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菲看见那人身后来了个旅游团,行迹颇为可疑,拖着脚步走了过来,这时,他又像刚才那样歪起头,似乎在说:别废话。他们有八九个人,近四十岁的样子,个个脸色苍白,一律穿着黑色军用雨衣。
“这是我的崇拜者俱乐部。”紧挨着他的人解释说。
有一会儿,邓菲觉得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但是,不对,这确实是个旅游团,只不过里面似乎个个都是已到中年的吸血鬼。然后,邓菲注意到里面至少有两人打着蝶形领结,佩着大刀,不禁浑身一阵战栗,这两样东西总使他感到莫名的紧张。
突然,一名游客猛地转过身,背对圣坛,快步走过来对那些人讲话,口气明显想打圆场:“刚才我问的一个问题,关于迈因拉德来这儿之前的生活,你们谁知道答案?”没一个人吭声,那人满意地笑了。“这是个难题,我承认,不过答案是:帕拉塞尔苏斯!”他逐一看着一张张面孔,看到他们吃惊的样子,点点头。
“这就是正确答案。是老帕拉塞尔苏斯——也许他是从古至今最伟大的炼丹家,他就出生在上面的艾策尔峰,就是迈因拉德住过的那个地方。好,告诉我!
蓝苹果是怎么回事?”
旅游团的人彼此看看对方,微微地点着头,咧着嘴笑着,似乎觉得又可笑又惊讶似的。在邓菲看来,显然这些人之间有什么秘密,或者说,他们自认为彼此之间有什么秘密。
“好了,我得回去了,”邓菲说,“很高兴能跟您聊聊。”他稍稍致意,从圣坛倒退着走几步,转身离开了。
外面,零星的雪花在空中飞舞,邓菲觉得他甚至数得清有几片雪花。他两手塞进上衣口袋,走下通向广场的台阶,快步走起来。他在想穿着军用雨衣的那个人和他身边的那些人,心里疑惑着,这些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们是我想的那些人,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证实呢?在广场边儿上,一辆黑色面包车停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动机没有熄,一缕缕的烟从尾气管冒出来。车身一侧有个别致的饰章:天使守护着光环围绕的一顶皇冠,并写有如下字样:
楚格
国王人寿
在楚格火车站停车场,他见到了克莱姆,或者说,薇罗什卡,现在她更喜欢这样称呼自己。她驾着一辆租来的大众高尔夫,兴奋地告诉他,她已经住进了奥克森酒店,那儿可真棒,而且她已经在城里逛了一圈儿了。
“楚格的公司比楚格的人还多!”她滔滔不绝,“你知道不?”
“嗯,”邓菲回应着,扭头看看身后,“酒店在哪儿?”
“就在巴尔街上,它的意思是狗熊街,我们就住那条街。离河滨仅有一箭之遥,跳过去就是。”
邓菲调整一下侧灯,看她是否被人跟踪,可是不能确定。巴尔街上一片繁忙,他们后面的汽车太多了。“为什么我们要去河滨呢?”
“因为那里很美呀,”她说“还有,我饿了——最好的餐馆都在那儿。”去就去吧,邓菲心想,明天会忙一上午的。
小城很让他惊讶了。现代得有味道,显然是高科技的成果,一座座漂亮的现代办公楼与传统建筑摩肩接踵,有些已非常古老。这本可能破坏城市整体建筑风格的,但却没有,因为新建筑都不高,满眼看不见一栋摩天大楼,而且到处是树。
在小城的中心,离火车站仅五分钟的路程,就是古城区了。一条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纵横交错,古老的城墙内部,精致的小店铺一溜儿排开,卖珠宝、艺术品、古代地图,还有精美的葡萄酒。他们把车停在奥克森酒店院内,邓菲让克莱姆领着,穿过街道到了古城区。
从市政厅那里进去,穿过城墙内的通道,他们沿着一条煤气灯照着的小巷蜿蜒前行,直走到楚格湖畔的一个小公园。暮色越来越浓,一轮满月正从阿尔卑斯上空升起。他用手臂揽住克莱姆的腰,拉她靠近自己。“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吃的。”她说。
他们挑了家临水的小餐馆,有着直棂的窗子,缀有花边儿的窗帘。时间还早,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在一张木桌旁坐下,背后的壁炉发出咝咝的轻响。
他们点了湖鱼、香肠、马铃薯煎饼和冰镇卡尔邦女庄园葡萄酒,然后开始谈正事。
“明天我们得早点起来,”邓菲说,“很要紧。”
“几点?”
