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是什么样的?北燕也有雪山,山上终年积雪不化,红尘是见过的。
可是,这里的雪山不一样。纯净的白色,地面是没过头顶的积雪,雪下却不是土地,而是冻结成冰的雪块,再往下是什么呢?会是土地吗?或者是水?
这里看不到土地,只有雪、冰,或者水。有时候雪山上会有天池,多半都是温泉,温泉边会有很多红尘从没见过的植物。但大多数水域都在山下,水上漂浮着巨大的冰雪块,有时候那雪块堆积得如同一座小雪山一般,如同水上迷宫。
这是红尘进入这座雪山山脉的第三天,按照云江浔给的路线,她今天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到达云中岛的地界了。
可是,事有意外。
半个时辰之前,红尘刚刚翻过一座雪山,到达这满布雪礁的水域,足尖轻点,到达中央那块雪礁之时,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雪盲。
她不得不停下来。
群山环绕的银色世界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平静的湖水映着碧蓝的天空,而那纯白的雪礁就是飘浮的白云。在那朵最大的云上,一个绯衣女子持剑而立,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清冷而明艳。
刚刚登上雪山的云冰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在雪山生活了近三十年,这座雪山他登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怀着期待上山,然后失望的转身。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一次,他仍旧没有等到他想到等的人,可是,他再一次呆呆的站在山顶看这天地的时候,世界不再是苍白的——
仿若整个世界都因那一点绯红而闪光。
云冰沼正这么想的时候,一道刺目的红光出现在眼前,冷冽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
“谁在那里?”红尘剑出鞘,红色的光幕划过天际,红尘的剑尖直指雪山之巅的方向。
云冰沼眨了眨眼,然后下山,往红尘的方向走去。
“什么人?”红尘听见脚步声,皱了皱眉。
云冰沼这才发现眼前这女子紧闭着双眼,在雪山长大的他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立马出声道:“抱歉,吓着姑娘了。在下云冰沼,没有恶意。”
红尘剑入鞘,红尘说:“云冰沼?你是云中岛的人。”本是问句,红尘却用的肯定的语气。
云冰沼听了这句话心生警惕——果然,一个女子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极北之地?
然而,红尘下一句话,却让云冰沼更加吃惊——
她说:“你是泽漆的哥哥?”
“你认识泽漆?”云冰沼激动的上前一步,盯着红尘的眼睛问道,“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回来?”
红尘听了这话有些疑惑,眉头轻皱,道:“他……没有回云中岛吗?”
“没有。”云冰沼的语气有些低落,“他走了八年了,当年他走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送他离开的。这八年,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到这里来看看,却从来都没有等到他。可是,他继承祭司之位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若是他还不回来,就会被视作云中岛的叛徒了。”
红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说:“泽漆一个月前就已经回来了。”
“不可能。”云冰沼断然道。
“他是架着小朱回来的,顶多三天就该到的。”红尘闭上眼睛抬头,看向太阳的方向,皱眉道,“一个月了……说不定……他肯定又迷路了。”
“哈?”云冰沼长大了嘴,惊讶的看向红尘,说不出话来。
“我去找他。”红尘说着就要走,却被云冰沼拉着。
“你的眼睛看不见,去哪儿找他?”
红尘睁开眼睛,看他,笑了笑,“已经没事了。泽漆走的时候只带了三天的干粮,连御寒的衣服都没带,若是被困在这雪山里,现在肯定又饿又冷,我得赶紧找到他。”
“可是,他也不一定在雪山,说不定还没出中原就迷路了呢?”
红尘抽出被他拉住的手,说道:“若是那样自然最好,可是,若是他真的被困在雪山呢?”红尘说着就转身,踏着雪礁飞跃到岸边。
身后,云冰沼冲着她喊道:“你知道这雪山多大吗?”
云冰沼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山之间,想了想,终究是跟了上去。
红色的身影在纯白的世界里闪动,如同黑夜里的一星烛光,在夜风中摇曳,微弱却顽固的不肯消逝。
每次登上山巅,红尘都会驻足,闭上眼睛,微微仰头,似是在感受风的方向,似是想从空气的流动中得知泽漆的方向。
太阳消失了,天空一下子暗下来,飘起了雪花。云冰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说道:“大雪马上就来了,天也快黑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天再找吧。”
红尘睁开眼睛,看着飘飞的雪花瞬间簌簌而下,伸手接住几片雪花,说道:“泽漆能找到避雪的地方吗?”
