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精心报国
咸丰四年(1854)四月,长沙。
彭玉麟合上了《三国演义》,揉了揉眼睛后站起身来。果然,来人正是曾国藩的亲兵。他在衡阳每次奉曾国藩之命邀请彭玉麟时,都会自乘一马再牵一马,而今在长沙他也如此,他没忘记彭玉麟喜欢骑马这个小小的爱好。
二人大笑着打马狂奔,你追我赶,在去曾国藩中军帐的路上要赛一赛谁的马更快。这一次是彭玉麟领先了两三丈,他跳下马来把缰绳递给了等候在侧的马倌儿,正准备进帐时却看见了马棚里两匹神骏异常的坐骑。这两匹马在马棚十几匹马之中,显得卓尔不凡,健美高大——彭玉麟认得,一匹红鬃黑尾的枣红马是李续宾的坐骑,他在衡阳认识李续宾之前,便被他骑着这匹马超过,他知道此马比衡州标协总兵谷韫灿的那匹坐骑,即驮着自己“万崖走单骑”的军马更为神骏,此刻见了它,心中喜爱,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在枣红马的旁边,还有一匹纯黑色的马更为亮眼。那匹马只套着马笼头,马背上并无马鞍,一根细细的纯牛皮马缰松松地挽在马棚栏杆上。它的骨架和体型比李续宾的枣红马略小一号,但看起来更为敏捷轻盈;它从头至尾黑中透亮,修剪合度的马鬃与马尾亦无半根杂毛。彭玉麟心中喜爱,走上前去轻轻抚摸这匹黑马的马鬃,顺着拍了拍马背,那马回过头来看着他,轻轻喷了个响鼻。彭玉麟心中好奇,不知这是谁的坐骑,更不知诸将之中哪一位竟能骑光背之马,可见此人骑术之精。
彭玉麟跟黑马亲近了一会儿,这才进得曾国藩中军帐来。只见帐中已坐满了人,与会者除了主持会议的兵部左侍郎曾国藩,还有曾氏幕府的十几位幕僚,以及湘军水陆二师的各营营官,另有一人叉腿坐在了右首上方。那人约莫四十二三年纪,圆脸丰额,浓眉大眼,唇上蓄着浓厚的两撇黑须,顾盼之间颇有些不怒自威;他身材壮实,着一声灰布长衫,右手摇着一柄折扇,器宇轩昂、神态自若,又显得颇为倨傲,彭玉麟不识此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只道是曾氏幕府新来的幕僚,当下也不理会,自己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下。
曾国藩看看人已到齐,便站起来简要介绍了一下当前局势:粤匪伪丞相林绍璋宁乡文书山大胜之后,兵分两路,自提一军约二万人挥师南下,于四月二十四日占领了湘潭;又分兵一万五千余人与反贼韦俊,已占领靖港,目前形成了南踞湘潭,北占岳州、靖港的有利局面,已完成了对长沙的包围。
诸公皆知,靖港在长沙之北,湘江之畔;湘潭在长沙之南,亦在湘江之畔。目前二地反贼已大兵压境,长沙腹背受敌。湘江北去,不知诸公有何良策,以退反贼、以保省城、以安民众?——曾国藩决定集思广益,让在座准备参战的诸将充分发表各自的意见,再行定夺。于是,在众人讨论、争辩之后,大致形成了两种意见:其一,乃先打北边之靖港,而后逆江而上,再打南边之湘潭;其二,则反其道而行之,乃先打湘潭,然后顺江而下,再打靖港。
持这两种意见之人各占一半,均觉自己有理,于是双方争辩,难以达成一致;曾国藩反复权衡利弊,也无法下定决心、一锤定音。
正此时,只见左首下方一人越众而出,缓步走向帐篷中央,站定后向四周团团一揖,轻言细语地曼声说道:请诸公稍缓之,在下亦有一言,不置可否?此人面容清癯,身形瘦弱,三十七八年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赤足穿着一双草鞋。其人虽貌不惊人,却神态安详淡然、举止从容得体——众人识得,此人正乃水师营官、“隐主全军”之衡阳书生彭玉麟。
