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湘鄂战功
咸丰四年(1854)四月,湘潭。
当曾国藩在长沙召开紧急战前会议之时,林绍璋已率太平军大部抵达湘潭,并一举攻占城池,呈反客为主之势;当塔齐布率领两个营的湘军陆勇朝着湘潭急行军前往救援之时,林绍璋已开始在城内调兵遣将、布置防务了。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刚刚饱餐过的林绍璋正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剔牙之时,听到了巡城兵丁的禀报:城外有一人全副武装,身份不明,骑一匹黑马,在城外往来梭巡。守城将领不敢怠慢,立马派人报告主帅林绍璋。
林绍璋本想靠在太师椅上眯一会儿的,连日来的征战让他感到了自己从内到外都已疲惫不堪,虽然每战必胜,他也开始有些厌恶了这场叫做战争的游戏。刚刚这一顿美餐和四两湘乡老酒,更让他眼皮打架、沉沉欲睡。闻报后,他心中虽是万分的不情愿,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虽然素来糊里糊涂、现在又昏头昏脑,但他总算还明白自己的身份——作为一军统帅,他得为属下的每一条生命负责。
夕阳为周遭的遥山近水、亭林驿站镀上了一层均匀的金色,黄昏中的湘潭北郊显得神秘而宁静。林绍璋站在城楼上举目四望。顺着守城士兵的手势,他看见了那个人——他骑在一匹纯黑的马上,右手握着一根足有三丈长的竹竿,那竹竿竿梢系着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绳子,一圈一圈松松地挽在了竹竿之上;他左右肩头各露出了一个弯弯的把柄,看样子不是刀剑之类的兵器,林绍璋也猜不出是什么;他左右腰间各悬了一柄二尺多长的腰刀,从刀鞘外形上来看,那刀弯弯的,跟八旗兵和绿营兵的标准配置绝不相同。他在城楼之下骑着马已经往来了四五个圈子,不知他在看什么。由于此人距离较远,长弓大箭和火枪都不能保证一击而中,再加上此人行踪诡秘,故守城军士不敢造次,派人急报林绍璋,请他亲眼看了之下再行定夺。
林绍璋命人向城楼下那人高声呼喊道:楼下何人?有何来意?若不一一从实招来,今日便叫你来得去不得!
那人恍如聋哑一般,对楼上呼喊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在马上观望,仿佛在丈量和计算着什么。城楼之上众小兵喊了一轮之后,那人始终无半点反应,林绍璋心中怒火渐起,吩咐兵丁,且射几箭看看。于是几个小兵又取出弓箭,纷纷朝那人射去。距离本远,众小兵射术又差,好几箭还未射拢便已劲力不继、跌坠于地;偶有一箭,径直飞向了那黑马之臀,看看即将射中之际,却不料那马恰在此时往前一跨步,那箭便又跌下地去了。那人却自始至终连正眼都未朝城楼之上看上一看。
林绍璋大怒,点了一员副将,令他带队出城,务必要将此人活捉上来。那副将得令,立即在城楼之上点齐了数十人马,准备开门出城。正此时,却见楼下那人已拨转了马头,从容而退。楼上众人这才看清,他背上原来交叉背着两杆火枪,枪杆儿朝下,枪柄朝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适才见到他左右肩头各自露出的弯弯手柄,原来便是这火枪枪柄了。
林绍璋大声催促,快,快!那副将领着军中四五十名精于骑射之人,开了城门鱼贯而出,向那人去的方向追了上去。那人听得身后马蹄声大作,回头望了一眼,双腿略略一夹马腹,那黑马便加快了步速,带着这一帮人马愈走愈远。林绍璋在城楼之上望得清楚,城下平旷尽头是一片树林,那人似乎要带着这帮人钻进那片树林里去。林绍璋悚然而忌,只恐那人埋有伏兵于树林,于是急令手下军士鸣金收兵。
当林绍璋看着属下那四五十号人马毫发无损地回到城中时,禁不住长长出了口大气,他不由得深为自己的小心谨慎而暗暗叫好——像刚刚那种情况,何必为了一个不明身份之人,损折自己数十精兵?
他正准备走下城楼好好休息休息之时,却见到在夕阳之中,一支军队正列队向自己所在的湘潭城缓缓行进而来。他手搭凉棚遮住依然有些刺眼的夕照,向这支千人左右的军队仔细打量,远远望去,只见他们身着短装,既非八旗兵、亦非绿营兵的制服,更非此前见过的一些团练的服装,这支奇怪的部队的服装,是他们的军士在胸前均缝着一个碗口大的“勇”字。
林绍璋心下奇怪,不知这支部队隶属于谁,在这个美丽的黄昏列队向自己所在的城楼而来,不知有何用意。他思量片刻,不得其解,却见那支部队在离城楼大约六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个很微妙的距离,刚刚在弓箭和火枪的射程之外,但若对方要发起攻击,数十丈的距离眨眼功夫便可到达。
一千人而已。林绍璋一边想一边下令整队,我带两千人应该足够了,他想。用不着带太多人出去,那未免太给敌人面子。他决定亲自下去会一会这支部队,说不定是来向咱们投降的呢?