“不知道。5点半或6点吧。问题是,我只有7点到1点这段时间——时间很紧。7点到12点更安全些。”
她抿一口葡萄酒,咂吧咂吧嘴,笑了,说:“好狡猾。”
“就像克莱姆一样。”
她微笑了,“你该叫我薇罗什卡。”
“克莱姆……”
“好了,你去的是什么地方呢?”
“名字叫国王人寿,在巴尔街上。”
“那就是一家保险公司了。”
“不是。”
“那是什么?”
邓菲摇摇头。“我也拿不准,”他回答,“某种特别的档案馆吧。”
“谁用啊?”
“那家公司,”邓菲说。
“你是说……”
“我过去工作的那家公司。”
“他们就把档案存在这儿?在楚格这个鬼地方?”
邓菲点点头。
“那为什么呢?”她问,“为什么大老远的在这儿存东西呢?”
“我不知道,”邓菲回答,“不过存这儿的都是他们最敏感的资料。”
“那,我觉得,他们应该把它们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啊。”
“是啊。你确实该这么想。不过,你错了。”
克莱姆皱起了眉头,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邓菲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葡萄酒,在火光中把玩着杯子,告诉她自己在信息自由法案组当分析师时干的事。
“难怪他们对你很生气!”她惊呼。
“唔,”邓菲含混地说,“难怪……”
“那,我们怎样逃掉呢?因为,如果那个法国人没有因为你偷他钱把你杀了——”
“那不是他的钱。”
“——中情局也会杀了你的。”她看着他,期待着,但他什么也没说“怎么?”
“什么怎么?”
“这事你准备怎么办?”
“哪件?”他问,“法国人,还是中情局?”
她只是看着他。
“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他说“不过我觉得咱们不必担心布勒蒙——除非你被跟踪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被跟踪。他们并不认识你。反正我没看见任何人,所以……只剩中情局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因为我连问题出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就是没希望了。”克莱姆说出自己的看法。
邓菲摇摇头。“不,不是没希望。因为,虽说我不知道问题在哪儿,但我知道答案在哪儿。就在那座档案馆里,就在街道那头。你要帮我找到答案。因为,不然的话……”
“怎么样?”
他看着她,好久好久。然后身体倾向前,很机密的样子,低声说:“淘气鬼。”
翌日清晨,他们5点半醒来,来到与国王人寿公司相距两个街区的阿尔彭街上,在一家咖啡馆里用了些咖啡土司当早餐。邓菲的主意是,他设法凭口才蒙混过关,进入特别档案馆,而克莱姆去订当天下午飞往特内里费岛的航班。
“你去机场,”邓菲说,“买好票然后回来找我。”
克莱姆点点头,“1点钟。”
“你必须在1点等——就在这儿,汽车要发动起来。否则我就完蛋了。时间就是一切。华盛顿和楚格有六个小时的时差——这就是时机。有马克斯的通行证我可以进入大楼,但要进入档案室……他们需要得到兰利的证实。不光是兰利,他们还会跟一个叫马塔的家伙打电话。”
“然后他会说,没问题?”克莱姆问,“不,他会告诉他们干掉我。时差这会儿就发挥作用了:他们不会深更半夜打电话给他,因为没有发生真正的紧急情况,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没有。而且,我似乎也并没有乱跑。我是说,没去他们觉得要紧的地方。所以他们会等,等着美国天亮,然后才会打电话。我想下午1点钟我就得撤。那之后还没撤,我就碎尸万段了。”
克莱姆想了一会儿。终于问:“如果他们当时就把他吵醒,那怎么办?”
邓菲迟疑了一下,耸耸肩,“薇罗什卡,如果我1点过5分还没有坐在这辆车里,你就带着那些钱跑吧。”
邓菲留下克莱姆独自喝咖啡,自己沿街找国王人寿去了。他懒得去看路牌。他可以看到那栋大楼,就在前面大概三个街区。那是座超级现代的建筑,一个蓝色的玻璃立方体,六层高,完全不透光。大楼四周都写着CIA(中情局),结果呢,他竟然走过了。那栋立方体大楼是一家商贸公司的总部,去国王人寿得往回走,在另一条路上。
他又折回去,要不是偶然间听到美国人的声音,他会再次走过那座大楼的。转过身,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阿尔彭街15号外面。就在近旁,是一栋木结构的老破楼,装有铅条镶嵌的玻璃窗,墙上贴着块暗黄的铜牌,写着:
国王人寿总部大楼需要修缮了,不过还是很繁忙,尽管还早,来上班的人已是络绎不绝。
邓菲发现,上班的大多数是男人,而且几乎每人都穿着黑西装,外套黑大衣。看到这里,他真希望自己也穿着大衣。看到他的狼牙格子运动衣,谁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呢?
