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电铃声响彻在耳边，四散的学生自操场各处向楼内熙熙攘攘而入，漫步在枯柳下的与此情此景极不搭调的两个青年人，终成了这初冬校园里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你怎么想到把我约到这了？”
“因为离我住的地方近。”
沈婧姝手机里的那两通未接来电都是李落打来的，后来她也并没回拨过去，直接按着短信里约定的地点开车到了她的母校侧门，与早等在那里的背着单肩皮包的李落碰了面，之后就随其从侧门旁的那个围栏漏洞进到了学校里。这阵，赶着进教学楼的学生们在路过这对俊男靓女时，几乎都嬉皮地往他们身上瞥看了几眼，不过好奇的孩子们倒并没有想过他们该好奇他们什么。
“昨天很精彩。”
听到这句并未叫他觉得突如其来的话，李落先是毫无反应地继续向前走着，几步之后他双臂抱胸朝身边的沈婧姝看了过去。
“你的确没叫人失望。”沈婧姝等的就是李落这事不关己的一眼。
“What’s your meaning？”
“You may understand。”
李落停了下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不远处教学楼那道侧门上方，紧掩的窗子上。“什么时候起，人的生活里就少不了‘也许’这两个字了？”
“‘也许’比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沈婧姝走到了李落面前，“你是时候该告诉我了。”
李落郁滞的眼神又与沈婧姝净亮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你好像已经不需要我告诉你了。”
“其实你也不需要利用我的。”
李落不惊不乍的表情仿若他是个常胜将军般的操盘手，规则具有的一切可能性走向无非早已被他预料在心了。“我只是习惯了，做事喜欢万无一失。”
沈婧姝点了点头，她赞同他的习惯，似乎也赞同了他对她采用了这个习惯。“学长，你知道我在美国对你一见钟情，但你知道是你的哪里一眼就迷住了我吗？是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看着我的那个眼神，现在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感觉了，但我现在终于算是明白那一瞬间……是怎么回事了，你为什么会那么看着我，你的眼神真正在对我说什么，当然，转学之后我就知道我会错意了，但是我一直都没搞明白你那个眼神，直到……直到昨天，我懂了。”
“你真的懂吗？不瞒你说，我认为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自以为是。”
“至少我的那部分，我想我应该懂了，你说的缺点，我也承认。”
一楼的几间教室中，挨着窗户坐的女生里总有两三个像那时的唐雨棠一样，喜欢动不动就调皮地望望窗外，看一些看似值得欣赏的地方，然后被老师臭脸后也依旧管不住自己。
李落转过身侧向了沈婧姝，接着一边整理了下背包肩带，一边走上了塑胶跑道。
李落整理背包肩带时，沈婧姝才跟着注意到他右手上缠绕的白色纱布。“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李落怎会告诉她那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泄的结果？“人受伤不是常有的事吗？有什么奇怪的？”
沈婧姝其实很了解，对某件事情李落越是给人满不在乎的感觉就越是说明他内心的在乎，可是她又解读不出他的内心到底在在乎些什么，而与其百思不得其解，沈婧姝觉得，便不如不思不解了，于是这时跟在李落的后面，她开始顾自地揭露起自己内心的小段独白：“其实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骗小顾说要追我，感谢你在机场制造的意外邂逅，感谢你……”沈婧姝停住了脚步，看着踏入绿荫球场的李落的背影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感谢你回来了，苏晋。”
像一道光射了进来，他不知暖热，只觉得被射穿的胸口很痛。然而最后的两个字虽然不免突兀，但却也唯有出自她口，才是最合情合理、最显资格的吧。“沈婧姝，”这时李落陡然转身又往回走去，“你真的变了，真的。”
“想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变是一种必然，尽管会因为经历可能变得不自然。”李落停在了沈婧姝跟前。
