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这个女人——苏娜米——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何秋生的脑海里出现过了。
她甩着手里的校牌,笑着从后面跑过来在他前面坐下:“针针,这个礼拜是我们留下来打扫卫生喔。”
何秋生正在做一道很复杂的数学题,思路一下子被打断了。他没好气的说:“所以呢?”
“所以快来帮我呀,你看人都走光了。”苏娜米一脸无辜。何秋生还想回到原来的题目里去,却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断在了外面。
突然,苏娜米飘忽不定的眼神停留在了地上的一个物件上。
“咦?这是什么呀?”她好奇地拾起了那块绿色的透明石头。何秋生无意间瞟了一眼,便一把夺了过来。
“你干嘛!这是我的东西!”他朝她吼道。
苏娜米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何秋生,他所认识的何秋生,是个无厘头的男生,时而呆滞,时而笑得没心没肺,从来不会霸道或者严肃。而他现在,好像彻底不一样了。
“我……我在地上发现的,”苏娜米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你干嘛这么凶啊。”
何秋生紧紧攥着缘石,慢慢冷静下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要这么激动。
也许是因为没有力量,才对力量如此渴求吧。
至少,他需要这股力量,来做垂死的挣扎呀。
‘
走在夕阳金黄色的意境里,慵懒的霞光躺在地上,拉长了他们的身影。苏娜米走在何秋生的身边,却又微微地落在后面,似乎是要悄悄地默默地欣赏他,或者是等待他。
苏娜米一步步向他靠近,羞涩地望着何秋生空空的手,心中不断翻阅着回忆,全身忽然充斥着勇气,只为下一秒的前进。
她慢慢地伸出小手,像只好奇的小猫一样谨慎而缓慢。
突然,何秋生猛地转过头来:“小米啊,我看到我的机车了。要送你回家吗?”
苏娜米急忙收紧了手,像含羞草一样。她吞吞吐吐地说:“啊,还是算了吧,我爸可能会来接我的。”
其实也就她自己知道,他爸爸是不可能来接她的。
何秋生倒也直接:“啊这样啊,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苏娜米对于这些平日里也时常会有的温暖忽然变得敏感,她只顾着红着脸低下头,不敢说话。
何秋生发动了机车,轰鸣声响起。他离她是有一段距离的,几乎是半条街的长度。苏娜米故意不去看那个方向,而是撇开去看路的另一头。
虽然视线不在何秋生身上,但是耳边的机车轰鸣一直没有消失。
他还没有走吗?
当何秋生注意到自己的图腾亮起时他就知道,自己暂时还不能离开。再怎么说苏娜米也是孤身一人的女孩,这时候如果是被妖碰上了,那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时间过去了很久,他看到苏娜米有些不耐烦,而且他自己也是。因为妖迟迟没有出现。
他关闭了发动机,低下头打开了偷偷带到学校的手机,玩起了游戏。
霞光不再美丽,越发变得昏暗迷离。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入耳。何秋生本能地抬起头,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苏娜米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
他看一眼手表,离他们出校门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周围仿佛失去了光的恩泽,只剩下何秋生的图腾微弱的光亮。
何秋生没有多想,踩着了机车,冲出绿化带,横在机动车道上。
今天的黄昏很奇怪,街上没什么车,只有一辆酒红色越野逆向停在对面,后窗像被撞碎,远看里面坐着四个人,一只手臂无力低垂了下来,一串亮闪闪的手链映入何秋生眼帘。
和她一起欣赏夜里的广告灯的时候,他注意到过她的这串手链。
看来,一起欣赏夜灯,还是有收获的啊。
越野启动了,似乎焦急地前进。何秋生将这辆非同寻常的机车加足马力,与越野平齐了。
图腾亮得愈加强烈,何秋生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车里的就是妖了。