邓菲深深地吸口气,汇入了人流中。老式木门在寒冬里大敞着,随着人流他通过了高高的门廊。
在里面,长长的红木桌子后坐着一排男接待员,忙着接听电话,接待来客。
邓菲尽量不去注意他们,站到了办公人员的队列里,他们正等着通过一个高科技制作的十字转门。拥挤和嗡嗡声使邓菲想起了蜂房。
他观察前面的人,留心他们是如何将通行证插进转门左边的插槽,同时把右手拇指摁在插槽右边一块发光的玻璃板上。几乎还不到一秒,转门开了——咔嗒一声,好像是一个设定好的时钟,然后办公人员走过去,进到对面的大厅。
轮到邓菲了,他呼吸急促起来。他把通行证插进去,右手拇指摁到玻璃上,等着,数着逝去的时间,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背后涌起低低的嘀咕声,不像威胁,倒更像不耐烦。
“搞不懂怎么回事,”他咕哝着,并不是在专门对某人说话,“以前用起来总是好好的呀。”他看见一个接待员站了起来,注视着邓菲,一副担心的样子。
我要杀了那个该死的俄国人,邓菲想,试着再次把通行证插进去。又一次,毫无动静。接待员要过来了,邓菲准备拔腿逃走。如果运气还不坏,他就能跑到门口,然后消失在——“你上下弄反了。”
听到这个声音,邓菲心里一跳,扭过头去看,心开始在胸腔里嘣嘣乱撞。黑色军用雨衣。蝶形领结。双光眼镜。
“什么?”
“你的通行证,上下颠倒了。”那人向转门摆摆头。邓菲看了一下。“哦,是是。”他低声说着,又重插了一下,这次全息照片也进去了。咔嗒!“谢谢。”他浑身冒着汗。
大厅呈直线延伸大概三十英尺,然后折向右边,通向夹层楼,极像电影《蝙蝠侠》中的那种夹层楼。大厅的黑色大理石地板和石灰华墙壁在不锈钢电梯的映衬下微微发着光。房间中央,一根金色柱子上立着个透明的圆柱,四周环绕着鲜花,就是它唯一的装饰了。圆柱里是那尊圣母像的复制品,比地上的大理石还黑。一个政府大楼——如果它是的话——放这样的装饰品,真是太不寻常了。
邓菲注视着电梯指示灯,从1到5几个数字一一闪过。他忽然想到,其实早该想到了,这里有个很大的矛盾:这是栋一层建筑,却又有五层。这就是说,它大部分是位于地下的。
“嗨,外地人!”一个巴掌拍在背上,邓菲吃了一惊。他转过身,看到了范戴克式的小胡子,是修道院的那个人,带团的那个人。
“嗨,”邓菲回答,挤出个微笑,“你可真早哇!”
那人耸耸肩,“这有什么新鲜。那你呢?你第一次来这儿吗?”
