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李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转移他视线的东西——方桌上空的那盏古板的大吊灯,他这时头靠椅背仰看着它,“原来她现在是不‘需要’我了。”李落念念有词道。
“孩子……”
“那么是唐钰德先发现了我的存在呢,还是我那个冷酷的母亲……”
“你误解她了!”
李落静默了两秒钟。“还是我那个冷酷的母亲在十几年后与她的老情人再次重逢……”
“是你父亲自己发现的。”
“我求你不要再用那个莫名其妙的关系把我跟他绑在一起!”李落霍地直起身板用手指戳着桌子愤恨地说道。
“可那是事实,孩子。”
“那是不是事实还不一定呢。”说完,又淡定下来的李落重新枕回了椅背看向了那点昏黄的光源。
禹梦烟看着这个李落暗自心疼着,却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孩子。“雨棠他爸早就知道你的存在的,但那天之前你都一直是以唐红跟苏昊儿子的身份被他所听闻,被他所知道,他从来没怀疑过,也没假想过你会有可能是他的儿子,直到那天,我跟他最先赶到医院,带着你们四个孩子去给你挂号就诊,在大夫填写你的病历本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你的出生日期,你比雨棠他们大一岁,当然这本来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我当时一点都没留意,因为不就是比那三个孩子晚上学一年吗?但是……唐钰德就是没能把这件事一掠而过。”眼前的李落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但禹梦烟十分自信他的心一定是有在听的,所以她还是决定要认真地讲下去。“你母亲赶来之后他们很默契地互相装着不认识,可能因为苏昊在电话里告诉她唐钰德和我已经去了,所以她来之前也一样做好了准备吧,所以……在病房里也一起待了不少时间,但好像我们谁也没看出破绽,包括我。你手术后住院那几天,我帮你母亲照顾你,那个时候我跟她有过更近的接触,但我还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不自然的表现,所以本来我就和其他人一样对他们两人都没产生任何怀疑,但是,可能真是天意难违吧。小晋,你还记得吗?有一天下午,到了你该吃晚饭的时候,你母亲却还迟迟没有回来,你跟我说,餐馆客人多的话老板可能就没放她走,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所以我怕她会回来很晚,你会饿肚子,我就去外面给你买吃的去了,从病房出来后,因为电梯很忙,你住的楼层又不是很高,所以我就没等电梯,决定走楼梯道下去……”讲到这,禹梦烟笑了一下,是嘲笑,但不知道是在笑谁。“可是刚迈进楼道,我就听到他的声音了,雨棠他爸的声音,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打电话,听了三四句之后大概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跟着又听到你母亲的声音,我就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了。他们在谈论你,谈论十几年前的事,你母亲一直在否认唐钰德和你之间的关系,但我当时心里就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个可能性,而且可能性不大的话,唐钰德是不会找你母亲的,结果,事实证明了我想的是对的,唐钰德干脆把你跟他的亲子鉴定书拿了出来。”
李落强烈地抑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化,抑制着体内某个部位禁不住的颤抖,却没能抑制住不断向中心流通的那无数条血脉的汹涌。
“他在医院有熟人,是托他们给你做过一个根本没有必要做的药物试敏后,拿着从你身上抽出的血到一家专门的鉴定中心做出了那份报告,唐钰德拿出那个东西后,你母亲的反应具体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总之,她沉默了,可能过了会儿他们也继续谈了什么,但我没再听下去,我从楼道里退了出来,进了电梯,装作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给你买饭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母亲给你带回来的饭都已经快被你吃光了,你母亲见到我后,就把你说的她可能迟到的理由又类似的对我说了一遍,我当时很镇定,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会那么镇定,我像以前那样跟你母亲有说有笑的,她也一样,一样像以前那么自然,我们谁也没发觉互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甚至差点没产生错觉,错以为刚在楼道里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想想,那个晚上还真是叫人很难忘。说起来,也不知道那个晚上唐钰德是否进去看过你,但我觉得他应该没有。”
李落将视线慢慢收缩回了禹梦烟的脸上,看到了她含着泪的双眼。“故事到此结束了?”他冷冷地说道。
“才刚刚开始。”禹梦烟用手指轻抹了下双眼。“自从在医院听到他跟你母亲的对话后,我就一直在准备着,准备……听他亲口告诉我你的事情,准备迎接他告诉我之后的事情,但过了将近一年了,他只字未提,日子就那么很平常的一天一天地过着,真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样,所以,我就以为他们应该是和平地解决了那件事了,但我错了,其实那快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俩一直在为你纠葛不清。唐钰德想要回你,非常得想要回你,但是你母亲不同意,她怕你和你父亲苏昊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其实她自己都不能接受,她不能眼看着自己儿子被别人抢走啊,她试过叫苏昊离开工厂,甚至这个城市,但面对苏昊的疑问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解释,也怕苏昊会因此多心,所以她慢慢就放弃了让苏昊离开工厂这个想法,后来……不管她是为了谁吧,她自己也好,你也好,所有人也好,她就拿‘威胁’封住了唐钰德的口,但我不知道那‘威胁’究竟是什么,可能是她的生命,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反正是管用了,唐钰德因此忍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但唐钰德渴望认回你这个儿子的心情……应该说是日复一日地在膨胀吧,这个心情别人没法理解的,可能连我……都不能真正地理解。”禹梦烟的眼圈又红了起来。“所以,某些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在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次她的微笑显然是自嘲性的,是无奈的。“我想,那件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很大,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件事情吧,孩子?”
