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杭爱山南面大漠与戈壁,广阔的寂寥所不同的是,北面随处可见的白桦和西伯利亚杉,在月光的照耀下,让寂寥增添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暗魅。
一个身影在一支静默行进的队伍前拉开了数米的距离,头也不回的行走着,愈发显的孤独与寂寥。
这种状态已进行了数个小时,大家不知道将要走向何方,只是跟着这个男人默不作声的行走着。
这个男人正是伊稚斜,此刻伊稚斜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也许只有行走才能麻木万箭穿心的疼痛。
突然,伊稚斜停了下来,众人亦跟着停了下来。后面的人紧急上来,开始搭建就寝的帐篷。
伊稚斜转过头看看望着他的众人,特别是那些疲惫又无助妇女与孩子的眼神,心口一酸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帐篷优先老人、妇女、孩子居住,其次是伤病的士兵,再次是士兵,最后是官员。”
由于仓皇从赵信城逃离出来,数千大军都没有带御寒的帐篷,再加上会师后的匆忙北逃,又丢下了许多辎重,以致于帐篷极其的短缺,等安置完老人、妇女、孩子与伤病后,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帐篷。
赵信带人到树林里砍来树枝里泛着水分的松枝,升起了一堆堆伴着青焦味和松油味的篝火,大家依偎在篝火旁和衣而卧,仍能感觉到四周渗来的寒气,让每个人极其清醒想着各自的心事。
接下来的数天不断有从其他地方逃奔过来的散兵加入到行进的队伍,伊稚斜仍然默默的在前面行进,后面的人既不问将要去何方,亦没有人选择离去。
很快队伍来到了发源于杭爱山,穿过森林、湖泊、原野与牧场,最终汇入贝加尔湖的,匈奴人心中圣河郅居水的上游。
伊稚斜停了下来,整理衣冠对圣河进行跪拜,众人亦跟随其跪拜。
其后,伊稚斜进行数天以来的第一次正式讲话。
伊稚斜说道:“我伊稚斜不才,才使得大家落得如此地步,在此请受伊稚斜罪过的一拜!”说着伊稚斜跪了下来对众人进行了一拜,众人眼角不禁泛起了泪花。
接着伊稚斜说道:“承蒙大家如此信任伊稚斜,数日来对我仍然不离不弃,伊稚斜能力有限,没有守护好大家内心万分惭愧,但仍然放不下就这么把大家扔于荒郊野外,更没有脸一人独走面对泉下的先祖,伊稚斜在此用灵魂保证,一定带领大家生存下去。西面的阿尔泰山是我们先祖起家的地方,虽然那里没有我们这里一望无际的草原,但仍有一个个水草丰茂的山谷,亦足够大家生养和糊口。”
大家相信伊稚斜所能找到的出路,一定是当前最好的出路。所以,所有人才默不作声的跟着他。
虽然,伊稚斜遭遇命运多舛的惨败,但对于一个有历史责任感,并为之不断付出巨大努力的人,给予了他们以往酒肉屠夫单于从来没有过的信任感。
这时,有赵信派出去的侦查骑兵回来报告,追击的卫青已经退兵,东线的霍去病亦打道回府,让大家绷紧多日的神经,终于可以舒缓下来。
于是,伊稚斜带领众人,沿着杭爱山的北麓,边休养边向西北的阿尔泰山行进。
去年的极寒气候让草原损失了大量的牛羊,而今年的战乱逃离亦丢失了仅剩下的牛羊,面对数万人张口待哺的现状,让食物供给极其的紧张。
还好杭爱山北麓是草场、森林与湖泊所构成的独特草原森林过渡带,使其拥有了极其丰富的物产。
赵信组织士兵到森林里狩猎,捕获了大量的兔、盘羊、野猪、鹿、旱獭,甚至还有黑熊,肉用来补给食物,而毛皮则被妇女们用来做成帐篷。
每个人都想尽自己的努力创造些价值,其中这些人当中就有从贝加尔湖逃离过来的,原来看守鱼族的那群人。