他开上去,横在越野前面,希望可以逼停他。谁知越野连绕行的打算都没有,径直朝何秋生撞过来。在这零点几秒的时间里何秋生除了祈祷没有别的选择。
何秋生被撞出三五米远,机车在他的身边停下,轮胎还在半空打转。好在越野的速度不是飞快,何秋生被撞出去只是擦破了点皮,下一秒就往旁边翻滚开去,避开了碾压。
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无尽的潜力会被激发出来。何秋生一头扎在绿化带里,在疼痛中慢慢冷静下来。
对于自己作为一个屠灵的首领,连救自己同学的本事也没有,他开始绝望起来。
木系屠灵的特殊能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所以这个时候能用到缘石了吧。何秋生心说,将口袋里最后一块缘石掷在地上,可是缘石一点反应也没有。
自己明明那么用力了,为什么它就是不碎呢?上次在龙宫里可不是这样的啊,缘石是脆得像陶瓷一般的石头。
缘石,既然由缘而生,就只与主人有特殊的缘分。所以只能在主人自己有危险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所以它的硬度一定与主人的生命安全成正比。
何秋生明白了,踏上机车就疯一般飞驰起来。它以高速紧追越野之后,突然间将缘石砸向地上,只见缘石落到了飞快后移的地面,立刻摔个粉碎,一道光从碎片中飞出,紧跟着何秋生的机车。
“替我除妖。”何秋生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高贵冷艳地下达着这样的命令。
那道光立刻领会,瞬间穿过了越野的窗户钻了进去。
何秋生不知道越野里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它的方向开始控制不稳,里面仿佛在发生着搏斗。
何秋生与它保持着距离跟车行驶。
开到了市中心的大路上以后,越野车慢了下来,居然缓缓地停在了路中央。后面的车辆排起了长龙,各种音色的喇叭此起彼伏。
后面的老司机们都伸出一颗头来叫骂,有一个索性下车撸起袖管就要上来理论,这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一声骇人的巨响,越野的车顶被从里面撞破,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飞了出来。路边随地小便的司机猛然吓得憋住了尿。
男尸落在何秋生车旁,身体顿时碎成数小块。何秋生猜想这应该是这部车的司机。
天色已暗,市中心的商业街原本将迎来一天中最繁荣的时刻,然而一切却在这时被搅乱。人们乱作一团,因为不同的心态,楼里的人往外跑,街上的人往楼里冲。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路上,横穿马路的行人横冲直撞,穿风衣的女人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穿着高跟鞋还在逃跑。
只有何秋生觉得这一切在意料之内。
他听见尖叫和喇叭之外的响声,那是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男人站在已经露在外面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头枕上,双手指甲锋利而长如骨笛,指甲间连有蹼。这个男人他太熟悉了,就是那天晚上与郎彪在财政局楼顶激战的那只碧姬。
他轻声说:“被操控了呢,小黑。”他的声音如此之轻,淹没在杂乱的喧嚣中,何秋生却清晰地听见了。
被操控?何秋生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道光一定操控了其中一只妖的身体,以此来除掉其他的妖。而他口中的小黑,应该就是那个被控制的妖吧。
居然一下子就被剁成碎尸了。
唉,做妖做到这份上也真是倒霉了。
何秋生并没有说话,本想静观其变,不料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句:“还挺厉害呢,木帝灵。”
何秋生一怔,嘴巴却不听使唤起来:“上吧,黑魂灵。”
黑魂灵,就是小黑的名字吧。
突然,碎尸化成一条长长的影子向上高高窜起,那是一条宽宽的巨大水蛇,伸直了身体居然有四层楼那么高。身上黄黑相间的花纹。碧绿的眼眶向外泛着光芒,震天的咆哮自上而下灌入何秋生的耳朵。
