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阙堂内,长琉见贿赂之事失败,担心事发被父亲责骂,一晚上没睡好觉,待鱼肚微白,才困倦地睡过去。早上醒来,知那甄子安必要算账,并向花姨娘撒个谎,说自己偶感风寒不能进学,花姨娘见此并吩咐一个跟着长琉念书的小厮替他告假。甄子安听了小厮回话,料他必是惧怕不敢来,心里顿时一阵鄙视,暗叹堂堂世家公子如此没有担当,一点问题被抓住就当缩头乌龟,将来能有多少出息。心里实在替金祁痛心。
西院小园,花姨娘正要派人去请太医,突然有个十三四岁的丫鬟急忙赶来,这丫鬟梳着一头双平髻,容长脸宽,娥眉琼鼻,杏眼桃嘴,身材纤细娇小,如柳风荷叶,正是大太太的贴身丫鬟锦雀。当年她八岁时,因被徐氏派到长琉身边伺候三年,所以跟长琉也有几分情分,此时气喘吁吁地说道:“姨娘,大事不好了,老爷派人要打死三爷。”
花姨娘柳眉倒竖,骂道:“你这个烂嘴毒舌的小蹄子,再不好好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什么打死不打死,哪有老子打死儿子的。快说,出什么事了?”
锦雀哪有心情跟她理论这些,急道:“外面几个小厮拿着绳子竹板过来,说俸了老爷的吩咐,要捆了三爷一阵好打,我听了急忙过来告诉你们,你快想想办法吧。”花姨娘心头突突跳,确实听到脚步声,拉着她惊慌问道:“老爷何事要打琉儿?”
锦雀道:“听说新来的塾师一早向老爷告状,说学生昨夜送礼想要贿赂于他,并呈上一份礼贴,老爷见了顿时雷霆大怒,把私塾所有人看管起来,亲自带人搜查罪证,还让周管家一一审问私塾底下等人,如此一查,不仅叨登出塾掌卖题学生,贿赂私塾一众人等之事,还查出三爷等几位爷们往年送的礼贴,林林种种的,是在惊人。这会不仅辞了塾掌,赶了涉事的小厮婆子等人,还请了学生的家长严厉警告,如今整治外面的人,就来办里面的人,这第一个开发的就是三爷。”
花姨娘这才明白,为何长琉今日不去私塾。心里痛恨交集,痛的是自己什么破烂命,生出这种不争气的孽根,恨的是既然做了没脸事,并该做个神鬼不知,现在被捅出来算个什么,真真是没脸见人了。
正在花姨娘要去求老爷手下留情的会儿,三个二十出头的小厮走进来,手里拿着长条凳子,绳子,还有竹板。锦雀急得哎呀地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
为首小厮跟花姨娘认识,赔笑道:“姨娘恕罪,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说着转头地身边的两人说道:“你们还不快动手,老爷可是下了严令,把三爷绑起来重打二十大板。”花姨娘突然横在前面,暴怒地张开手臂喊道:“你敢?”为首的小厮说道:“小的自然不敢,只是老爷吩咐,小的不得不办,还请不要为难小的。”说着用眼神示意两边的小厮。
那两名小厮得令,冲进金长琉的房间。金长琉原本就是装病,在屋里听到锦雀那些话,早就吓破了胆,发颤地躲在桃花衾被里不敢出来,现又有小厮过来捆绑他,更是吓得连裤子都湿了,哭着喊道:“母亲,快快救我——”
花姨娘向来溺爱长琉,哪里舍得别人动他,嘶声喝道:“你们都给我住手,我这就去找老爷。”为首小厮,劝道:“姨娘还是少些事罢,老爷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您还是快点让开,大家完事也好交差。”
花姨娘见这些人软硬不吃,骂道:“反了反了,天下哪有奴才打主子的。今日若是换成长玮、长瑛等人,你们这些奴才早就跑去通气,告诉老太太、太太去了,哪里还敢过来。可见你们都是些跟风的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你们就往哪里追,见我是个姨娘、琉儿又是庶出,在府中没权没势,如今落个难就纷纷来踩,你们可别忘了,他就算做错事也是正经主子,将来若是得个一官半职,想起今日之事,还不宰了你们几个。”
为首小厮原还存了几分情分,听到这话并讥讽地笑道:“那小的就等着。待三爷那天高中,再到跟前领罪。”说完越过花姨娘进来,见被子里藏个大活人,并把被子掀开,金长琉身穿着浅蓝荷叶边长袍,颤抖哭道:“你们别过来——滚开。”
那花姨娘还想冲过来,却被一个小厮推开,差点摔倒,后面的锦雀连忙扶着她,对几位小厮骂道:“要死啊,也不怕摔坏了她。要我说你们都是没心计的,亏整日里在老爷身边办事,连个人情世故、纲常伦理都不懂。三爷就算有错,但毕竟是老爷的骨肉,有句话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向来待人宽厚的老爷。你们想想看,平日四爷犯了错事,老爷那次不是喊着要杀要打,可你们那次见他真的动手打他!依我看来,老爷心里恐怕比谁都疼儿子。
今日放狠话仗打三爷,一则不过是气昏了头,二则又得当众表率,也好杜绝不良风气,要是真的想打死他,早就绑到祠堂见祖宗去了,哪里还私下里交给你们,不过是让你们顾及主子情面,象征性地打几板完事,一来保全老爷的脸面,二来给其他爷们警告。你们几个倒当真了,若真把他打出个好歹,老爷爱子心切,就不怕他秋后算账?”
