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的贝加尔湖,仍然没有褪去冰衣,但却可以明显感知冰下所蕴藏的春天特有的张力。
鱼族人在湖面上忙碌着,此时所打上来的鱼,夹杂诸多小鱼和肚子饱满将要繁育的母鱼,他们继承了诸多月湖的传统,会偷偷的把这类鱼放回到冰洞之中。
忽然,湖岸边正在烤着鱼肉的匈奴看守士兵,丢下一切,骑上快马,狼狈向西逃窜。
所有鱼族人停下手中的活计,观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贝加尔湖南边一大群黑压压的骑兵压了过来。
这也许是那些看守士兵经常讨论凶神恶煞的汉军,来不及逃脱的鱼族人,忐忑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
前面骑兵的军旗呼呼作响,上面写着大大的“霍”字,鱼族人听说过霍去病的威名,已经猜测到这是霍去病的军马。
这时,前面那员身穿北方服饰,手拿长枪的大将,跃然下马,突然跪了了下来,头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临马瀚海,救出鱼族是霍去病报答查干这些年来对大汉的帮扶,而其自身亦想把大汉的触角向北伸的更远,以展示汉庭的远征能力,来震慑北方众夷族。
汉军临马静静立在那里,而鱼族人被意想不到的情形弄得莫名其妙,当查干抬起头满面泪水的看着他们的时候,很多人不禁的叫出“少主!是少主!”
然后,全族人全都失声痛哭起来。
汉军众人看到此情此景,一个个眼睛不禁的湿润起来。
此刻,大家内心充溢的不仅是饮马瀚海的豪壮,还有这说不出的悲悯与感动。
查干一一安抚了众人,其后带领鱼族,为新雕刻的父母牌位,进行了祭奠仪式。
至此,鲛儿摘下了查干的面具,恢复了月鲛的身份。
灭族复仇的众“马钉”要随鲛儿一起阻截伊稚斜,让鲛儿断然拒绝,鲛儿要求他们随鱼族一起回月湖。
他们是各自族脉延续的最后希望,至今大仇已报,仅剩下了伊稚斜这一空壳而已,多让其活一天便是多折磨其一天。
拗不过鲛儿的众人,最终同意随鱼族一起去月湖,并担当月湖的护卫力量。
至此,查干完成了其所谋划的第五歩——救出鱼族,回归月湖。
大仇已报的众“马钉”倍感失落,失落的不是他们不能随鲛儿一起截杀伊稚斜,而是还有另一层心境。
正是仇恨让他们在各个匈奴的军队基层经营了许多年,普通的士兵是朴实豪爽的,日常生活视之如兄弟,经此一战几乎全亡。
那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让他们对伊稚斜死不死从心底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极其关心。
送走鱼族,霍去病为鲛儿钦点了三千铁骑前去阻截伊稚斜,而其大军连续征战多日不曾得以休养,需要在此休养调整,才能前去策应鲛儿。
之所以需要休养,不仅是长途奔袭的疲惫,此刻霍去病部开始出现蔓延的疫情,连霍去病自身亦出现发烧四肢无力的症状。
霍去病认为这是北方乍暖还寒的春季气候,加上连续奔袭的疲惫所导致的风寒。
所以,准备在此为大家煮些随军而带的草药,等风寒病情控制住了,再重整出发。
这种病不是简单的风寒,正是“小怡”对人体的免疫系统进行攻击之后,开始出现的系统性并发症。
霍去病部之所以被感染,绝不是后人妄断的匈奴所采取的生物战,如果匈奴人有这般超前的认识,亦不会被汉庭打的一败涂地。
疫情在汉军中传播的路径主要有三:
其一,由于以战养战的快速推进战略,让匆忙的霍去病部吃了大量没有完全烤的十分透的旅鼠肉,身先士卒的霍去病亦吃了许多。
其二,双方战争的对杀,通过伤口感染了疫病。
其三,则是风餐露宿的卫生条件不好,通过鼠蚤传染给众人。
鲛儿带领三千甲兵向西南面的安侯河疾驰,由于东面的战场并没遇到像赵信城那样的攻坚战,所以结束的要比西线早,当鲛儿来到安侯河时,伊稚斜仍在奔逃而来的路上。
