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那件事其实好几个月前了。
要讲这件事,还要早一点讲起。
那时江源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特殊。
热,热,热。爬山虎的叶子越过刘海骚扰到了江源的额头,周围全是热辣的阳光,他再也不想在这街上多走一分钟,恨不得飞到单位里,把秦松要他买的包子扔给他,然后赶紧冲到自己办公室里吹空调。
明明最热季节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热?他不明白。
江源总算是来到了单位门口,用已经被汗液浸的透明的袖管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珠。他准备像往常一样买完早饭走进大门,然后和保安大叔打个招呼,并且分给他一个他最爱吃的咸菜包子。
但是今天有些许不同。津门市公安局门口吵吵嚷嚷地挤满了人。这些人与平时那些讨债无果的闹事者和被包工头拖欠工资的衣衫褴褛的工人不一样,尽是些中年妇女,穿着短衫、中裤和凉鞋。
江源往下一看,地上满视野的灰指甲脚丫攒动。
一股厌恶之感袭上心头。他又耐不住炎热,才懒得管她们是来干什么的,只想赶紧进去。只是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群女人这个点不去上班,跑来这儿干什么?江源心里说。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不知道我们要上班吗?都给我让开!”
看到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朝她们走过来,大妈们仿佛找到了救世主一样,像潮水般向他涌过来:“哎呀警察同志啊,你可要为我们这些孤儿寡母想想法子呀!”
江源瞬间就被一坨坨肉和**挤在中间,他只好把一袋包子举得高高的,不能被挤碎了。
江源一下子慌了:“阿姨你们让一让,让一让啊。先让我进去吧!”
江源看见人潮的一端保安大叔也在被挤来挤去。哈哈今天的包子只能不分他了。
这时一个面庞冷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折叠门里面,江源认出了他,这正是他的上司,也是包子的主人之一,秦松。
“秦副局长!”阿姨们转移目标。
秦局命保安打开折叠门,走出去接受人潮,倾听民生疾苦。
江源拎着包子气喘吁吁地走向办公楼。
这群阿姨果然不是什么普通闹事者。在楼道上就听见有警员在议论:听说出大事了,一艘货船从大阪开到津门的路上已经失联两天了,那些闹事的是船员的家属。
“那应该找海事局吧,还是海监?不应该来这儿啊。”
“她们又不清楚,一般都是想,找警察,肯定没错的啊。再说了秦局那么善良,才不会赶她们走呢。”
“也是。”
江源听到这,心里猛地一惊,加快了脚步。
在似火的骄阳下听百姓疾苦的秦松已经汗如雨下,他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说:“我知道了,大家到大厅登记一下船员身份吧,一有线索我会第一时间通知诸位。”
“我们家两大两小还等着他喂饭咧!”
“是啊!”
“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四天前中午还在岸上发微信咧!”一个胖女人跟着人潮涌向大厅,耷拉着脸无精打采地说。
“……”
‘
秦松从办公室的书橱里抓了一些茶叶洒在杯子里,浇上热水,一股绿茶的香味瞬间钻入江源的鼻孔。
秦松盖上杯盖,这一步叫“闷香”,闷过之后的茶别有一番风味。他坐到躺椅上,抬头看江源手中整理的资料:“小江,目前有些什么信息?”
“嗯,船长是一个52岁的日本人,叫暮光雄次。”
“还有呢?”
“一共有28名船员,全部为男性。”
“失联时间?”
“两天前早上七点至十点之间,”江源说,“搜救船队已经到了,发现它就在离失联地点几百海里远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拖了回来。设备、货物现金一样没少,就是只剩下了两个活人。其中一个就是船长暮光雄次,另一个是个中国船员。”
秦松一怔:“几乎空船?集体跳海?”
“不是,所有的尸体都在,只不过全部少了心脏。”江源说,“哦对,船体内发现了大量血迹,像是经过了激烈的打斗。”
“不会是遇到心理变态的海盗了吧。问过那两个人吗?”