看守鱼族的日子,他们日复一日在岸边观看鱼族捕鱼,尽管从来没有下过水,但也算是看过“猪走”的人,时间久了也看出些捕鱼的门道。
当遇到水泡子时候,这些人便主动请缨下了水,对于习惯了马背狂奔的大家,便围在水边好奇的看他们,如何从这看不到的水面之下捉到鱼儿。
刚开始没有掌握要领的他们,除了鱼飞水浊的在水里乱捕闹出的种种笑话外,几乎一无所获,但众人久违的阵阵笑声,却是令伊稚斜相当欣慰的。
随着经验的丰富,慢慢的,这些人开始捉到鱼儿,看着大家赞不绝口的吃着味美的白肚鳟鱼、白鱼、鲈鱼,这些人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充满成就与喜悦,内心涌动出如果见到鱼族想要上前拥抱的冲动。
想不到自己所欺压的人,有朝一日却成为自己救命与价值实现的所在,这是一种命运惊愕的复杂心情。
数年间,他们曾在这里挥马穿梭,对于随季节交替干枯而又复润的水泡子,认为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只是大眼一瞟的匆匆而过。
这些人才突然好奇,为什么干枯了水塘,重新流入了冰雪融水,又会出产如此丰富的鱼儿。
这时,大家才想起那句古老的草原谚语: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
这让他们内心升腾起对水的敬畏,以往对于鱼族人向湖祭拜仪式不屑的他们,亦开始无意识间学着鱼族在进湖前,进行仪式上的祭拜和精神上的洗礼。
由于队伍中夹杂了许多东线而来的溃兵散勇,疫情开始在大军中蔓延,不断的有马匹和人员死去。
赵信等众多官员,纷纷向伊稚斜进言,放弃这些人,才是大家生存下来的保障。
此刻,对于承诺带领大家走出去的伊稚斜,面临着人生的第六重生存考验:弃,还是不弃?
这次伊稚斜没有纠结便对赵信说道:“如今的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大家没有放弃我,我又有何脸面放弃他们。”
赵信听伊稚斜如是说,知道其心意已坚,便不再劝说。
赵信建言把传染疫病的人单独分割开来,食物、水、生活起居与健康的人分开,由这些疫病人员的亲属组成队伍照应这些生病的人,健康的队伍则为他们提供足够的物质补给。
伊稚斜采纳了赵信的建言,并且在每每向隔离人员送去物资时,伊稚斜都会亲自前去,以表达对他们决不放弃的决心,使众人升起走出病魔困境的信心。
经过多日的西行,在六月份,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出了杭爱山,来到了杭爱山系的西边。
杭爱山西边由于深入内陆,受季风的影响较小,又缺少山系的冰水滋养,所以出现了大面积的戈壁与沙漠,阻挡在西行的道路上。
众人准备充足的水和食物,准备穿越这片大漠和戈壁。
六月份的大漠极其炎热,原来认为带足了补给的水,行进半途才发现根本不够用,饥渴难耐将要虚脱的众人希望遇到一块绿洲,以解燃眉之困。
大家凭借着麻木的意识艰难的往前走,忽然听到轰轰隆隆的鸣响声,把大家的意识从浑噩中拉了回来。
这不是天要降雨的轰雷,而是沙漠的鸣沙,是由沙层坍塌,相互摩擦所造成的一种弹性波,在声波蔓延的过程中形成的独特自然现象。
这种现象在众多沙漠中曾经出现,匈奴人把其解读为地下亡魂的怒吼,是灾兆之象。
众人绷紧了神经,紧张的看着四周,忽然一道电光,一个强壮的士兵倒了下来。
大家在惊恐中,看到两只将近两米长的肠子状爬虫,从沙子里面钻了出来。
此虫,通体红色,身上有暗斑,头部和尾部呈穗状,头部器官模糊。
