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情愿,但邓菲还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用法郎付了账单并问了去车站的路。然后离开餐厅,邓菲冒着蒙蒙的细雨打着冷战不停地走。一小时后,他坐在了大西洋新干线高速列车里的头等车厢里,一边打喷嚏,一边注视着这次快车以二百公里的速度驶过诺曼底。尽管车很快,但要到苏黎世酒店还需要一整夜。列车中途在东站停留两个小时,邓菲在一家小报亭买了一张电话卡,给在布拉格的马克斯打电话,响了五六下之后,才有一个充满睡意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喂?”
“请转吉纳维芙。”
“什么?”
“吉纳维芙,”邓菲重复说,他忽然担心马克斯是否忘了先前的约定,或者更可怕,他是否有意拖延时间。
然而,他很快放下心来,马克斯小声骂了一句(用邓菲不懂的语言),把电话挂了——这正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即使有人在监听,这个对话也不值得报告。
挂上电话,当邓菲转过身来时,他又发现了那个在船上出现过(可能),但在圣马洛的餐厅里肯定见过的金发男人,他正坐在二十码外的一张长椅上吸烟。
怎么会这么巧呢?邓菲心里嘀咕,这是巧合吗?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在同一天从泽西岛坐同一艘船,并在同一天晚上坐同一趟列车去巴黎,这只是巧合吗?
或许,真是巧合,太巧了,这大概就是“公共交通”名字的由来吧。
机械故障使得火车在第戎外边的一段侧轨上停留了近两个小时。在修复过程中邓菲睡睡醒醒,但当火车再次开动起来之后,他沉睡了,当靠近瑞士边境的时候,海关官员出现了,要求查看他的护照,当得知邓菲是美国人时,他也懒得检查了。
但是,他的感冒却越来越严重了,大概是从深夜,在巴黎和边境之间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胸口闷,发热,不太严重,但已足以让自己不舒服,他感到自己快要散架了,就好像有很多天没有休息似的(而这些天他确实没有好好休息)。
在苏黎世酒店下车之后,他径直奔班霍夫街而去。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他来过苏黎世酒店十几次了,这个车站还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到处弥漫着灰暗的寒气。身上的感冒令他越来越不舒服,他越发想念咖啡屋,厚厚的玻璃能够阻挡住寒气,弥漫的面包和浓咖啡的香味令人神往。
但是坐下来喝杯咖啡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尽管布勒蒙不在左右,但苏黎世酒店的餐厅经常有德国瘾君子、荷兰酒鬼、非洲骗子,还有很多三教九流的人。
对于一个身上带有这么多现金的人来说,最好还是走吧。
车站外,狂风中还夹杂着些许小雪。这儿的温度比泽西岛和圣马洛低多了,他的手脚都感觉很冷。站在寒风中,他拉了一下自己上衣的领子,使它更贴近脖子,然后走入了瑞士最繁华的街道。很快,他来到了瑞士信贷的一个支行门口,用十分钟办好了各种手续,他以每月三十五瑞士法郎的价格租了一个保险柜,在一个上了锁的屋子里,他把成沓的英镑放入了一个深色钢柜子中。
处理完钱之后,他离开了银行向苏黎世酒店走去,感觉到自己轻松了很多——尽管依然很沉重。在公文包里他还有五万英镑,足够支付马克斯并让自己完成自己的计划——还有很多要做。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依然搞不明白为什么希德洛夫会被谋杀,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连带受到这么多的影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似乎是在毁灭自己,而且会连累身边的每一个人。
或许,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已经成功地勒索了布勒蒙一笔并且报复了柯里——尽管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自己毕竟已经开始了反击。