“我尝试着去问了,但是他们好像都因为受过太大的惊吓,一句话也不说。我已经安排了心理疏导。”
“哦对,”江源补充道,“后来我给家里带了冰糖,路过审讯室的时候进去看了看,发现那个日本船长看到我的冰糖以后情绪非常激动。”
秦松想了想,说:“你那袋冰糖先别拿回去吧。话说哪里可以看到卫星图像?你给我去找找。”
“是。”江源跺齐了资料,快步走出办公室。
‘
四天以前,日本大阪港口。
今天海面异于往常地平静,如镜的止水时而泛起丝丝缕缕的灵秀波纹。
黝黑的暮光雄次在这港口边过完了自己的52岁生日。调皮的女儿又在谈恋爱,都忘了他的生日。淡淡的忧伤溶解在海面上,泛着微波。他点了一支烟,戴上他的鸭舌帽,平静地看着水手们将货物从斜面底部推上船,任劳任怨的红叶号静静躺在水面上,摇晃着身体。红叶号跟了他小半辈子,暮光雄次每次看到都会感慨一番。
一艘船对于一个船老大来说,好比妻子一样重要。红叶号把自己交给暮光雄次,而在每次出海时,暮光雄次便把生命托付给红叶号。拿一艘货船,和别人做一天买卖,和自己做一辈子买卖。
红叶号是开往中国的货船。它沉沉地载着28名船员。其中一些是中国人,剩下的是日本人。红叶号是上个世纪中日友好的产物,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愿意组建或加入这样一个队伍了。红叶号即将成为历史。暮光雄次是这艘船的船长,从小在大阪长大,是土生土长的大阪人,今天他们就要出发,经过黄海驶往津门港,完成成千上万次航行中普普通通的一次。
但绝大多数船员不会知道,这与陆地的一别,竟成了诀别。
船员阿桑和小泽宏起身收起通道,船体发出轰鸣声。港口离红叶号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中国船员杨九摸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老婆,我们出发了,这次应该很快,大概两三天就能到!”他用语音激动地说。一旁的日本壮汉元鲁看不下去了,自己是离开家,而对方是回家,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海水碧波荡漾,红叶号在湛蓝的海洋中央划出一道美丽的白色痕迹。
温柔的海风拂过众人的脸庞,一切海上的场景已经在暮光雄次、元鲁、小泽宏或者是杨九眼前出现过无数次了,直到第三天的凌晨……
那时候东方出现鱼肚白,在海平面上漂浮着柔和的光晕。
暮光雄次很奇怪地早早地醒了,怎么也睡不着。说不清地,他只是感觉自己的被窝有一点儿凉。可是被子在储物箱里,离得好远。他本来可跳出来只穿一条三角裤去加被子的,可是他居然冷得不想钻出来了。这是什么奇特的想法,应该是只有那些傲娇的年轻人才会有这种想法的。像他这种年纪一大把的过来人,才不愿意跟自己开玩笑,拿个被子有什么不行?于是他说服自己钻了出来。
真他妈冷。他用日语骂了一句。可是冷并不是重点,暮光雄次偶然间向窗外瞟了一眼,看到的才叫奇葩。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窗外是平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波纹。好奇怪,海水怎么可能没有波纹啊?他活了半辈子硬是没见过。暮光雄次思忖着,定睛一看,这哪是海面啊,分明就是一层厚厚的冰!
这不就更奇怪了么,九月的日本的确已经有几分凉了,哪至于有零下的温度?更何况在海上都能结冰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不寻常的现象发生,让暮光雄次着实吃了一惊,心里多了几分疑虑。他决定到外面去看一看。他翻遍了柜子总算是找到了自己海上很少用的唯一一件棉大衣,还有棉帽,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舱门。
舱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像是被外面的高压冷空气顶住的,异常费力,暮光雄次被狠狠弹了回去,后退了几步。他拉上高领线衫,只露出两只眼睛,但是灌进来的冷风还是让他打了好几个哆嗦。这是暮光雄次从未想到过的,昨天还穿短袖,今天就要穿大衣了。红叶号被镶嵌在一块巨大的冰盘上,冰盘的尽头才是未结冰的海水。暮光雄次呆呆地站在甲板上,凭着这么多年的航海经验,他依旧不能判断出发生了什么。
正在此时,突然他感觉到地心引力的方向瞬间偏转了一个小角度,然后又恢复。雄次吓了一跳。哦不,准确的说,是红叶号所在的大冰盘整个摇动了一下。
雄次一个趔趄才站稳了脚跟。从大海中央开始往四周结冰,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这里又不是南极洲。还有,是什么力量能摇动这个冰盘呢?