安侯河上的冰已经消融,但河水仍相当冷澈,离开月湖后从来没有游过泳的鲛儿,却在一处水面宽阔的积水较深的地方下了水游起泳来。
虽然,看的众人都起鸡皮疙瘩,但他们还是被鲛儿的水性所吸引,即便是来自长江流域的勇士,亦没有见过水性如此之好之人。
鲛儿捉了许多鱼,包括狗鱼、鲤鱼和哲罗鲑等,众人便在岸边升起篝火烧烤。如果不是身着军服,如此祥和、欢快、洋溢欢笑的场景,怎么也想不到是刚刚经历恶战的人们。
鲛儿换上了阿妈、阿妹缝制的衣服,一直以来从不碰鱼的他,今天亦美美吃了一顿鱼的盛宴。此刻是可以让其直起腰板的鲛儿,而不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查干。
傍晚时分,大队人马出现在夕阳斜射的远处,狼狈的向这边赶来。
伊稚斜已经追上了提前出发护送妇女老幼的军马,便匆匆赶往安侯河与查干会合。看到安侯河边有一对人马,认为定是查干在此候他。
此人确实还是那个人,不过不是以往的查干,而是现在的月鲛。
等伊稚斜等人临近时,才发现和查干并列等待的并不是匈奴骑兵,而是全装甲的汉骑兵。
看着立马阵前的查干,伊稚斜的第一反应是查干叛变了,这是令其万万没有想到的。
近卫营的弟兄们亦相当诧异,多次为伊稚斜搏命的查干怎么可能叛变?
他们认为任何人都可能叛变,但待他们如亲兄弟的查干绝对不会叛变,更难以想象把锋利的矛头指向自己。所以众人皆带着哭腔喊着“大护卫!大护卫!”似乎在向其申诉为什么。
查干没有说话,伊稚斜亦没有说话。
伊稚斜直视着鲛儿,希望从查干的脸上看到羞愧之色,而最后一丝夕阳映射下的鲛儿,却是那般的平静祥和,这是伊稚斜从来没有见过的查干。
“你难道不记得当年在月湖旁中你一箭射中,跳入月湖逃掉的孩子?”鲛儿说道。
伊稚斜一惊才明白汉营中呼呼作响的军旗为什么写的是“月”而不是“查”。
一路逃往而来,伊稚斜思付往事,还把征服鱼族时,以最小的牺牲干脆利索的拿下鱼族,归于干练杰出还算令自己满意的那类事情。
“你就是那个孩子!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伊稚斜说道。
“你的仇家太多,自信的你又如何会把一个毛孩子放到心上,又会如何记得一个毛孩子的容貌。”鲛儿说道。
“从草原比武大会开始,你便是有目的的接触我。但,这些年来,你有很多可以下手的机会,为什么不杀我?”伊稚斜问道。
“我要让你的灵魂受苦,而你灵魂的硬伤就是宏大的帝国梦。所以,我便决定一步步挑落你的帝国梦。”鲛儿说道。
接下来便是沉默,所有人都不说话的沉默,久久停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做的沉默。
天已经黑了下来,两边点燃起了火把。火光中夹杂有鲛儿压迫气场的目光,有伊稚斜百般滋味的目光,有近卫营接下来该不该与查干对战的犹豫目光,有事不关己看情形发展汉骑兵的目光,有妇女老人惊恐即将爆发激战的目光,亦孩子好奇为什么大家都不动的不解目光。
这时,伊稚斜面临着人生的第五重生存考验:没落穷途的自我了结,亦还是绝路求生的不屈挣扎。
此刻,查干则要去实现其谋划的第六步——杀死伊稚斜,完成复仇。
伊稚斜的心境是委屈的,这种委屈来自命运的捉弄,草原的环境,让其学会了强者生存的真理,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往昔强大的匈奴民族,在自己手中沦落为今日落魄仓皇的地步,又有什么脸面见泉下的先祖。
看着鲛儿,伊稚斜的内心升腾出前所未有的不甘力量。
本来逃亡的路上,万念俱灰的他认为自己真的完了,并想到过自杀。但看到此时的月鲛,其明白生命只要能够留下一丝残余,便能够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次茁壮成长起来。