苏黎世旧城区是由一条条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以及一座座石头屋子构成的。它坐落于林马塔河河畔的一座小山上。林马塔河黑亮透明,冰冷刺骨。当邓菲走下山奔向苏黎世酒店的时候,雪下得又大了一些。雪花似面粉滤过筛子一样,覆盖到了他的头发上,粘在了他的眼睫毛上。雪融化之后又顺着他的领子流到了脖子里,这让邓菲冷到了骨髓里。走到河边时他停留了片刻,看看那些飞来飞去的天鹅,它们根本不在乎冰雪与寒冷。
但邓菲却没有这么耐寒,他咳嗽着进入了一家专售男衣的商店,以几乎十倍于自己国家的价格买了一副皮手套还有一条长围巾。但这会儿,他根本不在乎钱,返回到码头后,他快速走过了最后两个街区,穿过苏黎世酒店门前冰冷的露台,一头扎进了酒店里。
苏黎世酒店就坐落于河边——紧靠着一座又古老又巨大的钟楼,它已经运营了超过六百年。穿过大厅里燃烧着大火的壁炉,邓菲来到了前台,他问是否有一位叫马克斯的先生已经到了。
“还没有,先生。”
“如果他到了的话,麻烦你告诉他,他的朋友在餐厅等他。”
“好的。”
邓菲在餐厅里等了几个小时,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河水,在他将要吃完第二个羊角面包的时候,马克斯终于出现了。
“你看起来好得一塌糊涂。”马克斯用他自己的方式问候邓菲。
“谢谢。你也很好,快坐。”
马克斯坐在邓菲对面的椅子上,小声说道:“我帮你做的,恐怕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做。”
“那么我是找对人了。”
“那是一定的,”马克斯说着掏出了一个牛皮信封推到邓菲面前,并且拿起了账单端详起来,“这个我来付。”
“真的吗?”邓菲好奇地问,“你为我的咖啡还有面包付账?”
马克斯点了点头,小声嘟囔着:“聪明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账单上潦草地签上了房间号码,然后站起身来,“我们走,上楼。”
邓菲跟着马克斯乘坐电梯上了五楼——最高的一层,套房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能够尽览河岸与河水的大窗户。马克斯的旅行箱就放在窗下的地毯上,还没打开。
“我挺不住了,”邓菲瘫到了沙发上。
“你怎么了?”马克斯问道。
“感冒了。”
“那么,我们两清之后我就走,你呆在屋子里睡吧。”
“我想我会的,”邓菲说,“我实在是快不行了。”
马克斯从旅行箱中拿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撕开封口,把里边的东西放到了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好几张信用卡,一本驾照,还有一本护照。邓菲打开了护照,看了一下照片然后扫了一下姓名,“很好的名字,哈里森·皮特。”
马克斯脸上笑开了花,“非常酷的名字,不是吗?”
“酷名字,酷得一塌糊涂的名字。”
“这是个美国名字,非常普通。”
“你开玩笑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当然没有,这个名字在爱尔兰并不多见,但在加拿大和美国却很流行,那里有很多叫哈里森的。”
“举个例子。”
马克斯马上说“哈里森·福特”。
邓菲诧异了片刻,然后问道:“那么叫皮特的呢?”
“比如说布拉德·皮特,”马克斯说道,“他们都是电影明星,很多普通的美国人也用这个名字。”
邓菲叹了口气,“好吧。其他东西怎么样啊?”
马克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纸大小的信封递给了邓菲,邓菲撕开了信封。
一张薄板状的仙女座文件夹的通行证落在了他的大腿上。通行证的左上角有激光防伪标志——艾恩西德伦修道院的黑色处女的彩虹立体全息图,在右下方,是大拇指印,邓菲自己的照片位于中间,顶上有这样一些字样:
MK-IMAGE
特别通行证
E.布罗丁
仙女座文件夹
“干得非常好,这通行证很棒。”
“只是棒吗?应该说是完美。”这个俄罗斯人看上去很受伤的样子。
“没错,我正想说,还有指印,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马克斯拉开了他的旅行箱的外边的拉链,掏出了一本硬皮本的纳博科夫的《阿达》,“给你。”他说着把书递给了邓菲。
“我要这个干吗?”
“拿着,”然后他扭身打开了旅行箱的中间一层,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皮箱,箱子里是一些个人的洗漱用品,例如牙膏牙刷、旅行用剃须刀、药瓶等等,还有一管生物胶。
“那是干什么用的?”邓菲好奇地问,马克斯把它从小箱子里拿了出来。
“这可是生物胶。”
“我知道那是生物胶,但有什么用?”
