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办公室的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第一次没等张瑶不耐烦地喊“请进”,简蒿明就破门而入了,可进去后他才知道这“第一次”来得有多么的不是时候。
原来孟磊也在里面,正坐在张瑶的办公桌上,背对着简蒿明的方向,与张瑶谈笑风生来着。这时,回头看到简蒿明出现在门边,孟磊有些尴尬地挪身下了办公桌。
“师父,你今天可有点奇怪啊,平常不等我说进来你从来都不会进来的。”张瑶带着些微讽刺的意味说道,笑眼也不离孟磊。
“真抱歉,打扰了。”简蒿明强掩着气愤要转身离开。
“跟你开玩笑呢!真是的,小气!”张瑶立即站了起来。
孟磊看见张瑶脸上的表情,这一刻心里竟产生了他才是那个忽然闯入的电灯泡的感觉。“你们谈公事吧,我休息的时间也快结束了,先回去了。”说完孟磊便匆匆离开了,在与简蒿明擦肩而过时,两人却都不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后,简蒿明依旧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张瑶。他很少这样认真地看着她,一来是因为害羞,二来是怕看久了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张瑶自从认识孟磊后就经常换戴隐形眼镜,但她还没怎么习惯像现在这样,被别人盯着自己赤裸裸的脸庞看上去超过十秒钟,尤其是被简蒿明。
“到底找我什么事啊?”张瑶故作镇定地躲开简蒿明的视线,不安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明天去北京出差吗?”
“对啊。”
简蒿明听到张瑶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对自己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却极其犹豫了起来,他的视线也从张瑶脸上移开了,然后向窗边走去,边走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没通知我?我是说……这次不用我跟着去了?”
“啊……”张瑶一下子吞吞吐吐了起来,“这次不用了。”
“你一个人去?”
“不是,孟磊陪我去。”
张瑶话后,接下来的几秒钟,两个人都在默默庆幸着自己没有在与对方面对面的位置上,否则互相的脸色一定会出卖了彼此。
“他不用工作吗?”简蒿明侧脸看着窗外冷冷的天空,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变得冰凉了许多。
“他请了一天假,然后后天不就周末了吗?他想带我在那……”
“我们的工作没有周末的呀。”简蒿明说话间转身背向了张瑶。
张瑶跟着不满地瞪向简蒿明的背影,“你徒弟我没日没夜地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偶尔休息两天你就这么有意见啊?!”
“谈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
张瑶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但简蒿明今天的态度和表现才真正算是叫她大开眼界了一回。“你今天吃错药了!”
张瑶话音刚落,简蒿明就出其不意地猛然转过身,“你非得跟他去吗?”毫无预兆的一句话,连简蒿明本人都惊异于自己竟说出了口。
张瑶整个人都愣在了那,看着简蒿明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时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解析他的话了,是在乞求,在埋怨,还是什么都不是呢?
“对不起……”简蒿明低下了头,再抬起时便露出了他平日里惯有的笑容,“其实我今天是忘了吃药了。”
“我就说嘛。”张瑶轻声附和了一句,可她的脑袋里依旧还是空荡荡一片。
“在那好好放松两天吧,公司有什么事需要跟你联系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虽然忘了吃药,但简蒿明还是自觉恢复了正常,这都是意志力的作用啊。
“嗯。”
简蒿明低着头朝门外走去,“啊,”刚走了几步又刹住了脚,“别忘了买好吃的。”
“这还用说。”
被打开的门,一个转身的时间便又被轻声阖上了,而分隔的两个人又该何时才能看破这扇门?
成全,并没有说明你的伟大。
张瑶和孟磊“私奔”的这个晚上,简蒿明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窝里喝着闷酒,对于屋外那个大世界里已经发生的微妙变化,他当然毫不知情着。可这时,门铃竟响了起来。盘坐在地板上的简蒿明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他家的门铃,直到屋外的人不耐烦地按响第三次时,他才迅速起身。
“你怎么来了?”简蒿明看着站在门前玄关处正脱鞋的柯城,十分纳闷地问道。
“今天在你这睡一晚不介意吧?”柯城边说边光着脚往简蒿明的卧室走去,那架势根本不是在询问意见。
“介不介意你不也不打算走了吗?”
“在喝酒啊。”柯城进屋后看到了地板上摊放着的一塑料袋的啤酒,而且里面已经空了三瓶子了。事实上柯城自己手里也拎着个袋子,里面除了啤酒外还有两盒下酒用的薯片,看来今晚想要借酒消愁的男人不止他们各自。“生活得挺惬意嘛,怪不得你那么愿意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
“你手里的是什么?”简蒿明也走了进来,“酒?”他苦笑着反问道,然后跟着一屁股坐到了柯城对面,眼看着柯城带着一脸倦容无力地靠向了床尾。“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简蒿明看柯城一副没心思思考的表情,就自问自答道:“跟老婆掐完架后被赶出来的男人。”说完简蒿明兴致勃然地大笑了起来。
柯城十分郁闷地看了简蒿明两眼,之后拿起一瓶酒,用牙咬开瓶盖,一口气咕噜咕噜地灌进肚里大半瓶。
说来,简蒿明也只是试探性地开个玩笑而已,其实在通过门上的猫眼看到柯城,看到他脸上毫无遮掩的瘀伤时,他就多少明白了今晚柯城找来的目的,其中简蒿明敢肯定的就是,柯城是来逃避他父母的。而男人之间自来就有种不罗嗦的默契,所以简蒿明才未对柯城的伤口表示什么大惊小怪。“能跟我说说吗?”简蒿明拿起自己刚喝了两口的啤酒,仰脖便又是一大口。
“说什么?”
