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连樯十里,风帆蔽江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当林绍璋在湘潭北郊焦急地等待敌人进入自己射程范围之内的时候,当塔齐布将所部两个营列开阵型等待冲锋的时候,彭玉麟所率的湘军水师五个营也已抵达了湘潭,他知道性急的塔齐布肯定会比自己先到,但他不知道塔齐布已于昨日黄昏初战告捷,把林绍璋与他的部队打得一夜无眠,他更不知道曾国藩此时正在长沙高声朗诵他的《讨粤匪檄》,然后带着湘军水师剩下的五个营,以湘军总指挥的身份,意气风发地挥师直下靖港——谁都不知等待曾国藩的将是什么,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当湘军水师船队即将抵达湘潭之时,彭玉麟从他的快蟹舰上下来了,这虽然是水师目前最大的炮船,彭玉麟却嫌它速度不够快,进退转向等都不够灵活,相较之下,他更喜欢小尺寸的舢舨一些。此时,他便站在一艘舢舨船头的八百斤头炮旁边。
最初在衡阳修建战船之时,彭玉麟曾大感头疼:因为《公瑾水战法》是一本一千六百年前的三国时代的兵书,书上虽然有一些据说是周瑜设计的战船的形制及尺寸的图画与描述,但终究年代太过久远,真实性很难保证,此其一;其二,直到唐朝末年火药才被用于军事,故三国时代的战船上并未设计火炮的炮位,而彭玉麟需要的却是可以发射不同口径大炮的战船。他只好找到曾国藩求助。曾国藩更没经验,但又不能不管,所以那段时间,两个人天天凑在一起靠发挥想象来绘制战船的图纸。两人先定下的是大号战船快蟹,乃每营里唯一的营长坐船,兼营里的运输及粮台等功用,这个几乎不用专门设计,按照长江和湘江上运粮运盐的大船打造便是,船头和两侧各自留出若**位即可;其次是中号战船长龙,两人便利用商船的现成图纸,在两侧加上炮位便是;最后是小号战船舢舨,其功用主要用于冲锋,冲锋需要速度,于是两个湖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年年端午的赛龙舟,那便是最快速的船了,于是又仿照龙舟的样子绘制出了舢舨的图纸。
战船图纸出来了,炮位也预留下了,炮呢?曾国藩截留的广东绿营的八万两银子除了造船,大部分都用来采购了西洋铁炮。他这个“兵部左侍郎”不是混饭吃的,他虽然没有带兵打过仗,却也知道军队配置的重要性。所以他联系了在广东的同僚,从英国人手里购置了一大批西洋铁炮装备了自己的水师。这一批西洋铁炮共有八百尊,从四百斤到一千五百斤不等——当这一批当时最先进的西洋利器被广东水师庞大的船队运送到衡阳城里的湘江之畔时,整个衡阳城都轰动了,人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地来看热闹;陆师营里的新兵弟兄们也奔走相告,欢天喜地地主动来帮着卸货与安装。水师营的弟兄们更是夜以继日、加班加点地把这一批火炮尽数安装在了自己的战船炮位上,每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无比自豪与兴奋的神情,曾国藩和彭玉麟更是逢人便笑,兴奋得几天都没能睡个好觉。
现在,他便站在了这艘亲自设计的外形酷似龙舟的舢舨船头的头炮炮位旁,舢舨破浪直前,冲在了整个湘军水师的最前面。初夏清晨的江风扑面而来,竟略有寒意,吹得他雪白的长袍猎猎作响——两个月前,储玟躬与他们一行八人在长沙城中观赏风景后,在火宫殿里喝酒聊天之时,彭玉麟出来找茅房,见到一家路边的裁缝铺,顺便在铺里做了件白色的粗布长袍,他跟老板提的要求极简单,宽宽松松的一件对襟长袍,连衣裳的边角都不用缝上,搞得那老板以为他是要做披麻戴孝的孝服。现在,他就穿着这件雪白的粗布长袍挺立在整支队伍的前头,他感到了全身发热,“我欲乘风归去”,他想到了苏东坡,不由得迎风微笑。这一战必须打胜。从去年十月开始操练水师至今已整整半年,这半年的种种艰辛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此战绝不可败,他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虽然他清楚自己这两千多人要战胜的是太平军一支万人的水军。
远处已能隐约看见长毛战船的影子了,他取过了曾国藩给他的“泰西远镜”仔细观察。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太平军水师虽然连樯十里,风帆蔽江,极其庞大,但却颇有些杂乱无章。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疑惑是正确的,在正式和太平军水师交锋之前,他敏锐的观察到了这一点。他用手势让船速缓下来靠岸,然后他径自去了褚汝航的快蟹舰,并同时请杨载福等水师营官过来商讨战事。
五品官的同知褚汝航是当时湘军水师中官阶最高的朝廷命官,也是曾国藩任命的“水师总统”,而彭玉麟却是水师营中“隐主全军”的人物,好在两人之间的协作是良性的。彭玉麟走进褚汝航的快蟹舰指挥舱时,褚汝航正举着远镜眯着一只眼全神贯注的在查看敌情。彭玉麟没有打扰他,站在旁边让他静静的看。当其他几位将领杂沓的脚步声把褚汝航惊醒的时候,他才看见彭玉麟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雪琴,坐,快坐。
众人到齐后,彭玉麟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长毛水师之战船并无统一规制,由此可以想见其战法亦不甚高明,多是仗着船多势众而已。这一番话虽有“长自己威风、灭敌人士气”之意,却也确是实情,褚汝航首先表示认同。彭玉麟在等待褚汝航观察敌情的时候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此时成竹在胸。他站起来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和部署,当仁不让。水师营里各营官早已唯他马首是瞻,此时见他分析、调配、合作、分工都有条不紊,俱各敬服。
彭玉麟拱手从左至右一揖,朗声道:多谢诸公看得起玉麟,任在下差遣,还请诸公各就各位,此战咱们必胜!他话毕微微一笑,与杨载福并肩出门。
彭玉麟与杨载福的两条舢舨齐头并进冲在了船队的最前面,傅氏兄弟各配单刀随侍在侧;他们的身后,是两人所部的十八艘舢舨紧紧相随,彭玉麟营里的九艘舢舨由郑湘龙和黄明元统领;再往后是夏銮等诸营的舢舨。江面上湘军的中型战船长龙紧跟在舢舨之后,大型战船快蟹则又在长龙之后,水师五营的战船无论横队还是纵队,皆浩浩荡荡,井井有条,“水师总统”褚汝航的快蟹坐船跟在最后压阵督战。
彭玉麟傲立船头,“我欲乘风归去”,他脑中再一次想到这句子。他转头看着旁边舢舨船头的杨载福笑道,厚庵,算来智亭或已拔了头筹,咱们今天可不能落了下风啊。杨载福朗声大笑,老塔的脚程虽比咱们快,但咱们未必就输给了他,****的长毛,烧光他个奶奶的!他转过头高声下令:众弟兄,全速挺进!
