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残一直在看父亲的手。
那是一双铸剑师的手。因为长年与铁器为伍,那双手不仅粗糙,还总有些洗不净的污渍。她记得,父亲每次回家都会很认真的洗手,但是总有些污渍是怎么都洗不掉的。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从来不让她进剑庐。小时候唯一一次被父亲责骂,就是因为她好奇之下偷偷溜进了剑庐。或许,正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亲眼见到父亲铸剑的样子,即使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铸剑师,也无法将那双手与那些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铁器联系在一起。
其实,她一直都想要告诉父亲,她一点都不介意他手上的污渍——她喜欢那双手。小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父亲比手掌——把自己的小手放在父亲那双大手上,看看父亲的手比她的手大多少。每次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父亲总会笑着揉她的头发,说:“雪儿要快些长大。”她总是呵呵的傻笑着用力点头。她看不懂父亲的眼神,但是她喜欢那双手给她的感觉——粗糙、干燥,却十分的温暖。
欧驭球煮了很多面,瑾姨想要过去帮忙,却被他笑着阻止了——“怎么能让客人帮忙呢?”雪残想帮他打下手,欧驭球赶她出去招呼客人,她皱着眉头说:“他们不是客人,是家人。”她本来以为父亲听了这话会生气,可是他却笑了。她留在厨房里,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这辈子进厨房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找吃的。
几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众人都围坐在客厅的那张大圆桌上面面相觑。
“吃吧。”欧驭球坐下来,笑着说。
双星阁没有食材,众人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好好吃过饭,自然吃得很香。那只是一碗很普通的面,清汤面条上只有几片白菜叶子,味道并不是很好。可是,就是因为普通,才有家的味道。
是的,家的味道。
——红尘楼的人都是没有家的,或者有家不能回的。所以,他们才会把红尘楼当做家,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小动物,聚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取暖。所以,他们更加懂得它的珍贵。
吃完了面,大家听欧驭球说了一个故事,然后,他们知道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剑山庄。
在很久很久以前,蜀山是没有名剑山庄的。有的,只是剑阁。
蜀山剑阁。现在这个名字代表的只是一个地名,然而,曾经,它代表的是一段传奇。
变故发生在大韵王朝建国不久之后,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哪一年——那是一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
大韵王朝建国之初,国土面积并不大,北有燕国,西有夏朝,但是,很少还有人记得,那时的西南,还有一个国家——西蜀。
西蜀是个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地方,物产丰富,十分的富裕。然而,这个国家的军力却并不强盛。它之所以能在战火纷乱的诸侯征战之中生存下来,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赖四周的天险——
西蜀四面环山,山道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蜀山剑阁,是西蜀边境守关人。
剑阁的主人不姓欧,而是姓区。剑阁的藏剑很多,却没有铸剑师,只有剑客。区家并不归属朝廷,它只是一个江湖门派,不足百人,个个武功卓绝,剑术超群。
当时天下初安,大韵朝和北燕、西夏的关系刚刚缓和,所以,大韵朝的皇帝就把眼光放到了富庶的南方。
史书上记载,大韵王朝立国三十五年,天成帝率军进入蜀中,设锦城郡。此后,剑阁开,蜀道通。
仅此寥寥几笔。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真相绝不会像史书那么平淡。
“其实,史书上记载的并没有错。”在几人想象着那场西蜀征战有多么壮烈的时候,欧驭球仍旧平静的叙述,“没有战争,没有流血,没有一个人伤亡,大韵王朝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西蜀。”
几人错愕——剑阁呢?区家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打败?
“此后,蜀山再无剑阁,江湖再无区家。”欧驭球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雪残追问道。
“其实你们都猜到了,不是吗?只有一个可能。”欧驭球说道,“区家背叛了西蜀。”
的确,只有这一个解释而已。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就是事实。
“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欧驭球继续说道,“西蜀国亡了之后,区家人就改名换姓,进了中原,从此销声匿迹。”
“那么,这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雪残皱了皱眉,“名剑山庄跟剑阁有什么联系?欧家跟区家又是什么关系?”
