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机关鸟的时候,红尘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花零,说:“放心,你现在是红尘楼的人,有我在呢。”
“怎么了?”泽漆已经坐下了,听见红尘的话有些不解,“南宫世家为难花零的吗?”
“不是。”红尘说,“花零体内的毒不能再拖了,我想带她去一趟唐门。”
泽漆想了会儿,托着腮帮子问花零:“如果我说我有法子给你解毒,你还想回去吗?”
花零摇头,却说道:“可是,泽漆先生五年前不是说这毒你解不了吗?”
“五年前解不了,五年后还解不了不成?你当我神医的称号是白给的?”泽漆挑眉,似乎有些不满,“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回去?”
花零再次摇头:“不想。”
“若是有什么误会呢?你不想给他们一个机会?”泽漆问。
花零摇摇头,“我跟雪残的境遇是不一样的。泽漆先生,要有什么样的误会,一个人才会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被当做毒人来喂养,从五岁开始就被当做杀人工具利用,在她没用的时候就被族人弃如敝履的呢?”
泽漆无言以对,红尘说道:“就依花零的吧,若是真有什么误会,以后就一定能遇到的。”红尘说着又问泽漆:“你真能帮花零解毒?之前你说过她体内的毒很复杂,足有上千种吧?”
“你当我这五年都是闲的吗?”泽漆随口回道,说完发现红尘对他笑得意味深长,连忙补充道,“别误会啊,我不过是在给你配修补筋脉的药的时候,顺带研究一下而已。”
“是吗?”红尘笑,“五年前离开的时候偷偷取了花零的血也是顺带的了?”
花零也笑,泽漆先生说不喜欢他们几个,其实还是挺关心他们的。这算是爱屋及乌吗?
泽漆觉得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一边开着小朱起飞,一边对花零说,“后面有个蓝色的包袱,里面有个白玉盒子,盒子里就是解药。每日一颗,睡前吃,吃完之后运功半个时辰。先吃一个月,我看看效果再说。”
“解药炼成了怎么不早拿出来?”红尘问。
“忘了。”泽漆摸鼻子,“我们去名剑山庄看看吧。”
红尘虽然也想去看看雪残,但是还是觉得他有些奇怪,问道:“你很在意欧家诅咒的事?”
泽漆点头承认,“不过,这次我们是去接雪残的——她在等你。”
“什么意思?”红尘知道雪残的性子,她虽然看着温和,却是个倔强骄傲的性子,做出决定的事情,任谁都劝不动。
小朱乘风而起,破云而出,泽漆看着前方辽远的天空,说道:“欧庄主,或许已经离世了。”
红尘和花零一惊。
“他的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了,若不是为了等雪残,或许他早就死了——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泽漆见红尘和花零都睁着大眼睛看自己,有些无奈,“医术再好,我也只是个神医,不是神仙。”
红尘几人到名剑山庄的时候,那座高耸的山峰上只有雪残一个人。她不在名剑山庄内,不在剑庐,不在哥哥的墓前——她在悬崖边,不是她母亲远去的那边,而是通往双星阁的那个方向。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悬崖边,静静的看着对岸的双星阁,似乎已经坐了很久很久。
小朱落下来的时候,雪残没有动。直到三人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才起身,转身。
“雪残,要跟我们一起去金陵吗?”红尘问她。那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仿若每次月圆之夜接到任务之后,那么轻描淡写的问他们——“是去岭南啊,虫子好多的,你们谁想去的?”或者“是华山派的,应该都是谦谦君子吧,你们都去?”
雪残笑了,山谷的风吹上来,她的发丝乱舞,白色的衣袂翻飞,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他们听见了随风而逝的那个字——“好。”
小朱越飞越高,花零看着云层之下的名剑山庄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有些黯然——那地方就像是悬浮在云海中的一座孤岛,不知道多年后,还有几个人知道记得它。花零有些担忧的看向雪残,却见雪残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靠在椅背上,似乎是睡着了。
她不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还是说,她脑海中的那个家更加清晰,更加鲜活?
花零猜得不错,雪残的确在想名剑山庄——从昨夜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坐在那悬崖边,想要回忆起曾经的那个名剑山庄。可是,一整晚,她什么都没想起。她的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法想。
可是,现在,渐渐远离那个地方,曾经的一切却都浮现在脑海中。不用她刻意去回忆,它们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名剑山庄,雪残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那十八年的记忆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不是她的父亲欧驭球,不是她的母亲苏杏林,而是她的哥哥——欧名阳。
父亲是铸剑师,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剑庐,有时候在那里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母亲是个文文静静的诗书女子,似乎身体不太好,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杏花树下,看雪残——那个时候的欧名雪——嬉笑。
唯一陪着欧名雪的,就是她的哥哥,欧名阳。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是他牵着她的手,她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哥哥”。再长大一些,教她识字的是他,教她练剑的也是她,陪她一起闯祸的是他,替她背黑锅的也是他……
她实在是太笨,这样一个哥哥,怎么会在功成名就之后就不认她了呢?怎么会嫌弃她是“可怜的流浪猫”呢?
