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李落吗?”实际上,昨天李落在刚要拾起地上的档案袋时接到的那通电话并不是唐雨棠打来的,而是禹梦烟借着女儿试婚纱的工夫偷用她的手机打给李落的。
“是我,”李落语气里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阿姨。”
“阿姨有话想跟你当面谈谈。”
一声叹息后李落便答应了禹梦烟,他确实也没有想太多,坦白说,现在他还需要想什么呢?无所适从的他只能听由别人带着自己走向下一步,只可惜,他并未做好这一步若是迈入地狱的准备。
晚六点的时候,李落来到了禹梦烟在电话里约定的那家餐厅,对领位员道出“禹梦烟”的名字后,便随其迂折到了一间角落偏狭的包厢门前,领位员为李落推开了门,等李落进去后又为他们重新关上了门。包厢是封闭的,没有窗子,只有一张长方桌、两把椅子,李落进屋后就在剩余的那把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对面坐着的便是他当年就已定论的,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阿姨,禹梦烟。
“这家餐厅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我跟她打好招呼了,借这里跟你谈话,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一件蓝色呢绒大衣,一条黑色毛线围巾,简单的打扮烘托出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天然清水般的气质。
“不是边吃边聊吗?早知道我就应该先填饱肚子再来了。”
“对不起孩子,明天就是雨棠的婚礼,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
“我跟您开玩笑的,我知道您忙。”李落微笑着打断道。
禹梦烟阖上嘴唇,眉眼微皱了起来,与李落互相凝视了半晌,而估计把一个十年浓缩或是剪切的话,这“半晌”的时间应该也足够了,毕竟值得他们记忆的人和事都已寥寥无几。
“您……是想跟我谈什么呢?”
“想要跟你谈的,太多了,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会是关于您女儿吧?”
听到李落这又一句类似玩笑的话,禹梦烟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是关于你。”
李落丝毫不心虚地即刻把视线从禹梦烟身上挪开了,但屋里又没有什么是可以让他转移视线的东西,这间包厢此时真是像极了一间阴暗到寒心的审讯室。“阿姨,我们应该只见过一面吧,就一面之缘……这么说可能有点不礼貌,但是确实……关于我您能有什么可谈的呢?”
“如果你是以‘李落’的身份这么问我,那我的确没有什么可谈的,但如果……”禹梦烟顿了顿,她在等着对方给出某个意义上的回应,但显然她这是低估了李落了,“如果你是苏晋的话……”
“谁?”在接通电话听到禹梦烟声音的那一刻,其实李落就已经明白,那晚她果真是认出他来了,但他没有刻意回避却也不是因为他想面对了,事实上他来赴约就是他选择的一种更接近真实的逃避。他以为,事情进展到如今的地步,可能就只有让“苏晋”这个人物自十年前永远地石沉大海,然后他“李落”再继续浪迹到这座城市之外的地方一去不复返,才能保证生活即将遭遇地震的那些人不会被改变得过于惨烈吧,不管别人怎样,反正其中的唐雨棠将受的冲击一定会小很多。
“孩子……”
“您应该也是认错了,您女儿之前就认错过一回,看来我可能确实长得挺像你们认识的……某个人。”
“是吗?我女儿怎么说的?”禹梦烟一副似乎已经妥协于事实的样子。
“说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觉得我很像那个人,但熟悉了之后又发现我其实跟他一点都不像,可能你们母女俩心有灵犀,所以现在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吧。”
禹梦烟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而且,一个人只会有一个身份,我的身份就是‘李落’,怎么可能还有分身呢?”
“可以告诉我,你的父母叫什么吗?”
“李懿,王秋艳。”李落的养母其实是个美国人,但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他索性来之前就替养母取了个再常见、通俗不过的中文名字。
“苏昊和唐红,你不认识?”
李落直视着禹梦烟,“听都没听说过。”话毕,两人又沉默着对望了几秒。“看来,您是要没话对我说了。”
禹梦烟还在缄口不言,而被多少晴风冷雨雕琢过的眼神已让人看不清她的深浅。
“如果因为我不是那个人让您失望了的话,我很抱歉。”说完,李落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知道你为什么骗不了我吗,小晋?”