之前风还很大,现在却一点风也没有,货船上的五星红旗和太阳旗却仍保持着坚挺的姿态,永不垂落。
它们被冻住了,不再翻滚。
这确乎是一种令人惊惧的低温,这让暮光雄次心中一点儿也不平静,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危险似乎来自自己的脚下。
果然,他透过冰层看到自己的船下方有一个庞大的黑影涵盖着红叶号,在冰下的海水中游动。黑影离红叶号非常的近,似乎就在水下的咫尺。而暮光雄次却只能看见黑影的一边的轮廓,另外一边则没有,黑色阴影区域向着前方无限延伸。
突然,阴影延伸的远处绽出一声碎裂声,接着碎裂声附着裂缝从绽裂处向四面八方化开来就如一张生宣纸上滴一滴墨水一样。
最大的裂缝像一条巨蟒匍匐在冰面上,慢慢逼近红叶号。先前裂缝还是一顿一顿地,可随着它靠近红叶号,速度就越来越快,每次碎裂都有晶莹的冰花从中跳出,迸开在空中,如此美丽又可怖。这条透明的“长蟒”一口咬住红叶号的底座。暮光雄次动都不敢动,静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猛然间随着“喀拉”一声脆响,冰层爆成无数碎片。同时,刚刚绽放出冰花的地方突然向上隆起,将海面上整张厚厚的碎冰皮掀了起来。红叶号开始剧烈地晃动。暮光雄次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这时候逃命一定是最佳选择。
巨浪冲上了甲板,拍打在船舱门圆形玻璃窗上,留下一团轻浮的泡沫。暮光雄次发现自己的棉大衣湿了。他跌跌撞撞地爬到二层甲板,边走边脱掉身上笨重的大衣,没有了大衣御寒的暮光雄次这才感受到什么叫做冷风刺骨。
二层甲板是船员生活的地方。红叶号比较特殊,因为二甲板的空间不够,于是暮光雄次便住到了一层。
“元鲁!你快起床!把你们房间的人都叫起来。”暮光雄次伴着风浪撞进二层甲板,用力拍打着1号寝室的门,然而元鲁的呼噜声竟盖住了他的声音。
“现在天刚刚亮呢。”里面是元鲁用日语慵懒的低吟。
“今天的天妇罗你不要吃了?”
门忽然开了,元鲁一脸馋样地站着:“今天有天妇罗?”
“唉我还想睡呢,大清早的吵死人了。”杨九开始穿裤子。
“船长你卖我。”元鲁颓废说道。
雄次说:“往外面看,就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了。”
三个人一起向舱门看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连暮光雄次也觉得奇怪,刚刚外面还巨浪滔天,冰屑横飞,现在怎么风平浪静了?玻璃外没有狂狼乱舞的迹象,只有一点点残余的泡沫。当然这不是重点,还有更让他们吃惊的。
那里有一个人。他身材高大,高过了玻璃顶端,更奇怪的是,他只是一个影子,漆黑一片,看不清脸更看不清五官。
“刚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暮光雄次脑子里都是刚才一系列不同寻常的景象,他开始深深地害怕起来,“船的这个舱只有一道门,那里不可能有人。”
“船长你想多了吧,”杨九说,“说不定我们还没起床的时候他就出去了呢?”
“是啊,各处去看看,少了谁不就知道了吗?”元鲁说。
杨九更直接:“还要看?反正这大海上,肯定是我们的人,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元鲁面带倦意地向后倚靠,手臂贴到了2号寝的门。他赤着的脚忽然感觉冷冰冰的。
他看到深色的液体从门缝里淌了出来。
突然,雄次身后传来了元鲁的凄惨叫喊声。
“船长!船长!啊!”元鲁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船员朝他狂吼,“2号寝室门掩着,我不小心顶开以后阿桑就倒过来了,一身是血!”
杨九看到血肉模糊的同胞,几近崩溃:“阿桑!”
雄次朝他身后看去,倒吸一口冷气。
2号寝的人全部被杀死,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血流成河。
“一号寝就你们两个人,快去看看别的宿舍!”雄次咆哮。
“船长!3号也……”
雄次心里乱套了,怎么会这样……
他往门口看去,黑影还在。他胆战心惊地一步步向他接近:“请问……”
突然,那个黑影快速地移开了。
不对。
“喂!站住!”他飞快地奔跑起来,撞开了舱门,向黑影移动的方向冲去。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撞开的舱门是带血的。
黑影跑到了一层,暮光雄次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在舱内拐过好几个弯以后,黑影消失了。雄次四处寻找,此时他仅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谨小慎微地来到自己的居室,看到镜子上用血书着几个字迹异常潦草的中文繁体大字:“海王归来,执刑开始”
雄次震惊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小泽宏写的,只有他的笔迹那么不堪入目。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写呢?他知道这艘船上的日本船员应该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才对啊,怎么会这么有文化?