一个小厮拉着为首小厮,悄悄说道:“坤哥,我听她说得有些道理,好坏他们毕竟是父子,要是真把他打出个好歹,老爷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另一个也说道:“正是,老爷现在是气头上,等他过两天消气,见咱们把他打成重伤,还不知要如何怪罪,不如这会打的轻些,免得后面吃干系。”为首小厮迟疑地说道:“这?”
三人顿时犹豫起来,花姨娘见他们动摇,连忙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银两出来,笑道:“你们跟我也是打小认识的,我也不让你们为难,待会咱们只是随便做个样子,别真的要了孩子的性命,他年纪小,还不懂事,你们作为长辈好歹单带些。我这手里有十两银子,你们好生收着,就当是我给你们打酒吃的,你们也不要嫌弃。”说着硬要塞给为首的小厮。
为首的小厮,连连摆手道:“银子小的不敢要,姨娘还是收起,若是待会被人瞧见,告到老爷面前,那我可是要吃干系,就算长了十张嘴我也说不清。不过你放心,待会哥们几个下手轻些就是了。”大冬日的,金长琉早已汗如雨下,这会听到小厮愿意轻饶他,顿时放松下来,虚脱地倒在床上,不断地用袖子擦汗。
花姨娘伸出食指点着他的额头,骂道:“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还不快起来,躺到长凳上,嗷嗷地痛哭几声,也好让外面竖着耳朵的贱人听听。”锦雀连忙把他扶起来,三个小厮过来把他的手脚绑起来,脸面朝下屁股朝上,放倒在两块长条板凳上。
花姨娘走到门槛处左右张望,见私下无人赶紧把房门关闭,并把两个坐蓐叠高垫在他的屁股上,得意笑道:“好啦,就怎么着吧。”金长琉回头笑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为首的小厮示意拿着竹板的小厮,用力地抽打着抱枕,转而向金长琉说道:“三爷,你快使劲哭嚎,这做戏得做真。”金长琉立刻会意,大声疾呼起来,声音真是撕心裂肺,痛入骨髓,而身边几个人正掩嘴笑着。
话说今日私塾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周氏耳闻几声,并把管家周进叫去询问,才知里面的曲折。再说那金鲍被金祁赶走,又没羞没耻的跑到账房来,想要支领后面三个月的月钱,那负责管账的先生,让一个管事婆子连忙报到周氏那边,周氏知道他做的那些肮脏事,哪里还肯支付月钱,只说一句:没让他把贿赂的银两吐出来就不错了,他还敢找我要月钱,告诉他月钱没有,板子到有几把。他要是想要,就过来找我拿。还有通知门口小厮,以后不许放他进来。那金鲍听了,哪里还敢耍赖不走,连忙磕磕撞撞地跑出去。赶走了金鲍,周氏又听闻金祁派人正要仗打金长琉,她素来厌恶花姨娘造谣生事,暗地里给自己使绊子,听了这话顿时偷笑得不行,顾不得避嫌,硬是要来看戏。
这边花姨娘正自得意,突然自己的贴身丫鬟聪儿气喘跑过来啪门,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三太太过来了。”三个小厮顿时唬得一跳,着急把坐蓐拿开,金长琉见没有护垫,吓得腿脚伸直,叫嚎都撕裂几分。花姨娘急得团团转,喊道:“惨了惨了,她来了准没好事。”
慌乱中,周氏带着水儿来到廊下,今日的她,穿着一件玫瑰紫配银红花朵喜鹊锦缎对襟长褂,下面是粉紫折枝牡丹石榴裙,梳着高高的凌云髻,插着一只五尾吐珠金凤钗,两边又横插着光灿灿的金步摇,勒着玉色印花镶绿宝石的抹额,贵气逼人艳如桃李,锦雀早已开门,除了被绑着的金长琉,几个人连忙向周氏请安。
周氏看也不看花姨娘一眼,直接坐到房间的炕上主位,骂道:“你们这是在做啥,如此大的声响,连隔着几个房门的云阙堂都听见,唬得老太太吓了一跳,责骂我‘怎么让奴才在前院杀猪,还有没有个侯门规矩?’我不敢告诉她,长琉犯了错事,被大老爷棍棒责罚,只推说马上过去处置他们,这才让她清心。要我说,你们教训爷们原与我无关,只是老三的嗓门也忒夸张,若是如此哀嚎,吓到老太太倒是其次,要是有其他贵客拜访,岂不是丢了金家的脸面。还以为金家不是体恤奴才的诗礼大家,只是一味责罚奴才的愚昧商户!”