“这是医用的蛋白质聚合物,粘到手上比用针缝的还牢固,这可是最新产品!”
“那你打算用它干什么?”
“请把那本书递给我。”
邓菲把书给了他,马克斯从里边取出了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纸信封,他按着信封两端往里边吹了口气,然后倒出了一块半透明的像皮肤一样的东西。
“这是指纹!”马克斯得意地说。
邓菲看着马克斯手心里的这个物件——神奇的物件,问道“:它是用什么做的?”
“由含氢化物的胶做成的,就像你的隐形眼镜一样,只不过更为柔软,这是仿生学的产物。”
“那意味着什么?”
“它是可以和人身体替换的塑料。超薄。现在,请洗一下手,然后擦干。”
邓菲起身照着马克斯说的做了,然后坐在了靠窗的椅子上。
马克斯握住了他的右手,然后用棉签在大拇指上轻轻涂了一层生物胶,然后他把指纹扣在了胶水上,小心地把它弄平整。“等四分钟,”他说。
邓菲看了看手指,根本看不出黏合的痕迹。“我怎么把它去掉?”他问。
马克斯皱了一下眉,“用砂纸或许可以。”
“砂纸?”
“是的。”
“好吧,那就用砂纸吧。现在告诉我,这东西你是怎么做的。”
马克斯笑了,“影印,当胶水干了之后,你的手指会很舒服。”
“这样就行了吗?我们不需要在上边雕刻一些东西或是其他?”
“雕刻?我的天!只是通过安检而已,他们只是使用扫描器检测。”
邓菲怀疑地看着他。
“别担心,”马克斯说,“没有任何问题。”
是的,事实上邓菲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马克斯就是最好的。如果通行证不管用的话,那就是他的末日(邓菲心里想),邓菲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站起身来,穿过屋子去拿自己的旅行箱。他把箱子放在了床上,打开锁,从里边取出六叠现金,每叠五十张一百英镑的,总共相当于五万美圆。他一边把现金递给马克斯,一边说“:告诉我些事情。”
“告诉你什么?”马克斯回答道,眼睛却盯着钱。
“当你住在俄国时,有没有读到过任何关于……我不清楚……”
“问吧。”
“屠牛事件。”
马克斯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说,死牛吗?”
“是的,牛在牧场上被肢解。”
“没有,”马克斯笑道,“从来没有,至少是我在时没听说过,问这个干吗?”
“我只是好奇。”邓菲说着,把手里的最后一叠钱递了过去。
“但是在苏联解体之后,”马克斯说,“经常听到这样的报道。”
邓菲盯着他,“关于屠牛事件?”
马克斯点点头,边说边把钱塞进自己的旅行袋里,“还有关于不明飞行物的,各种各样的怪事,但只是最近才有,在共产党时期没有。”
邓菲坐在了床上,说道:“还有一件事。”
马克斯笑着拉上了他的旅行包,“总是还有一件事。”
“我还需要一张护照,给一位朋友办的。”邓菲说着从小箱子里又拿出了一叠钱并数出了三十五张一百英镑的纸币递给马克斯。然后他把那个装着克莱姆照片的信封交给了马克斯,她的地址写在信封背面,“希望你尽快做出来,这是急需的。”
“我今天晚上就开工,”马克斯一口允诺,然后扫了一眼照片,“是个很迷人的女孩嘛。”
“谢谢。”
“你想要什么名字?”
“薇罗什卡·贝尔。”
马克斯笑了,把名字写在了信封背后,问道:“她也是俄国人吗?”
“不,只是这样显得浪漫一些。”
“不仅仅是浪漫,这个名字很好,”马克斯脸上突然认真起来,“她的护照也和你的一样,可以吗?”
邓菲点头同意。
“她的护照也和你的一样是空白的,没有去过任何大使馆签证的,于是也就没有不好的记录。可以去任何国家,除了,或许除了加拿大,怎么样?”