“明知故问。”
“你不也是明知故问吗?”
“靠。”简蒿明无奈地笑了,“你小子是挺欠扁的,我是知道你不会跟我说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作为你朋友,我不也得尽点责任假装关心一下吗?”
柯城听完简蒿明的话一样无奈地笑了下,然后带着一种欢呼“理解万岁”的心情跟简蒿明郑重其事地碰了一杯。
而直到与柯城各怀心事地干完了这一晚的第五瓶酒之后,简蒿明终于扛不住了,酒后吐真言还果然是个真理。“诶,我问你,跟人告白是一种什么感觉?”
“告白?”
“对啊,你不是很擅长吗?”
“你要跟她告白了?”
简蒿明又吞下一口酒,接着就躺在了地板上。“你不知道都晚了吗?”
“有人跟你抢了你才知道晚了啊?你这叫活该,憋了那么多年,我就纳闷你不难受吗?”
“我怎么可能会不难受?不难受我现在在干嘛?”
“你现在最该干的就是去跟张瑶告白!凭什么要让给别人?你都喜欢她喜欢那么多年了!”也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掺杂了太多他个人的情感,反正柯城说这话时显得特别激动。
“晚了,真的晚了。”
“根本不晚,只要你有一点竞争意识,一点点就够了。”
“是吗?”简蒿明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在干嘛吗?”
柯城在来简蒿明家之前就接到了禹梦烟告知他,唐雨棠在张瑶家里的电话,不过出于对唐雨棠总是拿张瑶当借口骗禹梦烟这件事情的了解,他还是很谨慎地跟张瑶亲自确认了一下,结果,便是他收到了张瑶一条极其真挚的谎言。
“不是在家吗?”柯城发胀的脑袋突然像是被猛地敲了一下。
“哼,”这一声里不乏简蒿明自嘲的意味,“在北京呢,跟孟磊一块儿,就他们俩。”
“什么?”显然,柯城的这一句疑问在他和简蒿明两人心里是分别不同的意义。
“怎么样?还说不晚吗?”
柯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此时又被搅成了纷乱。
简蒿明还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在酒力的发挥下他把自己的委屈都一一撒了出来,却没法在意,无心知晓了假象后的柯城脸上那突然流露出的更深的创口。“你想想看,他们俩孤男寡女的,又什么青春热血的,再加上两个人还互相爱慕……”
“闭嘴!”
简蒿明被柯城恶狠狠的语气吓得立即仰起半个身去瞅他,然而同时柯城却已躺了下去,所以他还是没有看清那小子这一刻的表情。“喂,不会是……你也喜欢张瑶吧?”
“困了,不想聊了。”柯城闭上了眼睛。
简蒿明深感莫名其妙地又躺了回去,而虽然柯城叫他闭嘴,但酒劲儿上来的他还是没法控制地又嘟囔了几句:“要说心里能藏东西,你其实比谁都藏的住,看你那德行就知道你现在内伤不轻了,唉……谁叫我们活该呢?”这番话过后,简蒿明终于闭上了嘴,也学着柯城的样子睡了起来。
但是安静的夜里,两个大男人彼此很明了,他们这一晚注定将用失眠迎来第二天的日升。
你的梦越是简单,现实就越是困难。
而姣好的日升后,日落也穷艳时,唐雨棠在接到母亲电话后匆忙地赶回了家,一进屋就感觉气氛明显有些不对。母亲,婶婶,和柯城都坐在沙发上,然而他们却出奇一致地沉默着。突然间,唐雨棠脑海里浮现起昨晚她跟柯城发生的事情,于是心跳陡然加速,可她自己还一时没搞清楚她到底在担心什么,是怕柯城向母亲坦白了他恼人的行径,还是怕柯城说出了李落这个人,但不管是担心哪一个,她都希望这突然的异常不会是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
唐雨棠跟两位婶婶打过招呼后,她们冲她一起点头,脸上不见笑容,看起来很凝重的样子。脸上还贴着创口贴的柯城坐在一边单个的沙发上,冷冷地注视着刚进门的唐雨棠的一举一动,可当唐雨棠看向他时,他却又移开视线不去理会她了。完了,他一定是说过什么了——这是唐雨棠心里最真实的潜台词。不过还好,母亲的表情还是和平日里一样温暖。
“你先上楼换件衣服吧。”其实,禹梦烟在女儿回来之后就刻意掩住了脸上原有的愁容。
唐雨棠也打算先整理下心情,再去面对很可能要出现的家庭集体“审判”,所以就听从了母亲的意见,往楼上的卧室走去了。
可就在这时,柯城却开了口打破了屋里不寻常的寂静,“婶婶,”柯城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禹梦烟,“你真的用不着担心,叔叔和叔叔的公司都不会有事的。”柯城这话的确是冲着禹梦烟说的,但却未必就意在说给对面的人听的。
禹梦烟对柯城露出了一个随和的微笑,可心里却都是苦涩,尤其当她看到女儿猛然转身时惊诧的表情,她不禁叹了口气。禹梦烟向来如此吧,她疼惜这个女儿疼惜到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哪怕只是情绪上的波动她也不希望。