“这样,那就对不起了!”说着,男人蹬起身体一手插入了水蛇黑魂灵的胸部,将他从地上撑了起来,小黑也不甘示弱,搅动身体把男人甩到了自己的背部。
眼前的一切都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就像遇见七色瞳公主的那个夜晚一样。何秋生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阳光敛去它最后一缕温存的时候,在这冰冷的霓虹蔓延的街道上一个恐怖的结界出现了。夜幕降临,奇异而强大的寒冷之气从千疮百孔的越野之中绽开,将何秋生狠狠地推到了绿化带中央。
他开始慌了。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只是有点冷。他的右侧胸部跳动的厉害。
黑暗中的崇德县夜空腾起一条巨蛇,双目血红。一声咆哮划破静谧之夜。灰黑色的巨蛇在夜空中只显现出一个轮廓,在空中盘旋。何秋生有气无力地蹲在草丛中望着巨蛇,它猛然的俯冲带起一阵向下的巨大的风浪,沙子刮得何秋生不能睁眼。
不,不是沙子,是冰晶。无垠的寒冷经过他的身边,好像带来绝望,又仿佛是力量。黑魂灵带着爆破的巨响钻入地面,但是那个男人躲开了,那是一种人类未曾领教过的迅速,带有“时间零”的味道。
男人的夹克忽然从里面被扎破,一排排骨刺长长伸出,紧接着是双手出现的金刚狼一般的利爪,只不过不同的是,男人浑身上下的骨刺都连着蹼。好像是海胆,又好像不是。
不明觉厉,何秋生一看就觉得他很厉害,即便黑魂灵比他大无数倍。
男人又一次躲过了黑魂灵的冲咬,他忽然跃起,挡住了何秋生瞳孔里映出的月光。
只见前爪的骨刺在那一瞬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因为月光的透射一下子变的强烈了。
两道透明的白刃纵横刺入了黑魂灵的腹部。
莫名其妙地,何秋生的腹部传来了一阵剧痛。
果然是连接在一起了吗?最后一颗缘石,原来就是他自己的灵魂分支。呵呵,何秋生苦笑,果然是自己没错,换做别人怎么会发生用水蛇还打不过海胆这种事情?何秋生这才意识到,分支?分支是用来干嘛的?难道不就是用一个分支来拖延时间吗?他恍然大悟,知道现在半残废的自己该干什么了。
“小米!”他吼着从绿化带里爬出来,向着越野冲过去,使劲扭着越野已经变形的车门,“小米你没事吧小米!”
所有人都在四散逃跑,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车里还躺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女孩。何秋生看到她的校服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身上满是淤青。
这里好像跟电影里不太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警车和救护车没有赶到。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夜空下的街道上,在两只海妖的眼皮子底下把他后桌女孩从一辆报废的越野车里公主抱了出来。
何秋生不知所措的抱着苏娜米在月光下走着,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就听到了身后巨蛇的身体轰然的倒塌。
何秋生停下了脚步,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他忽然感觉自己右半边脸灼热的痛,右眼的视野变成了可怖的血红色。然后就再也没有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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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落地窗里盛放着整个城市夜间的辉煌。
短发的年轻女孩穿着薄纱睡衣和棕色过膝丝袜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瑜伽毯上,两只瞳孔里流动着美丽的七种颜色:“姐姐,那个木帝灵可真是搞笑哎,他为了放我走,居然跟整个龙宫作对。他是不是不要命了啊?”