城门大开,林绍璋带着两千人迎着那支部队在城墙下列好了队,他决定以静制动,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果然,那支部队又开始缓缓朝自己的队伍过来了。鸟枪准备——林绍璋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举起右手,高声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这时他看见那支部队再一次停止了前进,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己方弓箭与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内,只要自己下令,随时可以发动攻击,所以林绍璋没有一丝的惊慌,他想继续看看对方到底要干什么——敌阵里一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着自己的阵营走了过来。林绍璋忽然觉得这匹黑马非常眼熟,他想起来了,这就是自己刚刚在城楼之上见到的那匹黑马。
夕阳在林绍璋的对面闪耀着血一般的红色,它即将落山,却依然炫人眼目。林绍璋手搭凉棚再仔细打量,黑马马背上坐着个人,这人似乎不是刚刚见过的那人了——他的右手空空,没有那根三丈多长的竹竿;左右的肩头也不见那两杆火枪的枪柄;左右腰带上也没悬着那两柄弯弯的腰刀,林绍璋一时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刚刚见到的那人。他精赤着上身坐在马背上向自己走来,没精打采的样子。
这人要做什么?下战书?递降书?林绍璋很迷惑。
那人那马慢慢地越来越近,离己方阵营大约只有十五六丈了。太平军将士们也感到了迷惑,队伍最前排举起鸟枪的都把枪放了下来,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那黑马依然一步步地慢慢走来,林绍璋似乎都看见马上那人脸上的笑容了,他命令一个副将过去看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想。
副将策马上前,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人脸上的微笑,他两排雪白整洁的牙齿在四月的夕阳下闪闪发亮。副将高声喝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那人仿佛聋子一般一言不发,继续朝前走。副将突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阴森,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的预感。那人在离他三丈左右的地方时,他胯下的黑色战马突然加速了,向着自己直冲了过来——它是在瞬间由步行变为大步飞驰的,同时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人双手都握着柄弯弯的腰刀,可他记得他腰间明明没有悬挂刀鞘,这两柄刀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那副将在惊慌之中想拨转马头往回跑,可是已经晚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那人脸上的笑容。
林绍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人在经过他的副将身旁时很随手的一刀便砍下了他的脑袋,那马脚步丝毫未曾停歇径直冲向了太平军阵营,直到他快冲到近前时,那副将的脑袋才在高高飞起后落到了地上,紧跟着他无头的尸身才从马背上栽倒在地——那人迅捷无伦而又行云流水般的连贯动作让那些在惊谔中的太平军还来不及举起他们的鸟枪便已阵营大乱,那人已纵马冲入了太平军阵营。
那人将双刀抡圆了逢人便砍,瞬间便有四五人连他的样子都未看清便已血流五步、尸横就地。他出刀的动作极快、角度极刁,一刀劈出之后,有反应较快的太平军举起刀枪等物欲格挡他的双刀时,他的刀锋却已中途变向,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敌人瞬间格杀于刀下——他马蹄所过之处、刀锋起落之间,太平军手来手断、头来头断,竟无一人能全身而退,转瞬之间此人又已连杀六人、重伤四人,却没能听到一声刀剑相交的“叮当”之声,换句话说,竟无人能格挡住他一招。那人在杀人时不声不响,鬼魅一般;他的马在人丛之中左右闪避、前后腾挪,步伐极敏捷轻盈,犹如舞蹈一般。太平军前队大哗,顿时阵营大乱。
正此时,林绍璋惊谔地发现对面的部队一声不响地发起了冲锋。
那人策马在敌阵里往来冲杀,他的脸上和身上已全是鲜血,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他所面对的是太平军前队的鸟枪营,而他们在此情况下放枪只能误伤自己人,故每当他策马杀到,太平军便纷纷闪出一条路来,闪不及的不是断手便是断脚,或成了他刀下之鬼。等他杀到二十余人时,他所部之军也杀到了——他们此时面对的是来不及奔逃的太平军鸟枪队士兵,鸟枪在远距离作战时自然有其优势,然而在短兵相接之时,鸟枪跟一块废柴实无太大之差别。于是林绍璋惊愕地看见,他的鸟枪营在瞬时之间便已溃不成军,狡黠一些的便转头逃往后队,傻呆呆的就拿着鸟枪跟敌人作白刃格斗。那些士兵之凶悍,是林绍璋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自他随太平军南征北战以来,连敢跟他们对垒的士兵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更何况这些兵个个都犹如出笼猛虎一般。“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们在几乎毫不费力地打垮鸟枪队之后,又跟太平军的大刀队接了仗,他们没有一个人退却,全都红着眼不要命似的猛冲猛打,太平军大刀队又何尝经历过这样凶险的白刃格斗?从来都是他们欺负手无寸铁的平民,几时遇到过这样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在经过了短暂的抵抗之后,大刀队再一次溃不成军,转头纷纷逃命。
林绍璋在血红的残阳之下见到的那一幅幅画面,让他想到了一个成语:虎入羊群。他的本能告诉他:跑!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太平军当时都有了这个和主帅一样的本能反应。
林绍璋在几个亲兵的护拥之下朝城里退,他们和其他溃退下来的太平军将士们拥堵在了城门口。这时他听到几个挤在他旁边的鸟枪队的士兵嘴里在念着几个字,他们一个个已面无人色,却还在说什么“精心报国”。林绍璋抓住一个士兵问道,什么精心报国?那士兵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那,那个骑黑马的,他他,他手臂上纹了四个字,精,精心报,报国……
林绍璋那时不知道,他的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这只是第一次。
谥并武乡侯,湘鄂战功青史在;
寿同岳少保,古今名将白头稀。
——彭玉麟挽塔齐布
笔者:上联的“武乡侯”,是将塔齐布与三国蜀相诸葛亮相提并论,两人的谥号都是“忠武”,此乃武将之中最高荣誉的美谥。下联则是将塔齐布与岳飞相提并论。塔和岳有许多共同的地方,除了两人身上都纹了字,岳飞是“精忠报国”,塔齐布是“精心报国”(《清史稿》里记载的是“忠心保国”,曾国藩的记述是“精心报国”,虽有不同,但可以肯定是确有其事,而非杜撰);两人都是死于三十九岁,所以彭玉麟在此联中慨叹“古今名将白头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