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四十余岁却依然貌美的中年女人流下了眼泪,泪水不多,表情也并不难过,这让李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在父亲苏昊的坟前她的样子。十年来,他以为母亲留给他的最深最深的记忆就是那双瞬间放大的黑色瞳孔,但此刻想来,他错了,因为叫人觉得深刻的记忆应当是美好的,而非恐惧的心痛,而还有什么比沉淀在岁月里的真情,以泪水承载的那些爱恨的瞬间流露,能更加美好得令人内心隐隐作痛呢?
“对了,你母亲现在还好吗?”禹梦烟很快擦去了眼泪笑着问道。
“应该很好吧,从她十年前死去的那一刻起,应该就好起来了吧。”
禹梦烟蹙起眉头,她没想到,也想不到这个孩子究竟已经走过了一段怎样的人生旅程。“那……你母亲逝世前,知不知道那个女工后来承认自己诬告你父亲苏昊的事了?”
“可能知道吧。”
“你不知道吗?”
“还有必要知道吗?我父亲已经自杀了,他是不是清白的还用得着别人的证明吗?”
禹梦烟低眼看向桌面,她在思考着什么,在等待着什么,也在躲避着什么,良久,似乎“什么”都完成了。“孩子,你为什么会这么平静?你真在以为我是在编故事吗?我知道,你现在还根本没法相信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是唐钰德,毕竟二十多年了……”
“不管是多少年,”李落打断了禹梦烟的话,“我活着,或者死了,我都是苏昊的儿子,我只有一个父亲,我父亲叫苏昊,我叫苏晋。”说完,李落便第二次起身要离开。
“今天晚上,”禹梦烟算又一次即时喊住了李落,“今天晚上,唐钰德在矿工食堂举办职工聚餐,以他女儿结婚为名义。”
李落不明其意地看着禹梦烟。
“办公楼里应该不会有人在了,这是他办公室的钥匙。”禹梦烟手里原来一直攥着一把钥匙,说话间她将其递向了李落。“在办公室的休息间里,你会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它后面……有你需要亲眼看到的东西。”
李落直盯着那把钥匙,足足盯了有五六秒钟后,他伸手接了过来,而钥匙已经被捂得滚热了。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回来的吗?如果不是为了要找你的生父……”
“我本来是会告诉你的,来之前,我想过,过不了你这关的话我就全都告诉你,但是现在……”李落微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就转身向门外走去了。
“小晋。”李落已经拧开门把手时,禹梦烟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他。
而李落侧头洗耳恭听着。
“你还喜欢雨棠吧?现在大了,如果你还在喜欢的话,那那种感情应该更浓了吧?”
她是在提醒他吗?提醒他明天唐雨棠的婚礼,还是在提醒什么呢?“你恨他们吗,包括我?”李落没有回答禹梦烟的问题反而转过身淡淡地问着她:“你恨我们吗?”
“我只恨一个人,我自己。”
于是,李落走了。他以为故事已经结束了。他果然还是个孩子,哄他入睡的人闭上嘴,他便认为一切都完结了,从来不知道最后的篇章其实根本不会以“句号”结尾这回事,但,禹梦烟却也很高兴在这点上李落并没有长大。毕竟,总有某些事情,某些人不知道会比知道了要好过许多,作为已知的人,如果可以受住煎熬的话,就把那些不该有的后续、不该产生的情怀在未知者面前止于道义,止于责任,止于爱吧。
在李落走后不久禹梦烟也走出了包厢,然后便到前台跟经理交代了一声,要转身离开时又在经理热心的指引下,瞧见了正在散台服务宾客的这家餐厅的老板,朋友同时也看见了她,两人相视一笑后,禹梦烟就挥手道别了。而其实,这位朋友也不是别人,正是把苏昊告上法庭的那个女工。
苏昊死后的最初,实际她还是坚守自己的辩词的,她坚称,自己虽然对苏昊有过爱慕之情,但那晚的事绝不是她的情愿所为,她仍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强迫的。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再过不久后这女工就转头自认诬告苏昊了,并因此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出狱后,她就做起了生意,开了这家餐厅,今年餐厅还刚进行过重装,风格西化,品位高端,她本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富足,不过,带给她这一转变的却并不算是改过自新后的她自己,她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基本上可以说,都是十年前的唐钰德给她的。
那天晚上唐钰德是喝过酒,但在那晚之前他还从未纵容自己喝多过。在与生意上的伙伴应酬完已经很晚了才回到工厂的唐钰德,进到院子里没走几步,模糊地听到从厂房后院传来女人哭啼的声音时,他就立马赶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下一刻,完全清醒的他就清楚地看见了女工正被苏昊强暴的画面。后来,他是为了唐兰和苏晋这对母子俩才选择真正去欺骗了唐兰,欺骗了自己,欺骗了所有人,而或许,他的这个行为又多少刺激到了苏昊吧,所以苏昊为守住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才选择了自我了断这条路,但是,对这一原因却也永远只可以说“或许”,因为关于这个事实,已经被苏昊永久地带进坟墓了。苏昊自杀后,唐钰德就去找了那个女工,答应给她一大笔钱,只要她肯给苏昊一个清白的声誉,还给他家人一个始终值得深信的丈夫和父亲的形象,那么显然的,最后,女工接受了唐钰德那笔利益权衡不清的交易。
从餐厅出来后,李落就一直走在稀冷的大街上,跟刚刚在包厢里比,现在他的脑子都不是用胡乱不堪能形容得了的,尽管他其实是一个那么冷静的人。的确,如禹梦烟所说,他的确以为她是在编故事,的确没法相信她所说的是实话,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疑惑,为什么那一个个根本不现实的情节从她口中说出时是那么浮夸,却也那么合理又那么动听?听得他甚至都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他揣进衣兜里的右手,手里的钥匙又到底在向他昭示着什么?街灯越来越昏暗,人烟越来越罕至,路越来越短,胡乱不堪的李落终究还是走到了那里。这一次,他必须要面对自己了?
矿区安静得像被举报后、被追债停产的那几天,区内唯有边落的一间平房亮着灯,透过窗户看进去,里面却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向来与人疏远的唐钰德正在跟矿工们并肩联欢,举杯豪饮。李落翻过围栏跳进矿区后就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办公楼的正门前,但值班的人并没偷懒,饮酒作乐前也没忘把门锁得紧紧的,李落只好就离开门前,围着办公楼走了半圈,绕到楼后一扇窗前时,他停下试着推了推那窗户,果然,卫生间的窗户是开着的。于是,李落从那扇窗潜进了楼内,然后由楼梯直接爬到了顶层,唐钰德的办公室就近在那楼梯口处。
看着那道红木门李落慢慢走到了它跟前,从刚刚潜入矿区到现在潜入楼内,一直都很淡定的李落这时才为自己的行为心惊肉跳了起来,但他怕的并非是唐钰德会突然回来发现他,怕是因为他不知道他究竟会在里面看见什么,但其实,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吧,只是他不敢肯定,不敢确信而已。深呼吸了一下后,李落用禹梦烟给他的钥匙到底打开了面前的门,进到里面后,借着轻薄的月光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扇掩得牢牢的休息间的门,于是推开它,再关上它,按下了门旁墙上的开关,漆黑的屋子一瞬间便被顶棚那盏华丽的大吊灯照了个通亮。李落的视线随即落在了床头上方的那幅照片上,接着他也没有犹豫,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了前,揭开了相框,然而,相框的后面却是一个嵌入墙内的方形保险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