彭玉麟站在中军帐内侃侃而言,仍然是不紧不慢的节奏和轻声细气的语调,他说:可先派出水陆二师一半的人马合力攻打湘潭,而曾大帅则暂时按兵不动,由他带领剩下的军队驻守在长沙,稳定人心;等湘潭开战之后,再由曾国藩把剩下的一半军队带出来,合力将湘潭拿下;最后,再整合部队回过头来顺流而下,一起攻打靖港,从而解除长沙之围。
彭玉麟刚刚说完,诸将还未来得及仔细回味这个方案之时,只见坐在右首那位身穿灰布长衫、神态倨傲的人从座椅上一跃而起站了起来,大声地说道:好!然后他接着彭玉麟的话,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条分缕析,说出了这个计划不同于其他两个方案的最关键之处:稳定民心。此人嗓门宏亮,反应迅捷,加之口才极佳,高谈阔论,神态之间更有一种目无余子、舍我其谁的自信与从容,使得彭玉麟颇为心折,暗暗称奇。
此人一番话刚刚说罢,诸将频频点头之际,曾国藩已占了起来,当即拍板,按彭玉麟与此人的计划实施。
事后彭玉麟才知道,那人正是目前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之中一言九鼎的高级幕僚、长沙城中声名大噪的左师爷左宗棠。之前彭玉麟也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他的传闻,都道是此人能力极强,而骆秉章对其又极信任,二人公私交情如鱼得水,以至于湖南巡抚衙署之中的诸多公事,都是这位左师爷说了算,而骆秉章下属找他筹办公事,骆秉章也往往推到左宗棠处,所以人人皆知凡是衙署公事,都可以不必麻烦骆方伯本人——“找左师爷去!”,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
这次战前会议对于彭玉麟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其一,是他在湘军水师中“隐主全军”的地位,不但得到了水师营总统褚汝航与其他各营营官的推举与认同,也得到了曾国藩的认同和肯定,甚至因为曾国藩和左宗棠双双采纳了他的战略性的建议,连陆军各营营官也对他刮目相看;其二,彭玉麟在这次会议上初识左宗棠,这个衡阳书生在会上提出意见与他的眼光,与心高气傲的左师爷不谋而合——姑且不论二人的交情,在往后的几十年中,他数次与左宗棠的眼光及意见保持了惊人的一致。
曾国藩紧跟着调动各各营人马,由塔齐布总领陆勇六个营、彭玉麟总领水师五个营兵分两路直取湘潭林绍璋,由二人一切便宜行事,他自己则两天后“自率水师五营继之”。曾国藩一口气说完后,他看到面前的诸将皆摩拳擦掌,兴奋不已。他们虽有大战前的紧张,却更有跃跃欲试的豪情,他们面露笑容,显然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会议结束后,其他各营营官先走,曾国藩将彭玉麟留了下来介绍给了左宗棠认识,大概二人性格、、修养、学识、经历等各不相同,两人对对方均说不上有多大的好感,倒是对刚刚不谋而合的战术思想感到颇为有趣,说笑了几句后彭玉麟便即告辞回营。
彭玉麟刚刚走出中军帐,便看见一****着上身之人背对着自己蹲在了那匹黑马的身旁,翻起那黑马的蹄子,捧在手中仔细检查它的马蹄铁。其时已是四月末,烈日当空,暑气氤氲,那人将上衣脱下来搭在了马背上,一身古铜色的筋肉显得生气勃勃,精力弥漫。彭玉麟心中好奇,知道这便是黑马的主人了,但背向自己却认不出是谁。
