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杀无赦
咸丰四年(1854)四月,长沙。
自金田起义以来,一路纵横捭阖、威风八面的太平军在湖南宁乡不得不停止了他们势如破竹般高歌猛进的脚步,他们在宁乡感到了一股寒意自脚下升起,继而弥漫全身,使得背心发凉、手脚冰冷。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在宁乡城内搏杀的十八个状如疯虎般的狂暴的汉子是什么来头——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在湖南,除了八旗兵、绿营兵和团练兵之外,还有一支由书生统率农民的新军已悄悄驻扎在了省城长沙的四周。
他们不知道,这十八人中有一人竟然便是敌军此次行动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们被这个不知姓名也不怕死的将领及他的十七个属下深深地震撼了,他们自出道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之人。太平军感到了深深的畏惧。他们怀着畏惧之情奔走相告的同时也向南京总部的洪杨发出了请求撤军的信札:“此来者以数百人败数千众,今止营待后军,不可当也。”这位撤军的太平军将领不敢、更不愿据实相告当天宁乡来犯者只有区区十八人,他在信中把对方的兵力翻了几十倍之后,带着他的部队“即夜引去”,当天晚上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正是这个看似卤莽的储玟躬和他的十七个部属,以大无畏的勇气和自己的生命迫退了宁乡城中的太平军——彭玉麟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曾国藩闻讯大恸,立即亲拟奏折,曰:“玟躬宁乡一战,以五百勇敌贼三千,斩馘数百,我兵丧亡止十八名,贼气夺夜窜,宁乡卒得保全,合邑感激,欲为建祠……拟保同知直隶州,抚臣未及汇奏,不料遽尔捐躯,请照进秩议恤。”咸丰帝览折,诏进赠道员,谥忠壮;湖南巡抚骆秉章立忠义专祠从之;宁乡人感念储玟躬的恩德,奉祀甚隆。
储玟躬的死换来了湖南不到两个月的安宁——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得知湖南战场失利的消息后,决定增兵反攻,随即发动了第二次入湘战役。咸丰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率领三万多人水陆齐进,直趋长沙,再次占领樟树港、靖港等地。他将船只、辎重及部分兵力屯驻靖港,率主力二万多人取道宁乡进攻湘潭。
取道宁乡进攻湘潭——又是宁乡,这个不安宁之乡。储玟躬的死让湖南巡抚骆秉章加强了对宁乡的防备,他命宁乡知县朱孙诒率300人驻守该城;曾国藩闻讯,急遣魏大升等率湘军陆路三个营驰援,驻城外文书山,欲在此堵截由林绍璋统帅的二万多太平军主力。
林绍璋,广西人,乃太平军北伐主将林凤祥的二弟。绍璋随洪秀全参加过金田起义,是天国的早期臣子,此人向来糊里糊涂,却有着别人没有的福气。最初他仅仅是个士兵,太平军克岳州时,他开始带兵;去年定都南京后,二月,他调炎正炎一丙一监军——注意这个奇怪的名字,炎正炎,四个火;四月,他又升炎四总制,再加个火,他这辈子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与火结缘了。他统带前四军后,随朱锡锟、黄益芸攻打江苏六合。他打仗不认得路,居然带队“误投六合”,而且直接在六合城外屯驻了下来。到了夜里二更时分,他营里居然失火了,而且这把火居然引燃了营里的火药。于是“一营尽焚,烟焰弥天”。六合知县温绍原乘乱杀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太平军总指挥黄益芸被活活烧死,腑王朱锡锟大败之余一口气跑回了南京;而这位与火有缘的林绍璋居然毫发无损,全军而还。洪天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神助,又惊又喜之下当即封恩,赏了他个丞相当;该年十月,他又稀里糊涂的荣升春官又副丞相,从此,自领一军。
林绍璋带着两万人与火神爷的保佑,千里迢迢来到湖南准备将他的福气发扬光大下去,曾国藩给了他这个机会。
当魏大升与其他两个湘军陆军营官在宁乡城外的文书山上指挥众兄弟埋头扎营时,林绍璋部的太平军已分前后两路悄悄的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与火有缘的林绍璋下令直接用大炮轰。一时间“烟尘散天,咫尺莫辨”,“流血成川,横填坑堑,千五百人一时俱烬”。此战太平军大获全胜,可怜这一千五百名湘军陆军弟兄们,他们才放下锄头拿起枪三个月,还没看见敌人的样子便已作了鬼。而三个陆师营宫除魏大升逃脱外,其他二人均被当场炸死。林绍璋这辈子真得好好的感谢火神爷。
曾国藩闻讯后悲愤交加,当时便急了眼。跟他从衡阳出来的水陆二军总共一万七千人,此役折损便十去其一,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了。
而林绍璋宁乡文书山一战彻底粉碎了湘军的堵截计划,他意气风发,挥师南下,于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占领了湘潭,形成了南踞湘潭,北占岳州、靖港,呈两面夹击长沙的有利局面,战略上完成了对长沙的包围。这样的形势顿时让省城长沙的官吏、士绅和平民们惊慌不安,“人自以为必败”,甚至一些有钱人已带着家眷和细软开始出逃。这对心存高远的曾国藩来说是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民心不稳了。