邓菲摇摇头。“有段时间了,不过——是啊,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刚来到市里。”
“你迫不及待就去看她了!”那人笑了,假装惊奇地摇摇头。
有一会儿,邓菲没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不过,然后他就懂了,送给那人一个怯怯的笑,这正是那人想要看到的。“我想是吧。”他说。
电梯到了,两人走进去,电梯里播放着柔美的古典音乐。是《弥赛亚》,邓菲想,不过,一听到古典音乐,他总是这么想。他自己喜欢听西莎莉亚·艾芙拉的歌,喝过酒后则爱听牛仔瘾君子。
“你去哪儿?”那人摁着按钮问。
不过才一分钟,又一次,邓菲不知如何回答。留小胡子的人满怀期待站在那里,食指指着控制盘。终于,邓菲回答道:“主任办公室。”
那人撅撅嘴做个怪样表示惊讶,然后用手指戳一下控制板。又有两个人进来,门合上了,电梯开始平稳下降,仿佛纹丝没动似的。几秒后,门开了,没人要下,邓菲迈步走出电梯。
“办公室在左边,”那人说,“沿着走廊一直走。”
柔和的灯光照着淡紫的墙、宽的走廊、紫红的地毯和艺术装饰烛台。墙上精心雕刻的镀金框子里,镶着一幅幅的画。一幅古旧的木版画,画着雅克·德·莫莱的坟墓。一张建筑图上画着一个不知名的城堡——大教堂的平面图。一幅油画上,一个骑士斜倚着身子,一位美丽的少女正给他修剪头发。还有张油画,邓菲认为它是属于“唉,可怜的尤里克”那一类的,上面画着个牧人,阿卡狄亚的牧人,对着一块头骨沉思。尤里克,迈因拉德,或是其他人的头骨吧。
邓菲终于来到走廊尽头一扇烟色玻璃门前,门上只写着一个词:主任。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轻快地敲敲门,然后不等回答就闯了进去。一个女人从薄薄的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来,头发斑白,长得像只鸟儿似的,戴着副玳瑁眼镜,说她吓了一跳吧,还不如说是生气。
“需要我帮忙吗?”(德语——译者注)“不用,除非你说英语。”邓菲对她说,环顾整个房间。“我要见主任。”
她怀疑地看了看他。“不行,”她说,发音清脆短促,带着德国腔。“首先,你得有预约,我想你没有预约。”
“没有,”邓菲回答,“不过我有更好的。”
“哦?”
“是的,我有任务。”他朝角落里的一扇门摆摆头,开始朝那里走去。“这是他的办公室吧?”
邓菲觉得她似乎要腾空飞起,其实她只是从椅子上半站了起来。“不!我是说,当然可以——不过跟你没关系。他不在这儿。那么,你是谁呢?至少得告诉我吧?”她的手正放在电话上。
邓菲做出生气的样子,掏出通行证递给她。她眯眼看了会儿,然后把他的姓名记在桌上一个小本子里。
“你以前来过,”她说,并不太确定。
邓菲不安地点点头,“一两次吧,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记得你的名字,不过……”她从眼镜儿上方打量着他,又摇摇头。
“你一定是在档案里或者哪里见过我的名字,因为我已经有好几年不在这儿了。”
她仍是疑疑惑惑,“也许吧。”
“不谈这些了,主任什么时候来?”邓菲问,急着转移话题。
“平常不到8点不会来的。今天嘛,根本不会来啦。”
这个回答着实让邓菲吃了一惊,一时间他简直站不稳了。本来他一直指望着那家伙会上班呢。
“根本不会来?”他问。
“是。”
“嗯,为什么呢?他在哪儿?”
“华盛顿,那里出了点乱子。好了,如果你不介意——”
邓菲猜测道:“你是不是说希德洛夫那件事?”
那个女人惊讶了,态度缓和下来。“是的,”她说,坐回到座位上,“有人开枪——”
邓菲不耐烦地点点头,好像已经听人说过似的。“发生在伦敦。”他说。顺着说下去,他对自己说,也许会有好处的。
她微微点头,不过显然吃惊他竟然知道这么多。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邓菲对她说,“可怜的杰西。”
“他们说他会好的。”
“会好的,也许吧。复原如初,我怀疑。”他看着她,意味深长。“我需要一小块儿办公的地方,”他说“用两三天——也许一周。还有一部电话,可以接通兰利哈里·马塔的办公室。”
一听到马塔的名字,她的眼睛睁圆了。“嗯。”她说,仍然不太确定。
“嗯什么?”
“唔,我不清楚。”
“什么不清楚?”
“这件事!”
“你是主任秘书,是不是?”
“准确说,我是他的执行助理。”她纠正道。
“那更好。”他端详着桌上她的姓名牌,“你叫希尔达,对吧?”
她很轻很轻地点下头,对他这样亲昵感到疑心。
“好,希尔达,我建议——我们该开始了。”
“但我不能给你办公室。要给的话,我需要得到批准。也许副主任……”她伸手去拿电话。
邓菲眼珠一转,然后一歪头,问道:“你看我像不像个传令员,或者某某人的开路先锋?”
这问题问得她一愣,然后她摇摇头:“不像。”
“好。如果非得如此不可的话,那就让我们给那个人打电话吧。”
“谁?”
“主任啊。你知道他在哪儿,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