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八月。
叛军围困睢阳城已经八个月,却仍然久攻不下。
史思明见攻势不利,又增派了叛军精锐室韦“曳落河”部队参与攻城。而由于外无援军,唐军士卒大多饥病不堪,守城兵力再次锐减至一千六百余人,而青苔的睢阳团也锐减到仅一百七十人。
而此时,得到增援的叛军声势复振,日日夜夜疯狂地架云梯攻城,呐喊声响彻云霄,同时又用钩车和投石机破坏城防,为了正面破坏城门,又分别挖掘巷道、使用撞车不分昼夜地进攻。
而张巡征调城中青壮,上城加强防守;同时组织敢死队冒死填补城防漏洞,同时命人监听地道声音,采用投隔断油毡、组织反突击等方式一一消灭敌人的工兵和撞车。
数日来厮杀声惊天动地,城外战火经久不熄,而城上唐军大旗依然屹立不倒。叛军为张巡的智勇谋略慑服,于是改变了策略,
“掘壕立栅,围而不攻”。
而睢阳的局势也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候。
这天,正在南城防守的青苔突然接到了河南节度副使张巡的紧急命令,要他率领所部紧急赶到睢阳太守府听命。青苔心中一沉,还是赶紧跨上“骅骝”战马,带着自己的一百七十名睢阳团士卒,飞速驰往太守府。
到了门前,青苔令部队就地待命,自己则整了整玄鸟盔,拂了下明光铠,急匆匆地在小童的指引下,一路往张巡书房而来。刚要敲门,只听得一阵低沉雄浑却又饱含苍凉的吟诵之音传来,那却分明是一首诗----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青苔站在门外,反复咀嚼着其中况味,无声的泪水也渐渐充溢双眼,慢慢将头盔摘了下来,而此刻再也忍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只见屋里声音戛然而止,传来了张巡不容置疑的声音,
“是青苔吧,进来!”
青苔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迈步走了进去。却迎头看到了南霁云早已立在张巡身边,青苔正不知所措间,张节度笑了笑,招呼青苔坐下。
青苔心下狐疑,只得坐在南霁云身边,却见张巡大人收敛了笑容,转身将身后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拉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敌我两军的进攻及防守箭头。
“贼已围城八个月,共被我歼灭十万有余。但目前我军粮草奇缺,不瞒二位,如今我睢阳城军粮只够支撑七天。如果七天内援军无法抵达,则我军将陷绝境。”
张巡平静地扫了一下青苔和南霁云,继续说道,
“本帅与许太守商议决定:以本府校尉李青苔率本部人马向西突围,向张使相求取救兵,并取张相大人节制”,
青苔心中一惊,刚要说什么,却听得张节度继续命令道,
“南霁云率本部百骑,出睢阳东门,去谯郡太守许叔冀、彭城太守尚衡、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等处借取援军,不管借到援军与否,须十日内返回,不得迟延!”
青苔诧异于为何节度副使大人为何让自己向西求援,西边包括洛阳在内许多州县已为叛军占据,而南阳、许昌尚离此数百里之遥,怎么也不像谯郡、彭城等地更为近便;而且,自己从未听过张镐为相一事,更未听说其驻军宛、许间,如何寻找?而且自己只是求取一处援军,而南霁云要求取三处之多,是否有待属将厚薄不均之嫌?
再次,张巡张大人令青苔搬到救兵后,就隶属张镐节制,却严令南霁云不管怎样,一概要按时返回,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难道是怕自己比南霁云早日搬来救兵,风头盖过南霁云?
如果不是如此,那又是为何呢?
青苔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间,只见张巡已语毕,而后吩咐二人下去准备,即刻出发。
青苔欲言又止,只得怏怏而去,看着南霁云冷峻的面容和匆匆的脚步,青苔的眼中不由得闪现出一丝嫉妒的目光。
青苔回到驻地营帐,立刻召集睢阳团全体官健,宣布了四更时分由南门突围之后,折向西南方向的命令,又引起一阵骚动。
青苔把几个骨干旅帅级人物:蒙陈那曷罗、斛律摩支、鲜于坚、萧万德、阿史那摩真、李纯臣及桃夭叫到身边,又仔细安排了一遍,心下稍安。
青苔看了下时间,现在离突围还剩五个时辰左右,鉴于此行生死未卜,为提高士气,青苔下令将士们饱餐战饭,而且除了每名士兵随身携带的干粮外,将睢阳团所有剩余军粮都煎成一斤左右大饼,每人发给若干,能吃的吃,吃不了的可以留给其余唐军。
又下令诸将士养精蓄锐,四更时分准时出击!
这次出征比以前训练有素多了,大家平静地吃饭、睡觉,而后在四更前一炷香的工夫,都不约而同地醒来,一双双炯炯的眼神投向青苔。
青苔令诸将士再一次检查好装备马匹,静静地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如水银般铺洒到每个人的身上,如果不是战争,该有多美……
青苔静静地闭目片刻,而后一声大吼,
“出兵!”