这是传说中的沙漠死亡之虫,死亡之虫就像我们经常听的鬼故事一样,对于大部分的匈奴人而言,只是听他人讲述,自己则从来没有见过。
据目击者称,每当“死亡之虫”出现,将意味着死亡和危险,因为它不但会喷射出致命毒液,还可从眼睛放射出强电流杀死数英尺之外的猎物。
而刚刚倒下的强壮士兵,正是被其发出的电流所击毙。
众人纷纷四散逃离,没有见过此虫的人,绝对想不出此虫的爬行方式。其中一条是向前滚动着身体喷出液体,液体所触之人立马出现严重的抽搐症状。另一条则是发出电光向一侧蠕动着前进。
如果事态不加以控制,在大漠中四散逃离的人,很可能因迷失而大量死亡。
此时,有一个人站在乱局中稳而不动,此人正是大单于伊稚斜。
只见伊稚斜从箭筒中拔出两只箭,定了定神,嗖嗖两声,箭飞了出去,正中其中一条的两处放电之处,但到底是不是眼睛,对于这个长相怪异的物种来说,实在是难以分辨。
另一条肠虫,见到自己的同伴受到了攻击,便疯狂扑了过来。
伊稚斜丢下弓,拿过一个惊呆中还没有缓过神的护卫长枪投了过去,一下子把此虫扎到了沙堆之上,液体在虫子的不断挣扎下,从伤口流出来,一会功夫便一命呜呼。
当伊稚斜破除了大家对此虫的未知恐惧,卫兵们从惊呆中缓过神来,很快用乱箭射死了另一只死亡之虫。
死亡之虫是沙漠极端条件形成的生物,对于捕猎机会很少的它而言,体内的毒液和藏在沙层中所吸收的电力,无疑是一招捕获猎物的有力武器。
六月份极端的天气,会让沙层炙烤难耐,其便爬出来寻找较为湿润的绿洲地带,看来附近应该拥有水源。
“有水了!有水了!”有人大叫起来,原来是刚刚惊慌逃离的人,翻越几座大沙丘后,发现了一处绿洲。
干裂饥渴的意识,在经历短暂的惊魂消失后,又附体回到众人的身上。
大家扔下对死亡之虫的好奇,奔向大沙丘喊叫挥手的方向。
伊稚斜叫来赵信一番耳语,赵信带领一队骑兵朝着绿洲疾驰而去,在数百见方的绿洲外围十多米之处围城了一个圈,并下达了敢近水者死的诛杀令。
伊稚斜令人埋葬了因死亡之虫而死的士兵,进行了一拜,快马来到绿洲前。
饥渴难耐的人们,被忽如起来的阵势弄蒙了,不知道大单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时,伊稚斜说道:“现在疫情仍在军中肆虐,水源只有这一处,疾病极易感染水源,如果大家都不想活了,我让赵信退下,你们想怎么就怎么,以后的死活与我无关。”
巨大的危险又一次把大家的饥渴意识驱走,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伊稚斜的具体安排。
伊稚斜命令大家撤出绿洲地带,留下最健康的人取水。
取来的水,各自用各自的器具引用,没有器具的用手捧着喝,避免出现的交叉感染。
经过补水整顿后,队伍继续向前行进,经过数日艰苦的跋涉,终于走出了沙漠。
大军继续向西前行,一路上,遇到了一些水草丰茂的湖泊与牧场,但都是稍作休整继续前行。
伊稚斜的目标是阿尔泰山,对于受到重创的众人来说,有山的庇护和依仗对于信心的恢复才是最有帮助的。
在行进的路上,大军遇到了一个马队,这个马队不是别人,正是伊稚斜派出去了解阿尔泰山南边天山附近西域各国局势的探子。
尽管伊稚斜栽在了查干的情报系统上,但也没有傻到对情报因噎废食弃而不用的地步。因此,在到达郅居水后,伊稚斜便派出探子了解西域的态势。
根据探子回报,此次漠北之战,让西域各国的势力开始向大汉方倾斜,整体态势对匈奴极其不利。
也许,伊稚斜还对以往称兄道弟的西域各国抱有天真的幻想,夹在大国势力间的弱小国家,真正能剩下的只是见风使舵的生存本能。
这些情报,让伊稚斜清醒过来,并敏感的意识到其中所隐藏的危险。
这让伊稚斜决定改变行军路线,暂且避开靠近西域的阿尔泰山,向西北的唐努乌拉山行进。