李落的双脚霎时像被铁钎钉在了原地半步都动不得了,同时那种痛感也从双脚绵延至了他差点停跳的心脏。
“小晋,就算你变得再多我也一样认得出你,因为不管怎样……你毕竟是他的儿子。”
李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真是厌恶极了这种感觉。“你跟我父亲……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
“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禹梦烟说话时表情也变得有些茫然了。
“不好意思,我没明白……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禹梦烟这一瞬的眼神毫没遮掩地透露了李落的话是有多让她难以置信,然而很快的,她又沉郁地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李落见禹梦烟这样的反应简直要崩溃了,此时聪灵的他已经预想到了某个叫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禹梦烟也重新睁开了她幽怨的双眼。
“等一下,让我猜猜。”李落不自然地坐回到了椅子上,然后不自然地继续说道:“‘毕竟是他的儿子’,那个‘他’……指的是你的丈夫……唐钰德?”
“对不起,我以为你母亲都告诉你了,对不起……孩子。”
李落咽了口唾液。很好,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今天岂不就是末日了?很好,他决定如果他还能够活过今天的话,那么从明天开始他会学着做一个幸福的人。
“如果我现在说‘你当阿姨从来没找过你吧’,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虚伪,对不对?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说不定刚刚就会给我一巴掌了。”
“我现在也可以给你一巴掌,如果没有那几天你照顾过我的恩情,我刚才就已经扇过去了。”
禹梦烟没有说什么,她也不知道除了沉默之外她还该怎样回应李落,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万分的惭愧正折磨着她的内心。
“你还真打算什么都不说了?可是现在还有必要对我隐瞒吗?我是真不理解你们这些自称为大人的大人为什么总要这么自以为是。”
“你母亲唐红应该是你父亲唐钰德的第一个恋人吧。”
“对不起,请您别用‘父亲’这个词来形容我跟他之间的关系。”
禹梦烟皱了下眉。“关于他们的过去,我一无所知。
“我也并不想知道。”
“其实,唐钰德没跟我提过他与你母亲之间的任何事,他一直在瞒着我,可能打算瞒我一辈子吧,也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儿子,我想,我也有可能会瞒他一辈子吧,让他一辈子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别的女人李落不信,但这个女人不同,李落相信她绝对做得到这点。
“也许,不是你小时候那次因为跟雨棠他们胡闹受伤住院的话,我就真有可能……会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了。”
“所以说,我们现在算是两不相欠了?”
“我不知道。”
“你接着讲。”
“那天你从树上摔下来后,雨棠打来电话说她闯了祸,一听她说受伤的同学是厂里苏昊的儿子,雨棠她爸就马上跑去通知你父亲了,但你也知道,你父亲责任心特别强,另外也没以为你会受那么重的伤,所以他就没放下工作,直接给你母亲打电话让她一个人过去了。后来,唐钰德和我在你母亲之前赶到了医院……我们就第一次见到了你,我和他都是第一次。”禹梦烟捕捉到了李落细微的表情变动。“是的,那天之前他的确从来没有见过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个已经长了那么大的儿子,但如果我是你母亲,可能我也不会让他知道吧。我猜想,我只能靠猜想,他们应该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曾经,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雨棠她爸为了追求他所谓的梦想吧,他们后来肯定是不得已地分开的,再然后,他事业起步的还不错的那个时候,他就遇见了我,因为我跟你母亲很像吧,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禹梦烟见李落避而不答,便继续说道:“所以他很乐意地娶了我,当然,他也确实是爱我的,只是……”禹梦烟似乎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而又说起:“我们结婚后的第四年——这个不是我猜想的,是我听他亲口说的,确切的说,是我不小心听到他亲口对你母亲说的——那年,他到外地招揽工人的时候与你母亲偶然相逢了,因为旧情未了……或者因为什么的,他没有谈到原因,”禹梦烟低下了眉眼,“总之他们发生了那种事,但……是在完事的第二天你母亲才知道唐钰德已经结婚了,然后,本来是没打算要嫁给苏昊的她那天就去找了苏昊,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并且从此她就一直躲着唐钰德,没想再让他找到她。后来,你母亲怀了你,她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她一人知道,而且……生下你苏昊也不会怀疑什么,因为时间挨得挺近,在那件事之后的下个月她就跟苏昊结了婚,并当晚同了房……但是最重要的,小晋,是因为她需要生下你,这是她的原话。”
“需要”?这是个怎样可怖的单词?万恶皆始于欲望,这“需要”是种比疟疾还要危险的病。而她,是“需要”生下他,还是“需要”生下一个代表着“他”的他呢?可显然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什么关键了,因为他已经随着某个欲望诞生了,甚至无论他是否就是作为那个欲望本身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