蒙的人,邓菲心想。他们肯定不是中情局的。他已经在伦敦甩掉了中情局的人——在克莱姆的公寓大楼的门厅处留下了最佳的流血场景。
柯里和他的那帮打手不知道自己去哪里了。他们还深陷痛苦、无法自拔呢。所以,眼前这两人是布勒蒙的手下。
这种状况不太好,但也不算最坏。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中情局的人并不想审问他,而只是简单地想让他死——因为这是结束这场由自己开始的调查的最有效手段。而布勒蒙则正相反,他有成堆的问题要问呢——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那笔钱在哪儿,还有他怎么能拿回来。除了被绑架和受折磨之外,那个法国人对自己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一番考虑之后,邓菲心想,也许死了更好——尽管,也许并不是在目前的状况之下死去。被人发现倒在血泊中,身边满是知名设计师的名品购物袋,并不是要死的一个好方式。他都能想象到《邮报》的大标题:中情局员工购物直至瘫倒在地。
看见前头,朱姆施托肯酒店的旗帜正在楼顶迎风飘扬,邓菲加快了脚步。
问题是,布隆迪还有苏格兰兵不会永远跟下去。毕竟,这不是一次训练,而是一次狩猎。已经到了狐狸陷入困境的时刻了,现在猎犬没什么可做的,单等猎手的到来。也就是说,邓菲正处在空位过渡时期瞄准器的十字准线上;而且,如果他希望逃生,最好赶快想个方法甩掉那两个盯梢者。
邓菲进入朱姆施托肯酒店,乘电梯来到五层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路的步行让他感觉好了些。不怎么咳嗽了,呼吸也比以前更舒畅。把头天晚上的包往床上一扔,他开始收拾刚买的几件衣服,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他警觉起来,心想应该准备把枪或是棒球拍什么的,再去开门。慌乱中四下里看了看房间,发现了火炉边上的一个铁制柴架。他顺手拿过一个拨火棍,悄悄地穿过屋子,把脸贴在门上的窥视孔朝外看了看。
“杰克?”传来克莱姆温柔的声音。
他打开门把她拉了进屋,继而拉到他的怀里。“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他告诉她。
“你在生火吗?”她问道,看着他手里的拨火棍。
过了一会,他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继而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傻。“哦,这个呀,”他说,“这个嘛,你说得对,我是在生火。”他说着把拨火棍放回了柴架。克莱姆来到窗前朝外看了看。
“非常好,”她宣布说,“比瓦尔住的地方棒多了。”
“谁是瓦尔?”
“我的一个女友。我们一直在逛街购物,”她补充说,指着床头放着的空袋子。“你都玩什么好玩的了?瞧,我一直都在担心你。”
“嗯”
“有没有买东西给……”
“谁?”
“我?”她很端庄地一笑。
邓菲心想,她是在挑逗我。然而他没有这么说,却说道:“哦,是的,不过……他们要把它重新整理。”
“重新整理?”克莱姆坐在窗户边的安乐椅把手上,一脸怀疑地看着邓菲。
“是啊,它太大了,不过,我也还是给自己买了些东西,一些生活必需品。”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杰克。”
“嗯?”
“古兹不卖日用品。”
他决定换个话题。“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他们真的有卖这些东西。”他说,“好了,比起谈论我的购物癖好,我们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说来听听。”
“我在泽西被人跟踪了。”
她沉默良久。邓菲这时在小吧台给两人倒了两杯饮料。她终于说话了:“被谁跟踪?他们想要什么?”
他搅了搅杯里的冰块然后递给她。接着他坐在床边告诉了有关布勒蒙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一个携款在逃犯!”她再次瞪着一双杏仁大眼,露出一脸的惊诧。
“那不是他赚的钱,“邓菲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也许不是,不过——”
“既然钱不是他的,怎么能说我是从他那里偷的钱呢?”他用两个食指在动词“偷”上比画了一个大大的引号。
克莱姆看了看他,“说得好,”她说(语气相当冷淡,邓菲想),“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邓菲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图案怪异的瓷砖。枕套上散发出一股洗涤液的清香。“他们不认识你,”他回答说,好像是在跟克莱姆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所以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他抬起头斜眼朝她看了看,“是吗?”