长发七色瞳女子裹着一条浴巾出浴,安然娴静地回答道:“也许,那只是一种无耻的欲望吧。”
短发甩了甩头,扭头鸟瞰窗外的灯火。
她才不会知道,姐姐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无数画面,使得冷血的海妖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叫好像一个每天说书或者卖唱的瞎子突然间被一个女孩抚摸了手一样怦然心动。
“小傻蛋,你打不过他的。”那个晚上她仿佛只记得她说过这句话,然后就是那个愚昧而固执的男人的画面。他着黑夜里拔剑的一霎那手背上的图腾让她顿时焦虑起来。她清楚这个身份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她宁愿自己没有看见,可是她看到了。她清楚自己是海妖,她要为自己的民族而战斗的。
但是那天在运河里修炼的时候看到他无助的下沉,茫茫的水域对于他而言像是死神给他的摇篮。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救起他。她搞不懂。
看到妹妹点了一根烟出去倒垃圾了,她久蓄的眼泪才放心地流淌下来。
然而外面传来了妹妹的尖叫声。
她快步小跑出去,只看见电梯门从半开到全开,里面一个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的男孩抱着一个女孩从电梯里倒下来。
为什么是他?她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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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欧式水晶吊灯。并没有打开。
何秋生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心形双人床上,玫红色的真丝被褥包裹了他。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欧式的,墙上的油画却画着各种神明,神明背后却是一只脖子长长的像尼斯湖水怪一样的存在。从它画中的位置来看,它很可能是一种被人膜拜的神兽。好吧也可能只是某个灵魂艺术家意识流的创作,好啦别怪何秋生读书少了。
屋里很暗,澄净的月光洒进来。何秋生躺在床上,开始慵懒地回忆刚才的场景。当然是迷迷糊糊的还带有血腥味。他的右半边脸灼热的痛,然后他很像又回忆起之后的一些场景,黑魂灵似乎又一次拔地而起,从背后咬住了袭击自己的男人。然后他抱着苏娜米趁机飞快地奔逃,他很像走进了自己家的小区——然后是长长的走廊。
他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明明到自己家了,然而很明显这里并不是。
何秋生下床才发现,自己内裤外面穿了一条沙滩裤,并且光着膀子。他赤着脚踩在瑜伽毯上,一步步走过落地窗,走过整个城市的繁华,走向阳台。他不是好奇,而是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因为他看到远处就是自己家,他十一楼的家。但是他在这里看十一楼,却也要俯瞰。他看着脚下的一对广告灯忽然明白了,这是崇德县的最高处——时代大厦二十七楼,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里居然是民居——地震和防空警报从这里响起。
阳台的晚风包围着他,他在这座城市的顶端停下了脚步。
他还跟自己的后桌一起欣赏过这对无聊的广告灯呢,没想到自己就站在这了。
后桌!何秋生突然意识到没看到苏娜米,但是这里除了他很像什么人也没有。
“醒啦。”突然一个女声传来。阳台上用玻璃搭建了一个阳光房,而这个女生刚好坐在阳光房的顶上。
短发!七色瞳!这就是他在龙宫救的那个女孩!七色瞳公主!何秋生难以抑制内心的波动:“是你吗?真的是你?”
“什么真的是我啊?”女孩棕色丝袜的腿耷拉下来,“我们就见过一面好吗?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有,你为什么要救我,木帝灵?”
他被这个女孩自相矛盾的一串疑问懵住了。
见他没有反应,女孩又说:“好啦你回去躺着。我姐姐让我照顾好你,帮你养伤。”
“你姐姐?是夏花吗?”何秋生不笨,这下他什么都知道了。这个女孩是他喜欢的女孩的妹妹,而上次住龙宫就是救错了一个人。
“额……她好像是有这个名字。”
好的,这就很尴尬了。
自己本就没什么本事,变成帝灵还是一样没有本事。还用仅有的几颗缘石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那你姐姐现在在哪里?”
“我不想告诉你。你在这里的话我姐姐是不会回来的,因为,她不能见你。所以你赶紧养伤,痊愈了立马走人。”
何秋生不假思索:“她不能见我?算了,那我现在就走。”
女孩被这个瘦弱的男孩的言行吓住了。
何秋生也吓住了,只是他是被镜子里自己的脸吓到的。也许夏花是觉得他现在这副模样太过可怕吧。短发的女孩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跳了下来:“看到你的伤口了吧?”
何秋生看到了,自己的半张脸已经溃烂,黑色中间是神奇的紫色。
女孩的身体贴住了他的后背,精致的双手从后面绕过他的头触碰在他的右脸颊。
“你中了冰害,既然你不想养伤执意要走,我就让你快点好起来吧。但是不能马上痊愈哦。”
镜子里他的脸庞一点点恢复着,但是还是扭曲的,黑紫色没有消失。
女孩递给他半张红脸悟空面具:“在康复之前,戴上这个。”
“走吧,去人民医院,你救下的女孩在那里,她腿部多处骨折了。”女孩抽走了双手,一步步退入黑暗。
整座城市的顶端响起了《我好想你》的前奏,两个女孩坐在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