这是一块唐努乌拉山与阿尔泰山主脉所交汇的巨大三角区地带,在靠近两山的地带遍布森林、河流和湖泊,而三角区的中央则是山脉冲击滩涂暴露在太阳下,所形成的大漠和戈壁。
伊稚斜所选择的就是大漠戈壁北边,唐努乌拉山南边的森林谷地,从而形成了阿尔天山和大漠戈壁两道天然的屏障保障其拥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休养生息。
队伍避开大漠和戈壁的腹地,顺着吉尔吉斯湖和乌布苏湖的轴线行进,当来到乌布苏湖地带时,所有人被这里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有冰川覆盖的山脉,有苔藓覆盖的冻原,有成片成片的泰加森林,有水草丰茂的牧场,有一望无际的乌布苏湖,而大湖的南边就是灿黄灿黄的大漠。
对于从小生长在东面大草原的这些人而言,这些景象也只是停留在祖辈的口传故事当中,当自己亲眼见到大自然把这些伟岸的杰作堆放到一个盆地时,那种天地壮阔与自己渺小的巨大反差,所升腾出的是巨大的震撼与敬畏。
这里简直是鸟儿的王国,白苍鹭、天鹅、粉刺鸥、粟粒疹鸥、黑鹳、琵鹭、白尾巴鹰……,众人从来没有见过种类如此繁多的鸟儿。
突然一个小孩喊道:“豹子退光毛,变成鱼了!”
原来在湖岸边正在晒太阳的几个海豹受到人的惊吓,一个个扑通、扑通的跳进了水中。
乌布苏湖是一个古海洋的残留湖,是一个典型的咸水湖,这里能够见到海豹并不是出乎常理的事情,但对于匈奴人而言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天降物种。
正是由于太原生态了,这里亦是蚊虫的王国,一会功夫众人便被叮咬的浑身是包,在接下来的数天出现了大规模的疫情感染。
众人认为是忽然闯入,山神震怒所加剧的灾祸,伊稚斜带领众人举行了盛大的祭山仪式,带着众人离开湖区,向蚊虫较少的高山森林苔原地带迁移。
定居了一段时间后,在匈奴众人中肆虐的疫情得到了抑制,而感染疫情十有九死的状况亦得到了很大改观,病重无望的人竟然奇迹般的恢复痊愈,这让众人更加坚定是山神的力量所为。
这确实山神的力量所为,不过这个山神是唐努乌拉山的生态系统,大家应该还记得“小怡”来自苔原的啮齿类旅鼠,在苔原的生态系统中含有抑制“小怡”肆意妄为的各种因子。
唐努乌拉山正是拥有了苔原的过渡生态,并在生态中继承了“小怡”的抑制因子,匈奴人的疫情才有效控制。
长久生活在这种生态下,以生态的营养为生的众人,慢慢的体内拥有了抵抗“小怡”的抗体,免疫系统的功能得以慢慢恢复,免疫系统破坏所带来的并发症亦得到有效解决。
匈奴人依托生态系统躲过了灭种的危机,并进化为第一批能够抵御鼠疫(即黑死病)的群体。
慢慢,大家开始安于唐努乌拉山安逸的环境,具有忧患意识的伊稚斜明白,长此以往下去,匈奴这只衰狼很快就会成为被人捕食的绵羊,这是其这么多年来所深刻理解的草原生存法则。
伊稚斜开始构建众人内心的羁绊,生活不是眼前的苟且,还有遥远东方的大草原:那里有可以闭着眼尽情的驰骋牧场,有先祖开疆扩土的英雄气概,有被驱赶痛失家园的仇恨。
历史证明,此羁绊确实没有让匈奴没落于一隅,东边的草原就是一张羁绊的弓弦,拉弓者则是举全国之力与匈奴死磕的汉庭,最终把匈奴和“小怡”射向更为广阔的中西亚与东欧大陆。
我转过头看看身旁的智子,发呆的智子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智子来到人间调查这些事情的羁绊无疑是与父母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