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大勇却慈祥
咸丰四年(1854)四月,湘潭。
傍晚时分便昏昏欲睡的林绍璋此时却睡不着了。他刚刚喝了半斤白酒,想借着酒意一觉睡去,但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出现了那个鬼魅一般的黑马将军。他不声不响挥刀杀人时的情景如梦靥一般缠住了林绍璋,让他一颗心砰砰乱跳,背心发冷。
他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毕竟跟着太平军混了好几年,他见识过比这更惨烈的场面,但终是无法跟今天相提并论——那个人和他的部队跟他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支部队都不同,他们绝不同于八旗兵和绿营兵,他甚至没有听到对方发起冲锋的命令,他们自己就冲了上来,然后与自己的部队白刃格斗,尤其是他们的将领,那位骑黑马的将军。他从未想到过真的会有如此剽悍勇猛之人,以前他只在评书里听说过,譬如吕奉先,譬如李元霸等,评书艺人把这样的人称作“万夫不当之勇”,他一直以为这样的人只存在于评书之中,然而今天他亲眼见识到了。
刚刚打扫战场的人回来向林绍璋报告了伤亡人数:阵亡六百四十四人,伤者不计。林绍璋只觉右眼跳得厉害,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道:敌军呢,伤亡几何?带队的那将领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林绍璋没听清。他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那人鼓起勇气,大声道:敌军暂未,暂未发现伤亡者!
林绍璋再也绷不住了,他颓然而坐,挥了挥手,让那将领出去,他想一个人静静。
六百多人对他的两万大军来说,是一个不大的数字,但他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来湖南之前就曾听说过宁乡城里搏杀储玟躬之事,他兴致盎然的听着,不时还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末了还若有所思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好象是在听评书。评书里有勇无谋的储玟躬已经死去,他虽然不怕死但终究还是死去了。而今天这个臂膀上刺着“精忠报国”的黑马将军还活得好好的,他的一千人马也活得好好的——竟连一具他们的尸体都未找到!
当与敌军厮杀、太平军将士纷纷临阵脱逃之时,林绍璋敏锐地注意到了敌军虽然异常勇猛,却并没有趁机掩杀进城,他们似乎知道林绍璋在城内还有一万多精兵未动。他看到那支部队也开始收兵,他们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地退去——恰在此时,夕阳也黯淡了下去,沉入了远方的山脉,终于不见。
林绍璋下达了严阵以待的命令轮番巡逻。城墙上的灯笼火把照耀着太平军明晃晃的刀锋和黑黝黝的枪口以及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容,也照耀着打扫战场的太平军将士和地上横躺着的太平军将士们的尸体。让林绍璋感到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打扫战场的敌军也没有看见。他们仿佛就地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酒精也没能带给林绍璋一个高质量的睡眠,他眼睛一合上就看见那个精赤着上身的鬼魅骑着那匹黑色的战马慢慢地向自己走来。他不知道他手下参战的大多数士卒跟他的心意是相通的,那位匹马冲锋、单骑陷阵的黑马将军让他们整整一夜噩梦连连,疲惫不堪。
第二天,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一大早林绍璋便听到守城将领的禀报,那一千人又来了。林绍璋咬着牙传令,点兵点将,整队出战。他坚持亲自指挥并督战,不能再输了!
他带着四千精兵出城列开了阵型——他不敢轻敌,多带了两千人出去,比昨日的人数翻了整整一番,他手下任何一个太平军将士现在都不敢轻敌了,人人都清楚,他们遇上了自金田起义以来,所遭逢的最最剽悍勇猛的一支部队,从将领到士兵,尽管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
远处的那一千清兵在五十丈外也列好了队型,他们的队伍看起来整整齐齐,士气高昂。经过昨日一战,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伤亡。那个带头的黑马将军在阵前往来游弋,跟昨天他匹马冲锋时不同,今天的他仍然是那一身行头,长长的竹竿和两把火枪,左右腰带上的腰刀显得分外引人眼目。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绍璋也静静等待,他等待着他们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之内。昨日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弓箭的射程更远一些,所以那黑马将军把队伍列在了六十丈开外,而今日双方都在平地之上,所以那黑马将军把队伍往前推进了十丈,使己方仍然保持在对方弓箭和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外。
林绍璋等了盏茶功夫,见对方仍然没有主动进攻的意思,他便传下令去,让火枪队的士兵们排列在队伍的最前面,然后整队向对方一齐推进过去。只要往前推进十几丈,火枪便可以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来,而自己将火枪队分为了三排,排列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一排射击之后,第二排便立即换上,第一排的便趁此机会装填弹药,准备下一轮的射击;待得第二排射击之后,第三排又立马换上,让第二排的退下去装填弹药,而第一排此时也差不多装填完毕;待得第三排的射击完毕,第一排的此时便再度换上射击。三排如此循环往复,便可将开阔地带的敌人消灭于数十丈开外,而己方却可以把伤亡减低到最小;待得几轮射击之后,士气大振的己方便可发起冲锋了,而即便是双方短兵相接、白刃相拼,自己也可仗着人多稳操胜券——这是林绍璋的如意算盘。
他往前推进了十丈,敌军仍然没动。他们已进入了自己的射程之中。林绍璋提醒自己,再等等,再推进七八丈,待双方的距离再近一些,火枪的威力足够大时,再下令攻击也不迟。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湖南腔的喊杀声和猛烈的火枪射击之砰砰声,弓箭破空时之嗖嗖声,以及他熟悉的太平军将士们的广东腔的厉声咒骂和哀哀惨呼之声。
这声音来自自己队伍的两翼,听这喊杀声估计有两千人,而这火枪之声,林绍璋凭经验判断每一轮至少有上百杆火枪在同时击发——自己的火枪队在队伍的最前面,何况自己也没有下令开枪,这枪声不用说是来自敌军的。他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精心设计的阵型被敌人突如其来的冲锋轻而易举地打乱了。
火神爷护佑的林副丞相直到跑回了南京也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哪来的人?