“放心,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怎么在这雪山里生存下去的。”云冰沼说道,“这片雪山有很多温泉的,温泉边都会长很多灵草。就算找不到温泉,这种天气,也可以做一个冰屋。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雪地里露营的,泽漆做这些很在行。”
红尘笑了笑,“那就好。”转头又对他说道,“你先回家吧,家里人会担心的,我再找找。”
云冰沼皱眉,道:“天黑了,你怎么找?听话,休息一晚,明天我带族人来帮忙一起找。放心,泽漆是祭司的继承人,极北的神明会庇佑他的。”
红尘却道:“我不相信神明。若神明真的会庇佑他,就该让我早点找到他。可若神明想要夺走他,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抢回来。”
云冰沼看着那在漫天的雪幕中穿梭的红色身影,眼神渐渐迷离,喃喃自语道:“泽漆,这八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中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整晚,红尘跑遍了整个雪山,除了云中岛,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天色微亮的时候,雪停了,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整座雪山如同血染一般。
红尘又回到昨日那湖水之畔,盯着水面上闪烁的金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冰沼昨夜在那雪山之巅站了一整晚,他自然知道红尘找了一整晚,知道她跑遍了整个雪山山脉。他此刻站在红尘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的叹息,他问她:“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红尘。”
“红尘……我记住了。”云冰沼点头,“你怎么知道我是泽漆的哥哥的?”
红尘想了一会儿,说道:“泽漆曾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哥哥。你们的名字很像,声音也有些相似,所以,我想应该就是你。”
云冰沼走到红尘身边,蹲下来,说道:“我们是双生子,长得却不像,性格也不像。他擅文,我喜武。我们是孤儿,被村子里的老人养大,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好。他被选为祭司的那年,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成为国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红尘看着他,沉默无语。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开始打量眼前这个男子。他跟泽漆长得真的不太像,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似是闪着精光一般——他的武功应该很好,鼻梁很高,有一点鹰钩鼻,嘴唇很薄,嘴角习惯性的抿成一条直线。他穿着一身黑衣,边角用暗红的丝线绣着彼岸花的花纹。
红尘的眉头微皱——这身衣服看着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云冰沼也并没有等红尘回答,他说:“等到五月初五那日,泽漆继承祭司之位,我去往中原历练。十年之后,我归来,成为正式的国主,教导下一任祭司。二十年之后,新一任祭司继位之时,国主要亲手将上一任祭司的血奉献给极北之神。泽漆,他是我的弟弟,我唯一的亲人。他就算要死,也必须死在我手上。”
长久的沉默,红尘看着水面上的光线从红色变成金色,抬眼看碧空如洗,说:“你说,千百年了,为什么天空永远一成不变,永远这么年轻呢?”
云冰沼抬眼看她,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若这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我想,他一定不是因为血的供奉而保持年轻的。”红尘低头看他,“我不会让他死,绝对不会。”
红尘起身,“锵”地一声拔出红尘剑,往前方那座雪山奔去,在快到达山脚的时候,突然一跃而起——
红色的光芒如同漩涡般落下,巨大的旋风从山谷升起,密集的雪花遮住了青天白云,如同下了一场暴雪。
只是,那雪是从下往上升的。
风息,雪落。
红尘站在在这苍茫天地间,遗世独立般的姿态,如盛开在雪山的彼岸花。
而她站立的位置,刚刚还是雪山之巅,如今却是黄土高坡。
红尘回头,看着惊愕的云冰沼笑了笑,道:“原来是土地。”
云冰沼有些狼狈,刚刚那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他太过惊讶,忘了躲避,忘了用内力护住身体,此时头上、肩上、衣襟上都是雪花。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过历代国主留下的笔记,他们进入中原之后,无不是叱咤武林的第一人。他一直以为,云中岛的武学是最强大的。可是,即使是他,在修习了藏书阁中历代国主留下的秘籍之后,仍然无法使出刚刚那一招。
他能用剑劈开雪山,也能轻易将一座雪山夷平。可是,他无法在做到这些的同时,不伤害任何人。
是的,刚刚那一招,只有雪花飞舞,却不能伤敌。所以,即使他站在离风暴那么近的地方,身体的自我防御也没有开启。
这里离云中岛很近。刚刚的动静很大,城中的百姓都看到了这边的异常。虽然有国主的“不得擅动”的命令,他们也不得不出岛查看。
云冰沼看着急匆匆赶来的护卫队,叹息一声,转身走去——
“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否则,或许她真的会毁了整个云中岛吧。
云冰沼这么对自己说。
(注:红尘之所以说云冰沼和云泽漆的名字很像,是因为冰沼和泽漆都是草本植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