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沈婧姝告别这座城市，只身去了美国波士顿大学，自此开始走在一片新鲜的天空下，而那片天空，远比唐雨棠所仰望的要陌生很多很多。但毕竟沈婧姝跟唐雨棠是不一样的，她沈婧姝既不会为一个薄情寡义、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伤心欲绝，也不会被一份情窦初开的思恋困扰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事实上对于任何人情世事，只要沈婧姝想坦然放弃，就绝不会有追悔的烦恼。然而当年，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在决定离开那么多回忆的那一刻，尚还年少懵懂的沈婧姝其实并非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放弃，逃避，抑或是其他，才做了这个决定，甚至那个时候的她也不确信，在未来返回这片土地的这一刻，她就会明白一切。不过，无论最终的最终，沈婧姝是否看懂了自己身在的这个故事的前后全部，她都确乎在如今重归的这一时刻，自己感到了一股很难得的心满意足，因为，至少在这段模糊不清的梦境里，她也曾爱过一个除了柯城以外的男人。
来到美国的第二年，沈婧姝因慕名美国密歇根湖岸一座大学的美丽风光而特意拜访了一次那里，正是那一次的心血来潮让她跟李落第一次相遇了。
某个周末，沈婧姝和若干朋友一起从波士顿飞到了芝加哥，随行的朋友中有在在那所大学认识几个要好同乡的，就都借宿在了他们那里，并相当愉快地度过了几天他们自己许给自己的小短假——这座大学与众不同的校园环境，以及对芝加哥这座金融都市的好奇心，共同迫使沈婧姝一干人等临时修订了原计划，暂时放下学业于不顾，延长了几日逗留在这里的时光。而在临走的那天清晨，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时，沈婧姝却起了个大早，洗漱后她便骑着朋友的自行车又在校园里闲逛了起来。
趁着欲醒欲睡的迷胧美感还未散去，沈婧姝来到了密执安湖畔，她开始一边推着车子，一边欣赏碧蓝的湖水与晨光交相辉映的景色，这时的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已渐渐闯进了一个人的视线里，更不会知道，她突如其来的出现在霎时间带给了那个人多大的冲击。沈婧姝扶着车子在岸边伫立了许久，然后似乎是很突然地，她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人一直在盯着她，于是莫名地转过头，她却立即就怔在了那里，同时那一瞬间跟她对视的是不远处一双微皱着眉、诧异得很好看的眼睛，沈婧姝确定，在之后的几秒钟里，他的面庞绝对让她有过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当他扬起嘴角冲她微笑后，她的脑子就被重新洗了牌一样了。而这里遇见的“他”，无疑就是李落了。
当沈婧姝终于注意到李落双膝上架着的画板时，她自以为是地恍然大悟了起来。“Sorry，I don’t know……”
“没关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画进去。”
李落说着一口普通话，沈婧姝判断他大概是北方人。
而沈婧姝的身影最后并没有出现在李落的画里，在李落说完那句话后，她就朝他走了过去，大方地坐在了他的身旁，亲眼看他完成了那幅作品，作品里停有她骑来的那辆单车，最后沈婧姝把它当成纪念品索要走了，不过，这件让她觉得弥足珍贵的东西却在后来成了她心头一个不小的遗憾。原来，李落作画之怪异不只是他只画铅笔素描，他还从来不画人物，肖像写生就不说了，就连风景写生时他也会刻意忽略掉背景中的过客，在沈婧姝慢慢发现到李落这一癖性后，她就悔恨起当初自己怎么没跟那辆自行车一同站到最后，但其实相对后悔，她可能更多的情绪是好奇，好奇当时的李落是否真是愿意把她画进去，还是仅仅为出于礼貌才那么一说的，更好奇如果自己就一直没有回头的话，她是否会有幸成为一次他的画中人，还是也仅仅被他当成随众的过客一掠而过。
“咦？你不上色的吗？”沈婧姝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如此了得的作画技艺——用上几根铅笔就把长达数英里湖滨沙滩的景象描绘得这么栩栩如生，没有色彩，却完全引人浮想联翩。
“嗯，习惯了，一直都这么画来着，而且，这么画看起来好像也不赖，是不是？”
“我觉得很特别。”沈婧姝满脸赞许的样子。
李落转头看了看沈婧姝，微笑着说：“谢谢。”
沈婧姝难得腼腆了起来，一下子竟找不到话说，情急之下就讲了句废话般的问题：“你是这个学校的吗？”
“你不是吗？”
“呃……”沈婧姝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犹豫这个问题，“我是从波士顿来的。”
听到沈婧姝的回答，李落的画笔先是停了一阵，他像是在心中思忖着什么，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去过波士顿吗？”