塔齐布在接到曾国藩驰援湘潭的命令之后,于第二日清晨即起程出发。曾国藩交给他的人马是陆军的六个营皆由他统一调度指挥(罗泽南、李续宾部两个营一千人留驻长沙,他们将在数天之后用行动来改变旁人对他们“书生不能带兵打仗”的看法)。脾性向来急躁的塔齐布带着自己属下的两个营精兵作为先锋,在天还未亮之时便已出发了,他让周凤山带着余下的四个营随后接应。
这两个营的精兵,约一小半是塔齐布在长沙绿营时的旧部,一大半是他去年九月在衡阳时所招的新兵。他的旧部是跟着他在长沙剿匪和参加“酷暑练兵”的那一批人,而新兵却是由他一个一个亲自过目、优中选优地招进来的。这一千人被他分为了两个营,与他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并由他一手一脚、一刀一枪地亲自训练了出来。这次是他们第一次出征,塔齐布早就憋足了劲要大干一场,他更要藉此机会检验一下自己这批精兵的战斗力。
长沙至湘潭约有一百余里,塔齐布清晨带队出发,途中打尖吃过干粮、略略休息之后便继续赶路,即将抵达湘潭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让部下继续朝着目的地赶路,自己却骑着他的黑马,一骑绝尘先往湘潭而去——他带兵打仗有一个习惯,便是每战之前,必定亲自观测战场。他每每单骑而出,“逼贼垒觇形势”,战场的地形地势有何特征,至何处诱敌、何处设伏、何处夹击、何处退兵,无不一一了然于胸;而他更有常人不及之处,“濒危辄免,贼惊为神”。塔齐布过世多年之后,曾国藩偶然忆及他这一绝技,亦不禁悠然神往、继而长叹不已,谓塔齐布之后,军中再无一人能担此任。
昨日黄昏塔齐布查勘地形地势之后,回马与大队人马会合,然后传令下去:全军不可休息,须奋勇向前,随我一鼓作气而战,何时得胜,何时吃饭!言毕除去上衣,将套马杆与双枪、刀鞘交由亲兵保管,然后跃上马背,将两柄腰刀贴住马鞍用腿夹紧,直往敌营而去。待得见到他阵斩敌将、匹马冲锋、单骑陷阵之时,全军无不感奋,立即主动发起攻击,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再无一人稍有退却之心。他用行动诠释了当年东吴大将甘宁的名言,也就是储玟躬在宁乡城外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吾堂堂主将尚不畏死,尔等何得迟疑!”
这一场大战的神奇结果是连塔齐布本人都没能预料到的:除了数十名伤者,全军竟无一人阵亡!而敌军的伤亡人数或已上千!
太平军全部退入城中之时,夕阳也沉下山去了;当暮色将湘潭北郊层层笼罩起来之后,周凤山带着他的四个营的两千名弟兄也赶到了——林绍璋哪里知道,敌军的六个营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会合了;而敌军主将却已把湘潭北郊的地形地势查勘了个遍!