他缓步走进,只见那人左手上臂纹着四个铜钱大小的字,仔细一瞧,正是“精心报国”四字。彭玉麟大奇,偏过头去一看,却正是湘军陆师营官、满人将领塔齐布。这时塔齐布也发现了彭玉麟,他抬起头来冲着彭玉麟友好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彭玉麟初入水师营作营官时,塔齐布是不大瞧得起他的,他认为这样的书生纵然满腹经纶,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不相信这些书生能够带出什么精兵来。但不久以后,他就从储玟躬的口中听到了彭玉麟曾经随军剿匪的事迹,印象开始有了一些转变。真正让他尊重并欣赏彭玉麟的,却是彭玉麟在去年年底严冬酷寒之时,无论刮风下雪,都亲自操练水师军士,从不例外。塔齐布去年在长沙操练士兵之时,曾被人参过一本,说他“盛夏操兵,虐待军士”云云,差一点把他给弹劾了下去。故而当他亲自见到彭玉麟冒着严寒操兵时,想到自己去年在长沙时的酷暑操兵,一寒一暑,与自己实在是异曲同工,这才打心底里对他改变了印象。
塔齐布显然是爱极了自己的坐骑,他将每个马蹄都捧在手中仔细检查马掌的磨损程度,看看是否需要更换。他一边检查,一边跟彭玉麟介绍,雪琴兄啊,这匹马是我当年在京城火器营当差时,从一帮劫匪手中救了一个口外的牲口贩子的命,这匹马是他回到口外之后,第二年专程带到京城火器营送我的,当年营里的弟兄们个个看了都眼红,送我的时候是一匹两岁的小马,都已跟了我十二年,上过多次战场了,平日里我可舍不得把马鞍套在它身上,呵呵。
塔齐布口中说话,手上也没闲着。那黑马的四个铁质马掌大小极为合适,每个马掌皆由五颗铁钉齐整整地钉入马蹄下半寸厚的坚硬的角质层中,塔齐布一手托起马蹄,另一手擦去马掌上的泥土,仔细观察。那半月形的马掌被磨得亮晃晃的,严丝合缝地钉在马蹄上,显然是出自铁匠的精心打造。检查无误后,二人双双站了起来。那黑马将脑袋在塔齐布肩上磨蹭,显得极是亲昵。彭玉麟艳羡无比,他一边轻轻抚摸着黑马的马背,一边笑道,真是好马,可惜我身在水师,这辈子只怕是注定与马无缘了,智亭(塔齐布字)兄,明日湘潭,水师营弟兄皆祈盼听到老兄统率陆军,立马横刀、杀尽反贼的捷报!
塔齐布哈哈一笑,左手搭上马背,足下再用力一蹬,身子已借力而起,轻飘飘飞身骑上了黑马的光背,姿势极潇洒俊逸。他在马上冲着彭玉麟双手一拱,笑道,雪琴兄,咱们可就约好了湘潭见,我的小黑已两年没有上过战场了,这次湘潭大战,它只怕会高兴坏了的,哈哈。言毕双足一夹马腹,小黑扬鬃一声长嘶,迈步跨了出去。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彭玉麟起了个大早。与众人早餐之后,彭玉麟登上了快蟹舰的瞭望台,他手持一面红色的三角形令旗,准备出发。正此时,彭玉麟远远望见湘江岸上曾国藩亲自率领着长沙城中的文武官员、乡绅员弁等于路口送行,陆师营营官周凤山统率了两千人,也正准备出发。彭玉麟四处打量塔齐布黑马的身影,望了好几眼都未见到,不由远远向周凤山问道,周统领,怎不见塔智亭啊?周凤山也远远笑道,彭统领,智亭素来性子急,天不亮便率了两个营的兄弟作为先锋出发了,我这里四个营的兄弟是去接应他的。彭兄,咱们湘潭见!
这时曾国藩也已见到了快蟹舰瞭望台上的彭玉麟,他举起手来向彭玉麟频频挥动,为他送行。彭玉麟也举起手来向他挥了挥,然后回过头来,将红色令旗往下一挥,下令开船。他回过头去,曾国藩还在频频挥手,彭玉麟那时万万没有想到,历史将跟曾国藩和湘军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书万卷,神交古人。
——左宗棠自题
笔者:此联为左宗棠十五岁时所作,四十五岁时他将其重写了一遍,并题跋云:“三十年前作此语以自夸,只今犹时往来胸中,试为儿辈诵之,颇不免惭赧之意。然志趣因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鲜,谓子弟不可学老夫少年之狂哉。”左宗棠好高谈阔论,脾性孤高耿介,极为自负,平生以诸葛亮自居,自诩“今亮”,老年时又自称“老亮”。上联如其所言,自夸自勉,虽大言炎炎,亦志趣高远;下联“读万卷书”,倒也流露出读书人之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