“没有。”
“波士顿有个很出名的美术馆。”
“我知道。”
“你有兴趣去吗？我可以当你的向导。”
“会去的，因为那里有幅很想看的作品。”
李落专注着手中的工作，这让专注于他的沈婧姝放松了很多。
“哪幅？”
“名字很长，《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你喜欢高更？”
“谈不上喜欢，就是欣赏他的那幅作品。”李落依然平和地说道，依然专注于自己的画。
“哦。”以为自己刚刚表现得还蛮帅气的沈婧姝，面对李落毫无起伏的反应不觉有些泄了气。
然而实际上，在沈婧姝道出“高更”这个名字的时候，李落心里是有感到惊讶，或者说，是有一下共鸣的，只是他很善于掩藏自己罢了。“你呢？有喜欢的画家吗？”李落有意问了这么一句，他想给沈婧姝一次直接展现的机会，也想安抚一下她小小受挫的情绪。
“我对美术没有什么研究的，了解的很少……”
“可我感觉你好像懂的挺多的。”李落停下画笔，用余光看了看沈婧姝。
这句话果然让沈婧姝找回了点底气，脸上又重现了笑容。“没有，懂的一点也不多，就是……小时候很喜欢画画，也学过一段时间，是我难得维持很久的爱好，但是父母不想让我往那方面发展，所以上了初中之后就没再碰过画笔，不过，只要一去书店，我就会忍不住买一些相关的书籍，这好像……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
“这样啊。”
“啊！”沈婧姝突然又兴奋了起来，“其实我也有一幅很欣赏的作品！”
李落看向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维纳斯的诞生》。”
“希腊神话……”
“嗯。”
“我不太喜欢。”李落直率地表达完自己的意见后便又转回头继续绘画，“还有文艺复兴时期那类所谓表达了人文主义思想的作品，我也同样没有什么兴趣。”
“我也不是说喜欢那种神话题材，就跟你一样，只是单纯地欣赏一幅作品而已，当然，我的‘欣赏’就是很外行的那种了。”
“怎么说？”
“我的欣赏……”沈婧姝的表情变得和这一刻之前的她不一样了，不一样在哪里，就像一个整日没心没肺的人竟也感觉到了一阵心疼而表情凝结的那一秒，或是还不到一秒，或是与她给人的对什么都上不了太多心的感觉比，无比冗长的那一秒。“我的欣赏只在于那幅画的维纳斯，觉得她挺叫人心疼的。”
李落向沈婧姝瞥了一眼，然后他笑着说：“我理解了。”
“你不可能理解……”说话间沈婧姝的手机响了起来。
在沈婧姝接电话的时候，李落加快了作画的速度。
沈婧姝挂断电话后，她语调平和地说道：“我要走了。”
“正好我的画也完成了。”
沈婧姝看到自己骑来的车子已永久性地停在了那幅画里。“可以把画送给我吗？”
李落没有说什么，只是动作麻利地把画纸拿了下来，然后递向了沈婧姝。
“可以写上我的名字吗？”
“当然。”
“我叫沈婧姝，也可以叫我Angelia。”说完，沈婧姝就见李落快速地在画纸上写下了：
“To Angelia，
李落。”
之后，两人便在那条岸边分别了。回到波士顿，沈婧姝起初也没有过多地在意什么，只把那天当做了人生里一个很特别的际遇，因为……因为是特别的，所以才会经常想起或是思念那张面孔，才会反复回味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吧。可是这美好的回忆又很恼人，沈婧姝有点不满它惊艳得太过短暂，而也许，除了她之外，上天也是不想这段缘分就此终结的吧。于是没过多久，沈婧姝递交了转学申请，并如愿地被那所大学接纳了，也就因此，李落才成了她后来的大学学长。
沈婧姝用事前编好的几个很不错的理由成功应付了每一位好奇她转学的人，本来也预备着以同样的借口应付李落，可是结果，李落却从未问起过为什么。或许他根本是知道的吧，他应该在那天就看出来了，不过，也更有可能他没看出什么来，就是没有兴趣知道为什么而已。沈婧姝明白自己是怎么猜也猜不透李落的，所以后来她也干脆什么都不想了，何况那个问题本来就不重要，因为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现在可以想见就见到他了。然而，世上又哪有那么多如愿以偿的事情就恰好都让她碰到？转学之后的沈婧姝虽然能不断找到机会接近李落，但是在这空间上挨近的同时，她却渐渐感觉到，她跟李落间的心理距离依旧是那般遥远，而且，好像她越是热情他就越是冷漠。李落的这一反应多少让沈婧姝有些猝不及防，她失落的情绪都已经溢于言表，于是为了女人那颗高贵的自尊心，沈婧姝又刻意地跟李落保持起了一段空间上的距离，她不再频繁地打扰他，而如此一来，李落也不再刻意地躲避她了。莫非，距离才是他欣赏美的角度？其实，他只是想跟她维持那种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吧。不管怎样，李落还愿意跟她做朋友，对于当时的沈婧姝来说她就已经很知足，很欣慰了。