“我爸怎么了?”听到柯城的话,唐雨棠即刻快步下了楼梯,回到了客厅里。
如果柯城其实就是为了吸引唐雨棠的注意力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显然已经成功了。
看到此状的禹梦烟又默默低下了头,眼神里不小心盛满了作为人妻、人母的双重脆弱,这样的脆弱她从不敢让别人看见,就跟她的丈夫从来只会独自流泪是一样的道理。
“雨棠,你这一天都关心什么啊?连你爸公司出事都不知道。”龚丹霞看着一脸忧虑的唐雨棠,心里对这个成天往外跑的准儿媳产生了颇多的不满,说话时也禁不住流露出了好几分责怪。龚丹霞当然也不是不喜欢唐雨棠,只是对于未来的儿媳,她这个当婆婆的难免不会有自己的期望和要求,而唐雨棠却似乎与她心目中的标准日渐远离了。
“出了什么事?”停在沙发外围一角的唐雨棠向母亲投去询问的目光。
可禹梦烟依旧低着头,丝毫没有要对女儿解释的意愿。
“有个闲着没事儿干的人偷拍了几张照片,就寄到省里去了。”柯城轻蔑地说道。
“什么照片?”
“没什么,就几张……晚上照的……”只有柯城在不紧不慢地向唐雨棠解释着,但他又实在无法对她说得清清楚楚。
“我爸公司到底怎么了?拜托你说得明白点。”
“原来你也会关心你家事业啊,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柯城抬起头,眉眼深深地锁着。
“柯城,你这么说雨棠可有点过分了,她对公司的事儿是不感兴趣,但她能不关心自己的爸爸吗?”说话间刘萱慈目地向唐雨棠瞥看了好几眼。
龚丹霞却略显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今天的柯城真是有些一反常态,脸上多了一道怎么问他都不解释的不知名的伤痕外不说,而且更叫人出奇的是,向来都护着唐雨棠的他,此时竟不留情地冷落了唐雨棠一番。
而禹梦烟还是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变得极为忧虑,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刚刚刘萱一话毕,屋子里就再次沉寂了起来,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唐雨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只是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柯城,执着地等着柯城给她答案。
柯城假意没有去看唐雨棠,实则余光里都是她的样子,这时他咳了咳嗓子,然后开始了不情愿地为她解惑。“公司违章开采了,用了还没批准的资源,好像……还偷了点税,寄到上面的那些照片……多少……”
“所以……”在柯城正巧不想再多说下去的时候,唐雨棠接了上来,“是我爸……错了。”唐雨棠失望了,也担忧着,但是更多的,是失望。唐雨棠知道父亲一直都在为他称之为理想的东西奋斗着,然而他实现理想的方式竟怎能是这样的?
“雨棠,做生意就跟做人一样,哪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可分?你就是涉世太浅,好多事你都不明白,其实你想想,你爸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无非就是为了点利益,如果这算错的话,那谁还没有犯过糊涂的时候,对不对?”刘萱语重心长地说着,她话里话外不乏反应了一个历经百炼的商人对其生存之道饱含的最精辟不过的见地,似乎也可以看出,在刘萱眼里,就“利益熏心”这种事绝对是人间百态里最自然地该被世人理解的事情。
但,刘萱的话却直听得禹梦烟的脸色变得比唐雨棠还要难看。也奇怪,一样经历了都算半个人生风雨的女人,禹梦烟却还没有刘萱一半多的已能坦然承受这个现实社会里的理性生存法则。其实也不奇怪,看看随了她性子的女儿便知道,世上总归是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要与众不同的。
“孩子,你也不用跟着犯愁,你柯叔叔都托完人了,估计也就交点罚款的事儿,啊。”这已不知是龚丹霞今晚的第几次强调她丈夫柯哲的辛勤功劳了。
“那我爸现在在哪呢?”
“在公司。”母亲开了沉默的金口。
母亲看着她的表情总是那么平和淡定,这竟忽然让唐雨棠联想起了李落。“……我爸没有被带去调查吧?”
“你在开玩笑吗?”柯城的语气里又散发出一些嘲讽的意味,而话音未落,他站起身向门边的落地窗走去了。
渐渐的,玻璃上模糊映出了唐雨棠终于松弛下来的神情,以及看着那个神情的柯城极度沉郁的眼神。天知道,刚刚到现在,他心里究竟是在怪罪着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