“我们不去加拿大。”
“那你们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邓菲把马克斯送到了门口,说道:“帮我一个忙。”
“说吧。”马克斯干脆地说。
邓菲去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拿了一张酒店的稿纸,在上边写下了自己房间的号码,然后把它放入信封并封住了口,还在信封上写下了薇罗什卡的地址。
邓菲叮嘱马克斯:“希望这个能和护照一块寄到她手里,拜托了!”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邓菲只出去过一次,就是在一家小店里买几本杂志。其他时间,他就在宾馆中马克斯舒适的房间里安然度过他的感冒期。在林马塔河上方的窗户边坐了下来,倾听结实的雪粒敲击玻璃的声音。他能看见的人就是几个服务生,有的在把床调低,有的在换毛巾,还有的在提供房间服务。没有打入的电话,或者算是有一两个,但都是些无端的打扰。总之,要不是浑身乏力、高烧不退、咳嗽不断这些难受的症状,这个时候生个小病还是挺好的。
在这三种症状里,发烧令他最为不爽——因为已经到了入侵梦乡,干扰睡眠的地步。通常情况下,邓菲不会过多关注自己的梦境,但是发烧时梦境则不同,全是如考试题般重复出现的枯燥乏味的东西。一觉醒来出了一身汗,感觉比睡觉前还要疲惫不堪。
到第四天下午,自己实在待不住了,也为克莱姆操心,所以决定出去走走。
他乘电梯下到大厅,然后步行到酒店后面的一条小街。他需要一些东西。实际上,他需要所有东西。一旦克莱姆到达——而且一旦他们到达楚格——整个世界就会像挂上加速挡一样。他就是知道,一定会的。当世界高速运转起来后,就该换换内衣了。
所以他出去买点衣服。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徜徉在旧城区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穿梭于这个星球上最为昂贵的男士居家用品店中。他买了一个小旅行包,上面的口袋比台球馆里的袋子还要多。售货员说,这个包比导弹的前锥体还要结实(九百瑞士法郎)。单价要四百瑞士法郎的法国产的衬衫买了几件,以几乎相同的单价还买了几条德国产的宽松长裤,单价为一百三十瑞士法郎的阿玛尼T恤买了几件,一只二十瑞士法郎的袜子买了几双。他看见了一件犬牙纹运动夹克,使他想去打松鸡(或不管是什么,也不管它们做了什么要挨这枪子儿)。还买了跑步用的基本必备品:跑鞋、短裤、还有袜子。
购物结束后,已经是下午4点了。他还知道了两件事。一、在苏黎世买衣服非常昂贵。二、确实有人在跟踪自己。
有两个人,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那个穿洛登外套的金发男人是一个,还有一个人,开红色“黄蜂”牌踏板摩托车的恶棍。他们并不是鬼鬼祟祟的。尽管保持有一定的距离,但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举动来掩饰他们的跟踪行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对他志在必得,或者说他们认为对他是志在必得。
那个低座小型摩托车上的家伙看上去像个运动员,长得虎背熊腰,小眼睛,留着一个小平头,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好像一点都不受天气的影响——或者是想让其他人认为他是这样。他的那个同伙则气喘吁吁地跟在五十码开外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烟。
他们已经在朱姆施托肯酒店外面等了三天了,邓菲心想。这意味着他们还真他妈能坚持,我应该做的是冲他们大喊:
“你!混蛋!”
但是,不能。那不是个好主意。一方面,他手里提着一大堆袋子。另一方面,他还没有自我感觉良好或勇敢到那种程度。正相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游泳初学者,正站在高高的跳板前端,眼望下面乱石遍布的深水潭。准确地说,不是眩晕,但是他确实意识到阴囊紧缩了一下,好像几乎要被拿走一样。
这令他很吃惊,因为对于被人跟踪,自己应该是一个老手了。自己加入中情局后,已经在威廉斯堡和华盛顿经历过很多次常规的监视和反监视演习了。
这是标准程序,而自己对此已经极为熟练了。所以目前这种状况并不是完全陌生——但是也不尽相同。这两人并不像中情局训练营地的教官,因为他们对自己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