还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刚才那个黑影是不是小泽宏呢?
正想着,突然,一声巨响从他身后的门外面传来,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下来。
雄次回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船的边缘,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从栏杆上带着血迹滑下来。很明显是被人从二层重重砸下。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元鲁。
“元鲁!”雄次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元鲁艰难地吐出气息,用气流说话:“船长,船长……那个人,吃心脏。”
雄次用手臂托着元鲁滴血的头颅:“元鲁,你不要吓我呀!”
元鲁突然七窍流血,再也不说一句话,不眨一下眼,愣愣地盯着暮光雄次。他知道,元鲁已经死了。
“船长!”就在这时楼上传来杨九绝望的嚎叫。雄次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转身撞进居室,慌乱地在柜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抓起平时藏好的备用步枪,冲上二楼。
“那个人,吃心脏。”
雄次跌跌撞撞地上了二层甲板,再次听到了杨九声嘶力竭的惨叫。
“我在这!”暮光雄次循着声音靠近。
暮光雄次停下了脚步。前面拐弯就是一条走廊,他看到杨九艰难地撑着墙壁,满头冷汗地目视前方,并用手指着他看的方向。他眼睛看着的方向却被墙角挡住,雄次正好看不到。
杨九看到了他,突然狠命摇头:“船长,别过来。”
可是暮光雄次还是一步步向前靠近了。
随着一步步走近,雄次的视野也渐渐开阔起来,蓝色的扁平物体映入他的眼帘。他又被吓了一跳。
雄次给子弹上了膛。
突然,似乎是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而惧怕了,墙角后的黑影骚动起来。而雄次只能看见几块扁的蓝色板块的攒动。
然后,就是黑影的飞速扑向杨九,蓝色的板原来是他的鳍,左右各四。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低温被带过来,渐渐让他手脚僵硬,手中的步枪开始拿不稳了。
“船长!”
但是,他可不能白来啊。
暮光雄次使出全身气力,朝前胡乱开了几枪。枪声一落,便陷入了安静。
但是令雄次担心的是,他的面前,还是有三个呼吸声。那个身体并没有倒下。他抬头一看,面前之景,好生的恐怖:一个人形身体的动物依旧穿着相对完好的衣服,浑身肌肤包裹着鳞片,双腋下连有大面积的蹼。手臂消失,转而变成了四对巨大的鳍,脖子变得修长,头上窜出长长的蓝色须发,衬着乌青扭曲的脸庞和一对爬行动物特有的橙红色尖眼细瞳。
然而最让他意外的还是这个妖怪长着的小泽宏这张脸。拥有蓝色鳞片肌肤和可怕的尖细瞳孔的小泽宏低头望了一眼身上的弹孔,而后居然无助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里包含了人间除爱情亲情外的所有复杂情感,让雄次惊慌失措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表情只能是小泽宏这样一个只在生活中活出自己的、沉默的人才会有的,然而现在却在一个妖怪的脸上表现出来了。雄次端着步枪,依然分不清对面这个到底是他认识了十多年的小泽宏还是……只是一个妖怪,而已?
“小泽宏。”船长突然冷静地说。
变异的小泽宏好像不会说话了,木讷地看着他的船长,眼里似乎有着无限的悲哀或遗憾,好像要道歉却又不说话。他的脸上好湿,不知道是汗液还是……
雄次低头看到地板上,小泽宏已经,没有脚了,只用一对尾巴艰难地撑着。
“船长?”杨九目瞪口呆。
突然,暮光雄次举枪朝着小泽宏妖怪:“快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宁愿相信自己此时是个神志不清的痴呆老人。
杨九不明白船长是在跟妖怪说还是在跟他说。
他看到风中那个蓝色的影子用尾巴弹跳着,渐渐地甩掉了人类的衣服,跳跃到空中,居然张开了被子弹打到残损的四对鳍,消失在了蔚蓝色的航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