南门本来就是叛军守御薄弱之处,为防止唐军突围而与其他道唐军汇合,尹子奇在东门和西门布置了重兵,北门接近叛军地盘,军力稍少。
青苔一路上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尹子奇其实最为担心唐军由南门突围,去与江淮唐军汇合,为何南门叛军比之其他城门的叛军为少?其中蕴含着什么阴谋呢?但一切已经来不及想了,果不其然,张巡为了两支搬兵队伍能顺利杀出重围,组织人马进行佯攻,西门、东门、北门、南门守军齐出,杀声震天。
叛军不明就里,加之屡战屡败,士气本就低落,因此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只是远远地以稀稀拉拉的弓箭相抗。
趁此良机并及夜色掩护,青苔一路上未遇到多少有力抵抗,便迅速率军穿过敌军南门封锁线。
青苔率军一口气向南狂奔了七里才停住,此刻眼见前方已无叛军,于是迅速整军查点人数,却发现一路奔杀而来的军士才有四十多人,将领才李纯臣一人。
青苔大惊,正要率军返回,才见身后众将及一干军兵纷纷到来,心中稍安。
青苔再次点验人数,发现除了损失六名弩手之外,居然全团毫发无伤。不由得心中大喜,正要进一步布置行军任务,猛地听得左后方猛地亮如白昼,急切之间回头一看,只见密密麻麻的叛军正杀气腾腾地排成三列纵队,黑漆漆的箭头正瞄准自己。青苔刚叫了一声,
“不好,中埋伏了!”
铺天盖地的箭雨便劈头而来……
青苔心里全乱了,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西南突围!
这时睢阳团在突然遭伏击后,也从最初的慌乱中逐渐回复了过来,开始占据有利地形与叛军对射。但叛军火力猛烈,一时间打得青苔等抬不起头来。眼见天色渐明,如果此刻无法脱身的话,天亮后敌军大队赶到,将插翅难逃!正在焦急间,忽见身边一员大将一跃而起,率近百劲卒直插东南而去,一下吸引了叛军的火力。
青苔来不及考虑其他,遂率其余官兵悍不畏死地往西南冲去,迎着敌人的弓箭,迎着敌人挺身而上的大刀,见人砍人,见马杀马,青苔一行在强烈的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下,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猛烈的原始血性,此刻他们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任何犹豫、怯懦、胆寒和战栗,一下子销声匿迹了,所见到的只有对逃生路上一切障碍的摧毁!
此时,所有的睢阳将士都杀红了眼!
凡是敢拦阻睢阳军的叛军无不人马俱碎!
而在叛军的节节阻击下,睢阳团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他们也取得了惊人的进展,居然以区区不到百人,迅速直透敌阵,那悍不畏死的气势和宛如疯子一般的嗜血狂魔模样,让叛军也为之胆寒。
此时青苔正与一名叛军骑将对攻,待敌将战马横冲过来之后,青苔敏捷地往周围树后一闪,而后趁敌将大刀砍中大树,一时拔不出来之际,一下就将其战马劈倒,而后趁着敌将倒地,迅速上前以长刀断其首。
青苔将敌将首级高高举起之时,叛军士气大沮!青苔趁此千钧一发之机,急忙率军突出!
只见此时的青苔左手持叛将人头,右手挟长刀,脸上、身上溅得全是鲜血,连头盔也打掉了,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其手下诸将士也都是血染战袍,玩命狂奔杀人,宛如修罗煞神一般。
叛军大骇,有胆小的已经“于路溃奔”。
青苔就这样率诸将突出了重围。
约莫估计过了睢阳三十余里之外,青苔想起前朝秦军故事,遂将敌将首级捆挂在左肋下,再次检查人数,发现大将蒙陈那曷罗和鲜于坚均失踪,萧万德及斛律摩支身受重伤,李纯臣和桃夭也是身中数箭,血染征袍,唯有阿史那摩真毫发无损。身后军士稀稀拉拉只剩二十余人,且多带伤。
青苔悲从心来,不禁放声大恸,此刻一个军士上前禀告,
“禀校尉!卑职亲眼所见鲜于将军率军殿后,掩护大人撤退,最后被叛军合围,估计已经……”
说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不忍再说。
而青苔一时间也猛然想起,正在部队被叛军压制之时,那一跃而起,率部突向东南掩护自己突围的大将眉目似曾相识,那不是……蒙陈那曷罗么?
青苔好像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二位将军为了掩护自己突围,不惜以身饵贼,此刻恐怕已经为国捐躯了。
青苔沉默半晌,挤出一个字,
“走!”