不过，虽然与李落日渐熟知，但沈婧姝对他的了解到底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她知道的包括李落只画铅笔素描，不碰一笔肖像的绘画癖好，知道他在学校主修经济学，而这是一门需要不断进修才能有所成的学科，也知道了李落是被领养到美国的孤儿，养父母住在美国西岸的一座海湾城镇，李落成年后就没再回过几次家，也是在听到李落像完全无关他痛痒地提及到他这一经历后，沈婧姝才在一定意义上理解了李落性格上的缺憾，也不由自主地对李落产生了颇有母爱色彩的怜悯之情，而沈婧姝自己始终都没有察觉到，那种怜悯之情已经在她动容的那一刻就在她的心里生根了，这也是为什么无论多久以后，无论李落对她犯过多少她本来不会原谅的错误，她也都从未真正地淡忘，真正地怪罪过李落。沈婧姝对李落能称得上深层次了解的也就是以上那些，除此之外，她没敢多问过，李落也没再主动说过自己什么，沈婧姝总觉得，李落的心就像一道没有锁的门，永远都不需要密钥，也永远都不需要打开，可令沈婧姝愈发不可救药的，也偏偏，恰恰，是他那颗紧闭的心。
有一晚，学校里举行了一场露天音乐会，沈婧姝也跟着朋友一同观看去了。她以为向来不喜欢热闹的李落肯定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所以尽管也很希望他能同去，但她最后还是知趣地没有询问他的意见。那晚，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享受音乐带来的狂欢，沈婧姝也被其间的气氛感染得手舞足蹈，而随着一段跃动节拍的结束，就在结束的那一瞬间，沈婧姝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她的心也跟着安静得像是不再跳动了似的，可没想到接下来的一秒，她就看到了李落正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她，也不知道那视线穿过躁动的人群间忽闪忽现的空隙，落在她身上有多久了，于是，静止的心又开始了跳动。
沈婧姝有点难为情地冲远处的李落笑了笑，李落也以微笑回应她，并迈步准备朝她走去，沈婧姝却摆了摆手势示意他不要动，接着，她就在一片混乱的人流里艰难地向李落步步靠近。而这个好似漫长的过程中，沈婧姝发现李落的视线居然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半秒，这让沈婧姝不禁觉得，如果这就是李落唯一能够给她的幸福，那么这个幸福也未免来得太过突然了，以致叫她竟有些措手不及地害怕起来，可害怕还没感受多久，又有另外一种异常的难受，为她在李落身上突然看到的一件一直存在，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事实，揪住了她的心头。沈婧姝第一次意识到，站在那里，就在她的眼里静静望着她的李落，其实根本一直身处在另外一个世界，对于她，对于可能的任何人，那个世界都仿佛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明知他在那个世界里已经血流不止，可那个世界之外的任何人都只能残忍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想着这样的李落，想着该拿这样的他如何是好，沈婧姝放下了脸上的笑容，她耳边的音乐戛然而止，她终于穿过人群走到了李落跟前，在李落还浑然不知的时候，她踮起脚尖吻上了李落带着微笑的嘴唇。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方法可以拯救孤独的李落，沈婧姝希望，方法只有她抱着他并与这一刹那的时光永恒地死去，而在她吻上李落的一刹那，她正是这样希望的。
只可惜，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李落却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Angelia。”李落轻轻推开了沈婧姝，他脸上既没有责怪也没有嘲弄的表情，他只是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正红着眼睛的沈婧姝。
“Sorry，我……大概是兴奋过头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婧姝低下头，擦掉了左眼不小心流出的一滴眼泪，而这滴泪并不是因为李落的拒绝掉下来的。
李落的眼神很快恢复到了往日的温和，他抬起右手，抚放在留着一头乌黑长发的沈婧姝的头上，说道：“我们再一起进去听音乐，好吗？”
沈婧姝重重地点了点头，看着李落，又开心地笑了。沈婧姝有时候真是非常鄙视自己，鄙视自己会因为李落的一个表情就难过，再因为他的一句温柔就重新找回快乐，这种失去控制的生活总会让她想起曾经，不过比起那个曾经，这个时候的她失掉的自我或许算不上更多，但一定更深沉一些。
而，沈婧姝那个幸福到不安的预感也果真在不久后被印证了——李落退学了。在不声不响地离开后，他给她发了一封象征性的告别邮件，沈婧姝记得很清楚那里面有写到一句“I will miss you”，就是这么一句礼貌性的告别语，却让沈婧姝那次哭得比任何时候都委屈，痛得像是被李落夺走了心上的一块血肉。那过于真实的痛感也叫沈婧姝没法用佯装李落未曾离开的谎言试图暂时地欺瞒自己，她唯有承认，以后湖畔的青草地上，无论清晨、傍晚，无论何时，她都再也等不到那个有着一双无比好看的眼睛的男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