彭玉麟亲自设计的这种舢舨,每条船上皆配备了桨手十人,由于其外形仿照了龙舟的样式,船形狭窄细长,小巧玲珑,机动灵活性远胜快蟹与长龙,当然除了火力。但彭玉麟此战不需要舢舨开火,他跟杨载福只管坐着舢舨放火——这是他在褚汝航的座船上,当着水师营所有营官们的面,给自己派遣的任务。他从远镜中敏锐地观察到太平军水师不讲船制,船只大小长短不一,浑不分炮船、战船、坐船、冲锋船与辎重船。他们好象所有的船只都载着士卒,都载着粮糗,都载着器械炮火,所有的船都成了战船,都成了炮船,也都成了冲锋船和辎重船,当然也包括长大笨重的长江运粮船和小巧灵活的江南乌蓬船。
彭玉麟在发现了这个问题后担心的不是打不了胜仗,他担心的是打了胜仗以后该怎么办。
湘军水师的火炮装备是目前最先进的西洋铁炮,而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太平军水师的战船上,装备的也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土炮,无论从射程、射击精度以及装填弹药的速度来看,湘军水师都占有很大的优势。彭玉麟可以想象,在并不宽敞的湘江之上,在湘军水师持续而猛烈的炮火之下,象目前这样连樯十里,风帆蔽江的太平军水师是不经打的,他们人再多、船再多却排不开,湘江并未提供给他们足够的空间。拥挤在一起的船队只有挨打的份,船越多就被打得越惨,因为最能体现炮火杀伤力的,莫过于最拥挤的地方,特别是无法快速躲避、也无法快速逃窜的水面。
就这样,在胜算较大的前提下,彭玉麟全面考虑了战场上可能发生变化的事情——太平军船上那么多的辎重和财物,难保湘军水师不在占有上风之时一哄而上的抢,须知他们都是穷苦的农民和渔民出身,谁都不敢保证他们不见财起意。如果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局势将极难控制,也就非常可能转胜为败。再则,太平军水师看起来虽然比较散,但兵力达一万余人,是自己的五倍,绵延而下十余里,火力再猛也只能打到前面的船,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局势下是绝不能让士卒存着抢掠之心的,那将会是自己的灭顶之灾。
为了确保不让这样的担忧变为现实,他提出的战术思想只有一个字:烧。
烧,只是一个计划,而计划的制定与计划的执行以及计划的实现,是有着相当的距离的,这个距离便等同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彭玉麟将整个计划的制定与执行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来确保计划的实现,他没有给别人任何机会。“放火的事,我来。”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湘军水师的高级将领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目光让其他人相信了他的决定是不可动摇与更改的。谁都知道,这是在让自己以身犯险,可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差——这个书生打仗不要命,他们心里说。
这时杨载福站了起来主动请命,“雪琴兄,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彭玉麟看着这个粗豪的汉子笑了,他感到温暖,即使是在多年以后。他无法拒绝,点了点头。“厚庵,如果咱们不死,回来好好喝点儿。”
彭玉麟第三次有了当年苏轼“我欲乘风归去”的念头,他此时不是想的这个人,而是想到了他的《赤壁赋》,更准确的说,是“赤壁”这个词在一直撩动着他,他想在今天把这里变成另一个赤壁。太平军的战船越来越清楚了,已接近了己方大炮射程。他高声漫吟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他转身将手中三角红旗猛地向下一挥,厉声高呼:打!
于要官、要钱、要命中,斩断葛藤,千年试问几人比;
从文正、文襄、文忠后,开先壁垒,三老相逢一笑云。
——黄体芳挽彭玉麟
笔者:文正,曾国藩;文襄,左宗棠;文忠,胡林翼。此联为“中兴四大名臣”之曾左彭胡大聚会联。有个小故事,当左宗棠听闻曾国藩死后朝廷赠予他的谥号为“文正”时,不由得颇有些失落,因为曾国藩所获的已是最高的谥号了,即使自己再怎么立下不世之奇功,无论如何也高不过“文正”去,也就是说,注定只能比曾国藩的谥号低了,这对于心高气傲、而又处处以曾国藩为榜样和“假想敌”的左宗棠来说,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他好歹也是第一流人物,很快恢复了镇定,并开玩笑自我解嘲说道:他谥了“文正”,看来我以后只能谥个“武邪”了。只想说,这是多精妙工巧的对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