率领这二十多人的睢阳团,蹒跚而行……
一路上多亏有桃夭随身带了一些金创药,对重伤将士妥为包扎,使之能多坚持几日。而所幸,残余将士身上也还带了一些干粮和装满水的羊皮囊,因此基本军食尚无虞。
青苔骑在“骅骝”马上,一路上远远回望睢阳,还能听到隐隐杀声,心中怅然。
正在进军间,忽见前方一支部队盔明甲亮迎面而来,青苔心中一惊,随即下马,命令部队疏散占领有利地形,准备战斗。
青苔隐在草丛中,待其走近一看,原来打的是唐军旗号!
这时,青苔就好像是找到了亲娘的孩子,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感情,用大刀拖着人头,蓬头垢面地,嗖地一下从树后面跑了出来,而后伏地大哭,
“末将睢阳折冲校尉李青苔,伏惟大人速发救兵……”
这支部队正是大唐郑蔡节度使季光琛所属官军,领头的是郑蔡节度押衙充右厢兵马使马云景,其时马云景正率部搜剿治内叛军,不想遇到突围出来的青苔一行。
马云景迅速将青苔等转到临近的许州妥善安排,而后紧急向郑蔡节度使报告。
不料青苔坚持面见宰相张镐,求其速发救兵,不肯留城。马云景无奈,只得一面上报节度使,一面加派人手去周围打探张镐消息。青苔执拗不过,只得应允。
自八月初,到八月中,整整十几天,青苔都没有得到张镐的任何消息,反倒听到了南霁云的消息。
听说其先到了谯郡太守许叔冀、彭城太守尚衡处求取援军,没想到两路唐军畏敌如虎,皆不肯救援;无奈之下,南霁云领三十骑驰赴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处,言辞恳切求取援军。没想到贺兰进明却说,
“现在睢阳存亡难料,派援兵去又有何用?”
南霁云斩钉截铁地说,
“睢阳并未陷落,末将可以死保证!况若睢阳被攻下,下一个就到临淮了。两城唇亡齿寒,还请大人速速发兵援救!”
贺兰进明不仅不听,还强留霁云,等同软禁。
在一次宴会上,霁云眼见满桌美酒佳肴,难以下咽,南霁云声泪俱下道,
“末将杀出重围,搬请救兵,此刻睢阳城合城老幼断粮也有月余!”
眼见贺兰进明执意不肯救援睢阳,霁云遂以佩刀斩断自己一截手指,流涕道,
“我南霁云既然不能完成任务,现留下一指,回去也好交代。”
在座诸人无不感怀涕泣。
青苔听到此处,不禁泪如雨下,诸道唐军皆拥兵不救,看来睢阳形势危矣!
当下再也没有心思养伤耽搁,立刻就要出发寻找张镐。
恰在此时,马云景喜冲冲地推门而入,
“李将军!张使相大人有消息了!”
青苔不禁大喜过望,
“真的?”
原来经过多日探访打听,终于得知原来因为官军在河南战场形势每况愈下,不利于收复长安、洛阳两京之大业,于是肃宗遂派遣宰相张镐兼河南节度使,统关中兵五万经略河南,此刻正驻扎在宛、叶之间。
但不巧的是,此刻张镐并不在军中,而是赴灵武入朝商议其他军国要事……
青苔不禁心中焦躁,马上辞谢马云景道,
“将军厚恩!青苔来日必报!只是军命在身,青苔不便久留,容日后再叙!”
马云景见青苔诸将伤势大体已经恢复,也放下心来,除留足军粮,更新战具铠甲之外,更拨给青苔一百人马,助其西行。青苔也不迟延,立刻率军出发。
青苔一军一路晓行夜宿,路遇数股唐军,皆是淮西、滑濮、南阳、唐邓诸节度唐军,他们也正在调兵遣将,以备迎战叛军。
这日青苔一行终于来到叶县疆域,心中大喜,正要勒马查看地势,只听得前面山上一声梆子响,冲下无数响马强盗,为首的尖嘴猴腮,得意洋洋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鞭指青苔,
“汝是何人?既从此道过,嘿嘿,留下买路财!”
青苔只见得身后的蔡州兵俱瑟瑟发抖,不由得皱了下眉;而身后的睢阳团二十余人,却都是喜笑颜开,大家纷纷拊掌大笑。
强盗头目一见为青苔等人所耻笑,顿时大怒,率领手下三百余人一起冲上前来,青苔也催督手下百余兵将上前迎敌。
睢阳团虽然人少,但个个以一当十,加上蔡州官军助阵,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群贼盗结果大半,还抓了五十多个。青苔令蔡州军押着,一路西行,继续寻找张镐大军。
终于,绕过重重山峦,趟过无数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平地。
只见此地两山相夹,地势雄峻,中间横立寨门,前遍设鹿角、拒马,寨中军帐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两座高高的箭楼上有两名唐军傲然挺戈屹立,寨中一面大旗高高飘扬,上书“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守河南节度使张”几个大字。
青苔不禁眼眶湿润了,喃喃道,
“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