克莱姆摇摇头,“我是这么想的。”
他又躺了下去。“你没有告诉前台说你要找我吧?”
“没有,我直接上来的。“他出去的时候他们一定换了床单,因为身下的床单不但崭新,而且味道清新。“我在想,“邓菲说,”也许你可以在走廊对面或其他位置另外订个房间,这样我就可以结账离开然后再回来和你一起住。”他期待地看着,等她的回应。
“嗯,当然,我们可以试试,然后呢?”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就会认为我已经离开。”
克莱姆沉默了很久,终于清了清嗓子,问道:“这就是你的计划?”说“计划”
这个词的时候,她感觉滑稽,自己摇摇头,做出一脸怪相。那语气好像是在告诉邓菲她对此很怀疑,或者是惊讶,也许更糟,是既有怀疑又有惊讶。也许一会儿就会上升为气愤。
看到如此情形,邓菲用胳膊肘支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不是计划,”他解释说,“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说着品了口威士忌,感觉好些,没那么冷了。
“是有计划,对吗?我是说,你一定有自己的计划?”克莱姆问道。
“当然我会有计划,”邓菲回答说,“你看我像是没计划的人吗?”也许是柠檬香或者其他味道?洗涤物里一股甜甜的香味。邓菲心想,这里一定有个洗衣房,大饭店里都会有这样一个洗涤亚麻和毛巾的洗衣房。
“嗯哼,杰克?”
服务员早上整理房间会把他们拿到一个什么地方,也许是一个地下室,在朱姆施托肯酒店有地下室吗?
一定会有。卡车来把它们拉走——邓菲抬头,“你说什么?”
“计划。你得告诉我是什么计划。”
“哦,”他说,“当然。我已经给你讲过。”
“继续。”
“嗯……计划是这样的……我在想,你再订个房间——”
“这个房间有问题吗?”
“问题倒没有,只是……我想结账离开……你可以在电视上操作。这样,我再搬到你的房间,他们就找不到我了。他们若打这个房间电话,那么就只能找到别人了。如果他们问前台我去了哪里,前台会告诉他们我已经结账离开。也许他们会信以为真。”
“那然后呢?”克莱姆问道。
“然后我想让你在楚格再订个房间,明天晚上的。”
“楚格在哪里?”
“就在苏黎世的郊区。二十英里左右的距离。所以我们还需要一辆车。这个可以问问门房。”
“也就是说我要搞到一个房间,再加一辆车。”
邓菲把腿荡到床沿上,坐起身,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抛给她。
“这是什么?打开你心门的钥匙?”
“还要好哪,”邓菲说,“是瑞士信贷银行的保险箱钥匙。就在班霍夫大道上。
号码是2309。能记住么?”她点点头。“找到经理,把钥匙交给他。他会看你的护照——”
“看哪个?”
“写薇罗什卡的那个,我把咱俩名字都写在保险箱上了,所以不会有任何麻烦。”
“然后呢?”
“保险箱里有很多钱。取出来一些。准确地说,大概五万吧。”
“多少?”
“五万。”
她迟疑了一会儿,“法郎?”
邓菲摇摇头:“英镑。”
她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取钱就是了,”邓菲对她说,“然后在楚格火车站停车场与我会面。我会尽可能在6点后赶到。”
“但——”
“那只是个中转站。我一出来你就会看到我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意思是,你打算怎样从旅馆里出来呢?不让那些人看见你?”