“如果今天是我孤身一人,我便把命直接还给你。但有我的族人在,我必须为他们的生存而战。”伊稚斜说道。
“我只求和你一战,你我谁死,皆由天命,其他之人皆不再战。”鲛儿说道。
还没等伊稚斜开口,鲛儿便向汉营喊道:“兄弟们,谢谢你们的帮助,你们的功业已成,没有必要再为月某抛尸他乡。不论月某战不战死,都放他们通行。如果月某今天战死,请把我火化了葬到月湖,并把我的行囊带回大汉对阿妈、阿爹和阿妹说,他们的恩情鲛儿来世再报。”
伊稚斜知道自己与鲛儿对战凶多吉少,为了让鲛儿兑现自己的承诺,放过后有追兵的族人,便转过身来对匈奴族人喊道:“无论今天我战不战死,从今以后,匈奴之人,绝不踏入月湖地块半步,如有敢犯月湖鱼族者,斩立决。”
鲛儿与伊稚斜拉开了对阵的架势,众人皆紧张的看着二人对战,特别是近卫营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心之所向到底是谁。
二人直接对冲击杀,一个是事关支撑族人生存下去的尊严和希望,一个是事关多年来终于要实现的复仇之愿,让二人的利器直指对方的心脏而来,没有任何的躲闪。
鲛儿的枪头在将要插入伊稚斜的心脏时,像当年伊稚斜射其心脏时的一抖一样,错过了伊稚斜心脏插在了伊稚斜的左臂上。
这一抖,是来自鲛儿内心深处挣扎的应激反应。仇恨是羁绊着自己这些年里走下去的动力,而今天杀死的不仅是仇恨,更是杀死了羁绊自己走下去的希望。
就像两个经常吵架的夫妻,当真的离婚时,才发现空落落的屋子,却是失去所有意义的失落感。
伊稚斜的长枪在巨大的惯性下,直接插入到鲛儿的心脏,鲛儿摔下马去。
这时,近卫营的弟兄们再也忍不住,跑步去抱起鲛儿大声的叫着“大护卫!大护卫!”
伊稚斜已经泪流满面,嘴中自言着:“你这个傻家伙,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
这些年来,没有亲人的月鲛,每一个近卫营勇士的家成了他的家,每一个近卫营的父母成了他的父母。
月鲛看了一圈近卫营的弟兄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伊稚斜说道:“但愿来世我们不再为敌,一定要带他们生存下去。”
鲛儿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意识滑向月湖,滑向父亲的呼唤,滑向湖岸边母亲温暖的怀抱。
匈奴阵营一片哭声,简单包扎伤口的伊稚斜,跪了下来对鲛儿进行一拜,匈奴众人皆跟随跪下进行一拜。
近卫营的众兄弟不舍的把鲛儿的遗体交给汉军,然后跟随坚定地走在前面的伊稚斜,蹚过滚滚流动的安侯河水,向西北行进,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汉营的兄弟们在安侯河畔为鲛儿进行了火葬仪式,在处理伤口时,发现了贴在胸口的一叠信,信已经粘上了鲛儿的斑斑血迹。
那是阿妹、阿爹、阿妈想念鲛儿,通过霍去病的眼线,转捎给鲛儿的信。
信中阿妹向其讲述着到了大汉见到的各种新奇见闻,阿妈仍在劝其放下仇恨,活着回来就好。
在信中没有说任何话的阿爹,当接收到鲛儿的遗物时,却老泪纵横的失声痛哭。
这是阿妹从小到大第二次见阿爹留下眼泪,上一次是知道鲛儿还活着的喜极而泣,而这一次则是痛失鲛儿的极度悲痛。
鲛儿的骨灰被送回了月湖鱼族,全族人为月鲛进行了月葬仪式,把其骨灰撒进了月湖。鲛儿的故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以致使众人都知道在草原的东边有一个白色圣洁的湖,大家慢慢的忘记了月湖的本名,而把其称之为查干湖。
至今,查干湖仍保留着最为古老的渔猎方式,在现代众多先进的捕鱼方式中,没有那种捕鱼方式能像查干湖冬捕那般,给人注入源自自然的无尽丰盛、喜悦、敬畏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