七年前,欧名雪十八岁,欧名阳二十三岁。欧名雪是名剑山庄的大小姐,每天唯一的烦恼就是——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而且,这种烦恼多半只是在她闯了祸没人帮她说情或者练剑的时候找到对手、母亲考她功课没人给她提示的时候才会出现。大多数时候,她是快活的,就像松林里上下蹦跶的小松鼠。
她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是快乐的,可是后来是怎么发展成那样了呢?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那次她又是闯了什么祸呢?把忠叔的胡子揪下来了?把母亲的墨水打翻了?还是偷偷溜到剑阁去了?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次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从来都没对她说一句重话的父亲居然要动手打她,她吓得哭了,求助的看向母亲,可是母亲却哭得比她更伤心。
——她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吧?很多年后,她在生日时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会冒出这个念头。
十八岁的她哭着说要去找哥哥,跑到通往双星阁的那座悬桥上的时候,父亲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睁大的双眼有些红,手中的剑却指着她的心口,说:“走!你走了就别回来!”
那时的她听不出父亲语气中的哽咽,分辨不出父亲的红眼睛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
她只知道,她被讨厌了,父亲不要她了,母亲不要她了。她负气跑过了那座摇摇晃晃的悬索桥,没有理会惊讶的星云星尘一口气跑出了双星阁,跌跌撞撞的下了山……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
十八岁以前,名剑山庄就是她整个世界,她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双星阁。爹爹、娘亲、哥哥,还有剑庐的那些叔伯,双星阁的星云星尘——就是她认识的所有人。
哥哥——这是十八岁的欧名雪被赶出家门之后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
她记得,哥哥在金陵。听说那里是大昭朝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她有些期待了。
欧名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可是,她看了很多书。她的母亲有一间书房,很大很大,比她和哥哥两个人的卧室加起来还要大。她原本不喜欢看书,可是母亲和哥哥都喜欢,母亲还会给她和哥哥布置课业,不看那些书的话是做不出来的,做不出来是要打手心的。后来,哥哥给她讲书中的故事,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听得入迷了。但是,她仍旧不喜欢看书,她只是喜欢听哥哥说书中的故事,讲外面的那个大千世界。再后来,哥哥走了,她只能自己看书了。
所以,第一次出远门的欧名雪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但是,豪情万丈的欧名雪不知道的是,真正的世界跟书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到达第一个城镇的时候,她饿得肚子咕咕叫,看着街头的热馒头咽口水,皱着眉头摸自己的荷包——
咦?怎么会有这么多银票?
她眨了眨眼,没有想那么多,高高兴兴的拿着一百两的银票去跟小贩买三个馒头。那小贩苦笑着没有接她的钱,她还有些纳闷呢。
小贩说找不开。
她大气挥手——全买了!
小贩说整个摊子都卖给她也不够。
她恶作剧般的说那要不连你一起买了?
没曾想那跟她差不多大的小贩却眨眨眼,认真看她,问道——真的啊?
这回轮到她傻眼了,赶紧摆手——说笑的千万别当真啊找不开就不找了再见啊。说完赶紧跑路。
——她是真被吓着了。所以,没有看见身后小贩的笑容有多么欠揍。
也被人骗过,也受过欺负。不过,欧名雪是谁呀?那是名剑山庄的小魔星,连松林里那只最狡猾的小松鼠都斗不过她。平日里只有她欺负人的,哪有被人欺负的道理。被人骗了就骗回来,被人欺负了就欺负回去。
然而,古灵精怪的欧名雪最后到达金陵城的时候,仍然有些狼狈——买的剑没了,马没了,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不过,她并不担心,因为她听说了一件事——她的哥哥,欧名阳,是七年前的状元郎,一个月前刚刚升任金陵府尹。整个金陵城都在议论这件事。
她要去找她的哥哥,她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她问路人欧名阳的府邸怎么走。那人指着前方过来的一顶轿子说——那就是欧大人的轿子,有什么冤屈就去直接去拦轿子吧,欧大人人很好……
她没有听到后面的话,直往那轿子奔过去,声声叫着“哥哥”。
护卫拦住了她,问她有什么冤屈。
她说她是来找哥哥的。
护卫问她——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她说——欧名阳。
护卫眨眼,回去问轿子里的人。
她看见那轿帘动了动,没有看见里面的人,却听见了轿子里的笑声——我是孤儿,哪里跑来一个妹妹?若是只流浪的小猫咪,还能捡回家养养,捡个大姑娘回家,夫人要吃醋的。不过,那人也怪可怜的,给她点银钱,让她走吧。
她愣住了。没有听见那护卫回来之后说了什么,不知道那轿子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绕过去的,也看不见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她在那里站到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她才缩了缩身子——
好冷。
她从来不知道,金陵城的秋天会这么冷的——难道冬天已经到了吗?不知道金陵的冬天会不会下雪——名剑山庄每年都会下雪的,很大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