邓菲拿起一个枕头抖松。“别担心,”他说,“好啦,来吧。”
从朱姆施托肯酒店的地下室到火车站的台阶还不足一英里,到那儿去却花了邓菲整整一百英镑。刚开始的时候,给洗衣店开货车的那个土耳其人发现一个美国商人竟然待在酒店的地下室,很是惊奇,不过,一看见那一百英镑,他简直太愿意帮邓菲逃离了。
开往楚格的火车一整天都有,邓菲要想赶在午饭前到达并不难。不过,那样一来,克莱姆到达前,他就有好几个小时得独自打发,而楚格可不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他只知道,那座小城里藏有世界上最机密的档案,这样一个存放资料的地方太重要,或者说——太危险,所以不能把它设在美国。既然这些档案是他此次调查的焦点,也是他遭到追捕的原因,那么,在楚格四处逛荡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最好是到楚格后马上办事,马上离开。
一天的行程就这么定了,他清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艾恩西德伦。去看看全息照上的那位夫人——那位女庇护人。
每隔三十分钟有一班火车,到楚格也得花三十分钟左右。车轨沿着苏黎世河岸蜿蜒穿过市郊。沿途可以瞥见一幅幅朦胧的画面,展现了瑞士人再平常不过的生活方式:人们待在后院儿里,过着平常的日子,看起来似乎和其他民族的后院儿和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他看见的男男女女有的身子伸出窗外,有的吸烟,有的晾晒衣物,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打扫楼梯,有的闲聊,有的争吵,总之,大都在忙着各自的事。
当火车向腹地驶去,开始爬进山区,苏黎世郊区那些地方——塔尔维尔、霍尔根、瓦登斯维尔——便让位于一连串可爱的小镇,冰雪也随之越积越厚了。
比伯布鲁格。
本瑙。
艾恩西德伦。
离开车站时,邓菲拿了份旅游宣传册,按照封面上的地图,朝那座供奉艾恩西德伦圣母像的本笃会修道院走去。他沿着那条小小的主街向山上走,走过了几家滑雪用品商店,走过了几家餐馆。他看看小册子上的介绍,艾恩西德伦的意思是“隐修士”,那么,起码套用后现代的说法,她也就是无家可归者的圣母。但不管怎么说,指的都是那尊黑色圣母像。
这个小镇本身就是个滑雪胜地,如果说算不上胜地,起码还是有人来这里滑滑雪的——尽管人不是很多。邓菲向修道院一路走去,又经过了两三家小旅馆,街道上仅有寥寥几部汽车,行人也不多。他觉得,这里不过是个宁静富庶的村落,只因有那座独特的雕像,这才出了名。
从火车站大概走过了六个街区,当他从主街走上一个宽阔的广场时,他开始惊奇了。广场的中心,离他约五十码的地方,有一个喷泉,水结着冰。喷泉过去,高踞在一段宽宽的台阶上面的,就是修道院了。在它两侧,是一连串的纪念品商店,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和明信片,但却无损于修道院的宏伟和典雅。
初次看见它,邓菲很是惊异于修道院的宏伟、素朴,绝少装饰。如此的美丽,又如此的素净,使他想起了一尊蒙娜丽莎的石雕。
他拾级而上,登上最后一阶转过身来,俯览下面的广场、城市和环绕着的群山。一阵轻风吹来,带来一股潮湿的气息,一股混合着融雪、干草和粪肥的气息。瞥一眼那本小册子,他得知这个修道院曾有五百多年一直用做农场,而且,据说那里的修士还以养马养牛而闻名。
他转过身,穿过高高的门廊,走进教堂,然后站住了,在沉沉的黑暗中眨着眼睛。它比某些大教堂还大,摇曳的烛光闪闪烁烁,仿佛是个蜡烛筑的蜂巢,氤氲着蜂蜡和香火的气息,萦绕不去。当眼睛适应了教堂里永远的昏暗,他发现了这座建筑的奇怪之处,教堂的内部富丽堂皇,包裹着它的外墙却那样朴素。
在教堂内部,各种饰物,花、布幔、绘画、壁画,还有金饰,搅成了一团。小天使从每个缝隙中窥望,枝形烛台托着明晃晃的蜡烛。天使跳跃着,伸展的翅膀覆在柱子上、墙壁上。这仿佛是个中世纪的迪斯尼乐园,任由想象天马行空般驰骋,又像是块调色板,盛着三种颜色:乌黑、乳白和金黄。
这不是我小时候来过的教堂,邓菲沉思着,是别的地方……但,是哪里呢?