“那么，我知道你是苏晋这件事也是种必然吗？”沈婧姝的头发随清风微动着。
“天知道。”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李落默视了沈婧姝两秒，然后抬起左手看着腕表说道：“我好像没时间……”
“我爸告诉我的。”
李落怔在了那，而目光还在他的手表上。
“昨天在婚礼上，我帮你整理领结的时候，他看到你，也认出你了。”
李落放下了手，可视线依旧没有动。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车上只有我跟我爸两个人，突然间他就开口说话了，你可能还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父亲病了。”
沈婧姝淡淡地笑了。“你了解得够全面的，你真是叫人不可思议。”
“算了，我就不问你父亲是怎么知道的了。”李落边说边拉开了皮包拉锁。
“是唐钰德委托他暗地里关注你十年了。”
一直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洞里的人，如果某天突见光明，这并非是件好事，对于李落就是如此。
“我今天找你的目的只有一个，”李落举着从包里取出的牛皮纸袋，“拿着。”
沈婧姝接过了李落手中的牛皮纸袋。“这是什么？”
“是我本以为你欠我的，但其实……”李落苦笑了一声，“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失忆了，过去也还是存在的，没有遇见你，我一样早晚会回来。”至此说完，李落便转身告别了。
沈婧姝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回过神后就大声冲着李落离去的背影，像是害怕会失去什么一样而抓紧一切地喊着：“原谅他吧，原谅你父亲！他为你做了很多，包括你被收养到美国，包括你做的微型整容手术！他知道你去过的所有地方！像……”然而，那道始终孤单的背影终究在她的眼里被愈涂愈浓的难过湮没成了透明色，沈婧姝只好把最后的话说成了自言自语，“像你的养父母一样，只是他从没收到过你的明信片，你带回来的礼物。“
事实的确如此。唐钰德因为曾答应苏晋母亲不能去打扰苏晋的生活，却又根本做不到不去关心自己的儿子，所以他便按照老套路找了沈昆暗自帮他跟踪了解苏晋的情况。而在第一次找沈昆帮他调查唐兰的境况时，唐钰德就已经跟沈昆坦白交代了他与唐兰之间的事情，因此也就不怕沈昆会再知道他还有个私生子的秘密，毕竟值得唐钰德他信任的也只有沈昆这一个朋友，结果，好友沈昆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十年里不仅守口如瓶，而且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帮他暗暗照顾着苏晋。只是，不想沈昆半路患上一场重病，变的跟三分之一个植物人差不多了，而之前，唐钰德为忍住私念，自己从未向沈昆询问过他了解苏晋情况的途径，以致大约从半年前起，唐钰德就失去了苏晋的消息。
直到昨天，亲眼看到出现在唐雨棠婚礼上的李落，即苏晋时，沈昆才恍若隔世般地清醒了，并把实情大略地告知给了女儿沈婧姝，而大略地甚至没来得及把苏晋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唐钰德这件事包含在内——不过还好，李落在沈婧姝为他醍醐灌顶前就经历完了如梦初醒了——其实，沈昆把自己帮朋友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告诉女儿，沈昆的本意也只是为托付女儿把苏晋回来这件事悄悄通知给唐钰德，但显然，沈婧姝对父亲揭晓的这个大略的秘密，以及他对她任重道远的托付，也情不自禁地掺杂上了她独到的见解，但这一次，她自以为是的见解是值得参考的吧，因为她赌，昨天的那场闹剧多半是李落的天才之作，所以她接着赌，当下的唐钰德是不会接受自己的一片江山是被他不易归来的骨肉一手摧垮的事实，当然，唐雨棠就更没可能接受全部了，也就所以，按着自己的这个见解，沈婧姝就把秘密直接告知给苏晋本人了。
而李落在视野里彻底消失之后，沈婧姝打开了那个牛皮纸袋，从里面厚厚的一叠文件里抽出了一些来，但只看了首页两眼她就立即把文件又送回到了纸袋里。虽然仅有这两眼所见的内容，但她已足够明白很多，包括远走的会计老周，包括她跟自己打的赌，还有李落说她欠给他的债，以及，他的饶恕。
纸袋口被重新封上后，沈婧姝紧跟着也离开了这最初开始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