第二日,塔齐布依然率领他的一千人在正前方吸引敌军主力部队注意,而余下的四个营则分为左右两个队,提前埋伏在湘潭城外的左右两侧,各自攻打林绍璋的左右两翼。林绍璋将最犀利的火枪队放在队伍前面是正确的,他并没有做错,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左右两翼就成了软肋——当然他没想到敌人会专打他的软肋。
在来自敌军的猛烈的火枪声之后,他们朝着自己的阵型发起了更加猛烈的冲锋,分别攻向自己的左右两侧。林绍璋很快发现自己的阵型被敌人毫不费力地彻底打乱,他最精锐的火枪营变得没有一点用处,他们完全不适应近距离的格斗厮杀,而敌我两军的混战局面让他们根本就不敢胡乱开枪。一时间,广东腔的哭爹叫娘声,湖南腔的喊杀声,不知是什么腔调的惨叫声,刀剑相击的金属铿锵声大作,偶尔也夹杂着几声零散的火枪声。
这时,那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黑马将军带着他的部队发起了冲锋。林绍璋只觉右眼乱跳,跳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他一咬牙,在亲兵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调转马头便往城里跑。
他一口气冲回了城里,再奔上了城楼观战。这时,只见那黑马将军在人丛之中手舞双刀,策马直向自己的大旗奔去——熟悉的场面再次出现在眼前,那人所过之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林绍璋担心的不是这个,他刚才猛地醒悟了过来:不好,此人要夺旗!
林绍璋那面绣着“太平天国春官又副丞相林”的金黄色大旗由一将骑马而持,一左一右有两人分持刀枪骑马护旗,素来他人在何处,旗便须得在何处。但刚刚他一言不发,回马就跑,守旗与护旗的三人皆未反应过来。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塔齐布却已策马杀到!
一名使刀的护旗手策马横在了塔齐布面前,劈面一刀朝塔齐布砍去,塔齐布不避不让挥刀斜砍,那护旗手刀还未到,却觉颈中一凉,顿时了账。剩下那一名护旗手与那持旗手勒转马头便跑。塔齐布不理那护旗手,一提马缰便冲着那持旗手追去。那持旗手吓得魂飞天外,扭头撇见那煞星如影随形便在身后一两丈处,不由得一边大声惨呼,一边将大旗扔下。
塔齐布不再追他,将右手之刀交由左手握住,然后从马上一附身,一探手,已抄起了那面大旗。他将双刀一齐夹在腿下,双手把大旗抖开,然后纵马在人群之中狂奔,他口中“喔呜——喔呜——”地大呼着,手上大旗被他舞得猎猎作响,显出旗帜正中一个斗大的红色“林”字来。
太平军望着自己主将之旗已落入敌军主将之手,哪里还有丝毫斗志,能跑的立马撒腿便跑,不能跑的则立马双膝下跪,高举双手弃械投降,即不跑又不降的则负隅顽抗,不多时便被砍翻在地……
林绍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正此时,他看见一名本部水师营的将领朝自己飞奔而来——他包头的黄绸被熏得乌黑油亮,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小洞;他全身上下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而这身衣服到处是烧得大大小小的洞;他的长长的胡子被烧得七零八落,剩下稀疏焦黄的几根。他看着林绍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两行眼泪却已滚了下来……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
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
——曾国藩挽塔齐布
笔者:曾国藩与塔齐布,可谓是患难之交,故此联较之其他普通挽联,更显深情。上联之大勇,这个不用说了,塔齐布之勇,乃是湘军军魂一般的人物;而其“慈祥”,则是赞美塔齐布之性情。塔齐布在收复武昌一役之时,太平军的“童子军”被湘军所围攻追剿,走投无路之下纷纷投河。童子军是太平军所俘获、掳掠的十几岁的小孩子,塔齐布见此惨境,当时便忍不住伏鞍痛哭,并立即下令不许再行追杀,对投河的童子军立即施以救援。上联之“曹武惠”,即北宋名将曹彬,曹彬乃是知书达理、仁厚清廉的儒将,尝曰“自吾为将,杀人多矣,然未尝以私喜怒辄戮一人。”他所居的堂屋敝漏,子弟准备将其修葺一下,他说“时方大冬,墙壁瓦石之间,百虫所蛰,不可伤其生。”其仁心如此,故曾国藩将塔齐布的仁慈比作了曹彬。下联的“许与”,乃称许之意;而郭汾阳,则是用了郭子仪的典故。郭子仪还未出名时因犯了军法当斩,恰好其时李白在长安,见郭子仪相貌魁伟,心中爱惜,便向唐玄宗保释,最后郭子仪成了大名鼎鼎的中兴名将。而塔齐布在长沙操练新兵时,曾国藩为了起用他,曾弹劾清德、保举塔齐布,自己向咸丰皇帝担保,言“如将来出战不力,甘与治罪”,此处将塔齐布比作了郭子仪,也隐然将自己比作了保举他的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