花姨娘拿着手帕搅着,心头有无数怒火,只是忌惮周氏的权势,呐呐不敢言。几个小厮瞧了瞧,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做。周氏转头又对花姨娘,陪笑道:“姨娘别怪罪,我也是怕惊扰老太太,才说了这一串话。”花姨娘不敢反驳,顺着她的话也跟着陪笑道:“三太太说得是,既然怕惊扰老太太,不如就此停手,免得吓到她老人家,那可就是儿孙们的不是了。”
周氏斜了她一眼,咯咯笑道:“话虽如此,但老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赏有罚,才是大族之家。再者,老太太的胆儿得顾着,老爷的吩咐也得尊着,总不能让底下奴才没法交差。我有个法子,不如把老三的嘴巴塞住,让他发不出声来,这岂不是两全了。”花姨娘听了顿时黑青了脸,气得牙痒痒的。而金长琉早已吓得直趟眼泪,只是惧怕周氏的狠辣,咬牙不敢哭嚎出来,免得让她更加生气。而一边的锦雀则急得团团转,却也没有法子。周氏见众人都停歇,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还等着过年不成。”
三人听了,颤巍巍地动手起来。一个拿着的手绢塞满金长琉的嘴,一个用力按住他的双腿,一个拿竹板用力抽打。见周氏在场,三人都不敢在徇私,拿起竹板使劲地挥舞着。金长琉疼的冷汗直流,想要嘶喊痛哭,却被堵着嘴,嘴里只能发出呜咽声,一时脸色扭曲,眼珠直凸,干流眼泪。花姨娘几次想要冲过来,但被周氏冷眼瞪过去,只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锦雀哭花了眼,嘶叫道:“三太太,已经二十板了,让他们住手吧。您看,三爷已经昏死了。”
周氏见金长琉果然扛不住昏死过去,让水儿扶着起身,说道:“啧啧你们下手也太重了,要是打出个好歹,怎么跟大老爷、大太太交代。”为首小厮顿时无力辩解,为难说道:“不是三太太说要重打吗?”周氏横眉竖眼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何时说过要重打,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侄儿,我难道就不心疼,只是嘱咐你们尊大老爷的令罢了。难道这也有错?”为首的小厮碰了个钉子,顿时自打三个嘴巴,赔笑道:“哎呦,是奴才说错了,该死,该死。该死。”周氏眼珠翻白,笑道:“在我这里说错了没什么,别到大老爷跟前也说错了。”为首小厮连忙躬身说道:“奴才一定不会说错。”周氏笑道:“好啦,你们办完了,我也该去回老太太了。”说着瞥了一眼身旁的水儿,妖娆妩媚地起身。
花姨娘早已顾不得其他,见儿子昏死过去,顿时冲了过来,抱着金长琉哭得肝肠寸断。周氏出门的脚步微微停顿,冷笑连连地出去了。
见周氏出去,花姨娘压抑在心底的怨恨藏也藏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呸了几声,恨不得绞她的肉,抽了她的血。几个小厮连忙把金长琉放在炕上,锦雀哭红了眼,急忙帮他擦汗,又倒了一些茶水喂他,那金长琉才幽幽睁开双眼。
花姨娘见金长琉醒过来,顿时拉着他的手,我的儿,我的儿地乱叫着。那几个小厮,见任务已经完成,各自退了出去。锦雀见花姨娘只顾着哭泣,也不帮忙收拾血肉模糊的伤口,只得喊外面的聪儿进来帮忙,说道:“你赶紧去拿纱布,沾着温水替他擦血,再找件干净的裤子替他换上,我到前面去拿药,要不然搁着发炎。”
聪儿往日只知跟着花姨娘斗嘴耍贫,搬弄是非,那里经过这些,这时要用她,她什么也不会,呆傻笑道:“姐姐,我——我不会擦洗,这若是把三爷擦疼,姨娘见了定骂我的。”锦雀说道:“都这会儿,她还骂你做甚?”聪儿扭扭捏捏地说道:“别人倒是不会,姨娘最爱生气,你不知道,上次我说错一句话,她把我手臂都掐紫了。”
锦雀顿时无语,用纤指点着她的眉心,骂道:“什么葱儿、蒜儿,你干脆叫愚儿好了,也不知花姨娘平时怎么使唤你的,罢了罢了,你快去把纱布,裤子取来,我拿了药粉就来。”说着,也不顾得她,连忙去徐氏屋里找祛毒化血的药丸。聪儿见她走了,嘴儿撅着扬了扬,冷笑道:“呸,你骂我愚儿,你才是愚儿呢。”
花姨娘的住所位于西廊小院,是商阙堂西厢房拐进去的独立小院。周氏带着水儿出了西厢房的穿堂,沿着商阙堂的抄手游廊,两人出了商阙堂又往云阙堂去了。
水儿见周氏眼角含笑,少不得劝告道:“太太这是何苦来着。他们做戏并做戏,咱们装作不知并是了,何必白白去招人记恨,没少得别人唾骂。”
周氏哼道:“你哪里知道她的歹毒,今日长瑨被大老爷责骂,并是她昨晚搞的鬼。我不过是看不惯,给他们一点教训,看她以后还敢继续造谣生事。”水儿纳闷问道:“他们的闺房内事,太太是如何知道的?”周氏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不用细问。”水儿见她说得神秘,并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