“欧家就是区家的后人。”欧驭球说着安慰般的摸了摸雪残的头,“区家欠西蜀的,终归是要还的。”
当年剑阁的主人背叛了西蜀,却辞去了大韵皇帝的封赏,背负这西蜀王的诅咒离开了剑阁,改区姓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欧家有一条祖训——世代守护西蜀。所以,在一百多年前,天下纷争再起的时候,区家的后人欧希言回到了蜀山,建了这座名剑山庄。
“诅咒是怎么回事?”在众人唏嘘不已的时候,泽漆突然问道。
欧驭球看了他一眼,说道:“西蜀王是自杀的,用的是王族秘术,诅咒区家人终身不得入蜀,否则三代必亡。”
“可是,从欧希言算起,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雪残不解,“爹爹是第四代,欧家还在,可见那诅咒并不可信。”雪残说这话的时候见欧驭球摇头,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安慰自己,西蜀本就是各种巫蛊秘术盛行之地,西蜀王族的秘术更是强大。
“并不是那么算的。”欧驭球说,“欧希言是我的曾祖父,但是,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并不是在名剑山庄出生的。当年,欧希言离开名剑山庄,前往中原,并不是为了寻找什么铸剑之法。那时,我的祖父还没有出生,曾祖父原本并不介意诅咒之事,但是,要做父亲的人胆子总会小一些。他想要去中原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最终却没有找到,只好把妻儿安顿在中原。欧希言临终之时,我的父亲已经成年,在江湖也算小有名气。当时,欧希言想到一个法子来延缓诅咒——他让父亲代替祖父接替了守护西蜀的使命。如此算来,到我这代,刚好是第三代。”
雪残终于明白了,“所以,爹爹才会让哥哥念书,让他去京城参加朝试,才会在我成年之后把我赶出家门,是吗?”
欧驭球握住雪残的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说:“爹爹跟你祖父一样,原本都是不信诅咒的。尤其是在你跟阳儿出生之后,我们一直以为那个诅咒不过是玩笑。可是,在阳儿成年之后,身体就不好。我跟你娘找了很多大夫,没人能看出毛病。那个时候,我才想到诅咒。可惜,阳儿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可是,至少,你不能有事。如今是太平盛世,区家欠西蜀的,算是还清了,欧家人的使命到我这一代也算是终结了。”
“不对。”雪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摇头,“爹爹,哥哥还活着呀。我记得很清楚,七年前,我十八岁,第一次离家,没有地方去,就想去找哥哥。那时哥哥已经离家五年了,母亲不是还经常收到哥哥从金陵寄来的特产吗?我记得,我到金陵的时候,听人说哥哥已经是金陵府尹了。”
听到这里,红尘点点头,“金陵府尹挺有名气的,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我记得名字好像是叫欧名阳,七年前到现在都没换过——原来他是雪残的哥哥。”
“阳儿在下山第一年就去世了,尸体是你娘亲自带回来的。”欧驭球却肯定的说道,“至于金陵那个人,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当年,收到金陵的消息,我跟你娘也都很惊讶,但是,却并没有揭穿。一方面是不想让你知道,另一方面,大概我们也希望,那个人真的是阳儿。”
欧驭球见雪残仍旧耿耿于怀的模样,笑着拉她坐下,“雪儿,以前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背负这些东西。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无论是仇恨还是罪孽,都是太过沉重的东西,若是能在我这一代终结,就再好不过了。欧家最后还能余下一点血脉,也算是我们世代守护西蜀的一点回报吧。”
雪残还想说什么,但是,泽漆却突然问道:“欧前辈,恕在下冒昧问一句,欧家人血脉里的天赋是怎么回事?跟诅咒有关吗?”
欧驭球却似乎没有听见,说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众人虽然仍有不少疑虑,却也不好勉强一个老人,雪残见他的确有些疲累,乖乖的送他回卧室。
走过那棵杏花树的时候,雪残突然想起母亲曾跟她说过的话:“雪儿,这棵杏花树是娘亲嫁进名剑山庄的嫁妆。名剑山庄的水土不适合它生长,你爹爹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养活的呢。”
雪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父亲的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温暖,怎么能轻易放手?什么诅咒,她才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