曾国藩在他的中军帐里坐立不安、万分焦躁。万物回春,他的癣疾又恰好在此时开始发作。他浑身痒得如同万蚁同噬,偏偏军中又得时时注意自己的风纪仪容,不敢伸手去搔一搔、挠一挠,直痒得他心烦意乱,绕屋狂走。当他那天走得全身发热、额头见汗,癣疾也不那么痒之时,他派出亲兵到各营去把水陆二师的营官们找过来,他心中已有了计较。
四月午后的太阳让人舒服得直想睡觉,特别是经过一上午的训练之后。彭玉麟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懒洋洋的斜躺在船头看《三国》,他营里的弟兄除了站岗值哨的都在小睡,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证他们下午训练的精力。他心不在焉的看着老黄忠跟关二爷大战长沙,脑子里却想到了储玟躬,想到了宁乡,他知道宁乡又一次被太平军攻占了。昨天褚汝航、杨载福跟水师营其他的几个营官一起到他座船来找过他,褚汝航代表他们说出了大家的意思:愿推彭统领为一军之主,率水师十营进攻湘潭。彭玉麟似乎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件事,他站起身来不卑不亢、态度诚恳的向大家表达了谢意,他的回答是“容三思”。
彭玉麟赢得其他诸营营官的尊敬,是在他刚入水师不久之后的事,那时是去年年底(咸丰三年,1853),各营的营官因天气太冷,而水军的各项技能训练又往往离不开水,故军中怨言不绝于耳,营官们也知道这是实情,故而每日的训练都只有两个时辰。而彭玉麟这个营却跟其他营不同,他的训练是每天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雪,雷打不动,偏偏军中却无怨言。杨载福手下的一个哨长好奇,过来悄悄询问了彭玉麟手下的一个军士朋友,那军士讲出了这样一个故事来:最初时,彭玉麟制定了一系列的纪律,违犯者均有相应的处罚;而无论气候怎样恶劣,他都坚持每天到场,带着傅氏兄弟与郑湘龙、黄明元等四位哨官,亲自操练这一营军士。他让傅氏兄弟为武术教头,每日上午带着全营弟兄练习拳脚武艺及刀枪棍棒等各自兵刃器械;下午则练习船上各个岗位的专项操作技能及各种水战技能,从桨手到炮手甚至工匠、员弁,人人叫苦不迭,彭玉麟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过了几日开会,彭玉麟在湘江岸畔,向全营五百弟兄说出了一番话来:玉麟乃本营之长官,故必对诸君之生命负责,诸位倘不想死,则须服从玉麟之令。船上种种训练艰辛异常,玉麟并非不知,然君若是不练,则不但君会死,君之前后左右诸桨手、诸炮手,诸弟兄,或皆受君之累而死;故君之性命,实非君一人之性命,乃关合整船人之性命矣;同舟则须共济,则须想着自己之命与同舟各弟兄之命。若不能,则不必等到反贼杀君,亦无需玉麟亲手杀君,在座之诸君,人人皆可得而诛之!——这一番话彭玉麟说得很慢,他的声音不高,精力若不集中就便不清他在说什么,故五百人皆屏声静气,细细聆听。这个姓彭的书生透着一股子狠劲,他说话从来慢声细气,但他眼里凛冽的杀气让人从不敢怀疑他的话——自此之后,彭玉麟营中再训练之时,人人皆全力以赴,并从无怨言。
他在刚刚征募完水兵、开始自领一军之时,参加了一次曾国藩府上幕僚们的会议。幕友们往往都是与曾国藩极亲近之人,故而在会上曾国藩说了件让他颇有些头痛的事:他令陆军士卒筑墙,要筑到八尺高,三尺厚;令其掘濠,要掘到八尺阔,六尺深;墙内要有内濠一道,墙外要有外濠两道。末了他兄弟老九国荃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训练罢了,往往偷工减料,墙只筑到六尺高,二尺多厚;濠只掘到六尺阔,四尺多深。曾国藩想发作,念着是自己亲兄弟,又只是训练,终于还是忍住了。
彭玉麟此时站了起来,在此之前有不少人都不认识他。
这个穿长衫、着草鞋的书生,轻声细语地说出了一番话,从此以后,曾氏幕府的谋士们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这番话传出去后,湘军水陆两师的高级将领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说,大帅过于仁慈了,办理军务与家务是不同的。《尉缭子》里说吴起跟秦军开仗,还没开打的时候,一个士兵恃勇直前,他冲进敌阵连杀两人,割下他们的头颅带了回来,敌军大哗。可是吴起却命令将他拖出去斩首。其他人都来求情,说此人是个材士。吴起说是啊,他是个材士,但他不听我的号令,虽材必斩。《魏志》里又说邓艾遣儿子邓忠与蜀将诸葛瞻开战,命他必须胜,结果邓忠却输了。邓艾叫人把邓忠拖出去给砍了,邓忠请再战。于是邓艾给了他一个机会。这一次邓忠驰还死战,大破蜀军。如果我是主帅,谁有胆子敢不听从我的命令,无论此人是谁,杀无赦——彭玉麟说完了后,营帐里十几双眼睛全瞪在了他的脸上。
让众人奇怪的是,曾国藩对这个人、这番话似乎非常赏识,他丝毫没有动怒,而是借此机会,向众人隆重推出了他新的水师营官——衡阳彭玉麟。
自从一别衡阳后,无限相思寄雪香;
羌笛年年吹塞上,滞人归梦到潇湘。
——彭玉麟七绝题江西湖口石钟山
笔者:江西湖口石钟山是彭玉麟的诗联最集中的地方。他在这里修建了水师昭忠祠,修建了报慈禅林,修建了梅坞,修建了坡仙楼等。每个地方都留有他不少的诗联作品,能看出他对这个地方是心有所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