他向教堂深处走去,眼睛适应了黑暗,光线仿佛也越来越亮了。他一直走,直到发现自己已走到圣母堂的门口。这是座独立的房子,用清一色的黑色大理石筑成,房顶上饰有细纹大理石圣徒像,还有金色的浮雕。圣母堂有大亭子那么大,四周环绕着大束大束的鲜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蔷薇和玫瑰的清香。就在近旁,各色各样奇奇怪怪的人——从各国来的朝圣者——跪在阴冷的地上,带着一股邓菲难以想象的狂热祈祷着。
他们顶礼膜拜的是一尊雕像,大概四英尺高,样子看起来像是圣母玛丽亚——一定是圣母玛丽亚。她头戴冠冕,左臂抱个孩子,金袍上面饰有水果谷物图案。
雕像的特别之处在于:圣母是黑色的,孩子也是黑色的。不是棕色,而是黑色。黑得像漆。黑得像煤。黑得像茫茫的夜空。
怎么会有这样的雕像!邓菲惊讶得忘记了呼吸,一个渎神的问题冒了出来:这东西……在瑞士……究竟在干什么?然后,很快答案冒了出来:这东西……不管在哪里……在干什么?
邓菲从圣坛前退后几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旅游小册子,站在那群虔诚的人身后,读了起来:
修道院现今所在的这块地方,上面曾有片黑森林,霍亨索伦伯爵(迈因拉德)做隐修士的时候曾在那里住过七年。在他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他和一群神鸦交上了朋友。公元861年冬,迈因拉德被强盗打死,迈因拉德唯一的朋友——这群神鸦紧追不舍,跟着强盗一直到苏黎世,并向杀害老修士的人发动攻击。
此事引起了很大震动,那群强盗也很快遭到了惩罚。
公元934年,人们在迈因拉德墓穴上方建起了修道院和教堂。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修道院曾屡遭焚毁,直到18世纪重建,才成为目前这种状况。
1799年,拿破仑派人想夺走黑圣母,但院里的修士预先得到了消息,便带着圣母像穿过群山,偷偷送到了奥地利。在那里,圣母被漆成了白色,以免泄露真实身份。圣母像在国外流落了三年,后来才恢复了本色,回到了艾恩西德伦。
现在,圣·迈因拉德的顶骨就保存在圣母像脚下的镀金盒里。人们每年都要把它取出来,专门作弥撒祈福。
“她真了不起,是不是?”(德语——译者注)一个敬畏的声音,低低地问道,离他那么近,他猛吃了一惊,脚下一软,不自觉地轻轻一跳。他以为被跟踪了,忙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心想,更坏的事情要发生了。但那人并不是布隆迪,也不是苏格兰兵,而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美国人,穿件黑色军用雨衣,留着范戴克式的小胡子。
“您是?”邓菲问。
这回轮到那人惊奇了。“哦!”他说,“您是美国人!我刚才说的是……”他又变成了耳语,“我刚才说,她真了不起,是不是?”
邓菲点点头:“是啊,是了不起。”
那人神情尴尬,坦白道:“我以为您是德国人呢,一般我都能看出来的。”
邓菲皱起眉头,一副沉思的样子,把头歪向一旁,似乎在说:是偶尔猜对吧。
“我是根据鞋猜的,”那人说,朝地上点点头,“鞋会泄密的,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