“我知道,可能也不知道,因为我听不明白……那里有什么因果关系。”李落傻傻地盯着那张映射着光亮的桌面。
“因为……唐钰德还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你父亲苏昊,他是想通过苏昊去说服你母亲,他可以不要回你的抚养权,但起码他希望能跟你父子相认,而苏昊这下什么都知道了之后,他当场也没表现出任何失望……或是气愤的情绪,他还答应了唐钰德会劝说你母亲,表面上看他就像是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样,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父亲其实心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很爱你的母亲,而且爱的一心一意,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或者说,不会相信你母亲会那么对他吧?所以他可能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可能一下子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碰到这种事很窝囊,冲动之下……他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相信他。”
“你真的好像在讲床头故事,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案子进行到二审的时候,头天晚上你母亲到工厂找过唐钰德。”禹梦烟忽略掉了李落对这个故事真实性的不屑一顾,依旧似同忘我地道述着故事里不可错过的情节。
“你又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禹梦烟没有理会李落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轻讽地看着她的眼神。“案件发生是在唐钰德找过你父亲之后的第二晚,而那之前你父亲苏昊还并没有告诉你母亲他已经知道那些事了,是你母亲自己联想到了那个可能性,毕竟自己的丈夫她应该很了解他的为人,她知道不会平白无故就发生那种事情的,所以,尽管很不情愿,但她又不得不去找唐钰德,因为她想知道答案。结果,唐钰德也没有让她失望,其实是他不想让她失望,他给了她想要的答案,所有的,他承认自己把他跟你母亲之间的事情告诉了苏昊,认同苏昊是在他的刺激下才做出了那种事,也坦白了……因为自己的私念,他在法庭上说了不符合实际的证词。”
感觉像是那些迷雾已经渐渐散开了,可灰蒙蒙的阳光射下来,入眼时怎么那样叫他觉得刺痛?
“你母亲听完那些话就转身走人了,因为她跟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到了第二天,二审开庭,唐钰德他就改了证词,案子也就跟着有了转机,但……”禹梦烟没再说下去。
“我母亲找过你吧?是她把那些你已经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统统告诉你的,对不对?”
“你父亲苏昊自杀后不久,她找的我,像你说的,她把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但并不包括她跟唐钰德最开始的过去,至于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说,可能是为了报复,可能只是不想再有一个无辜的女人……要一辈子都活在唐钰德的阴影下,因为她也知道,唐钰德是什么都不会跟我说的。”又是一抹意义繁复的微笑上扬在了禹梦烟的嘴角上。“在得知你父亲苏昊死讯的当天,唐钰德就去找了你母亲,他看起来非常愧疚,恳求你母亲让他从此照顾你们母子俩,但是你母亲没有接受他的道歉,也没有接受他的恳求,反过来,她还恳求唐钰德以后不要再去打扰你们母子俩的生活,尤其是你,他答应了,据我所知,他也做到了,至少到现在为止他都履行了那个诺言,没有再去找过你们。其实,小晋你知道吗?某些事情的发生并不是什么巧合,根本不是那么简单、那么偶然的,当年你父亲苏昊会被招入工厂,你们家会搬到这座城市,你会跟那三个孩子上同一所学校,其实都不是巧合,都是雨棠他爸有意的所为,只不过是借着他朋友的手,就是婧姝的父亲沈坤,当时工厂的另一个合伙人,他……唐钰德,始终是挂着你母亲的,他在你母亲躲了他很多年后又四处打听到了她的消息,知道她嫁给了一个裁剪工之后就直接把他招到了自己手下,通过关照苏昊的工作,以关心职工生活为由帮你们家在这里安排住的地方,帮你转去最好的学校,等等等等,他就这样间接地在照顾你的母亲,无非就是想让你的母亲过的更好,而你父亲苏昊都在工厂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丈夫的老板就是唐钰德,因为她从苏昊那里听得最多的是沈坤这个名字,后来她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知道了唐钰德这个人,但他的低调却让她一直以为他还并不清楚苏昊跟她的关系,以为那样的一个大老板怎么可能会知道一个小职工的妻子也叫‘唐兰’呢?可是等她知道的时候,知道他为她做的那些事情的时候,好像也都太晚了,就是我在医院楼道里听到他们谈话的那天。那个时候,唐钰德告诉了她那些事情不但没有让她感动或是感激,反而叫她感到了非常恶心,觉得唐钰德很无耻,是在利用那些事情跟她交换你,可是她真的误会他了,我相信……我相信唐钰德做了那么多只是想让她知道,他还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