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奇袭作战除了一点小小的瑕疵之外,整体而言非常成功。
尤其是南霁云将军指挥二百精骑直插叛军大营,共计击溃敌人二千余人,斩首也超过三百级,被评定为跳荡功。
据李林甫所撰《唐六典》卷五《兵部郎中员外郎》记载: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为跳荡。跳荡一般而言,是最高等级的军功,立此功勋者,通常都是军中特别精锐的部队,按南霁云以少击众,斩首超过已方一倍,计军功转数为七转;之后,跟着南霁云将军出击的雷万春获得军功五转;萧万德因阻击敌军,完满完成协防任务有功,被授予三等军功,计四转……
而这唯一的瑕疵就出在----
“睢阳折冲校尉李青苔弃军而退,违背大唐军律《十七禁五十四斩》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本拟斩首示众,但因其射杀敌军多人,未损伤士卒,且又俘虏敌军副将一员,计立军功一转,功过相抵,免于处罚,仍任本职”……
听到这军功评定的消息时,青苔及一干将佐正在屋子里商讨近日战事,只见青苔的脸刷地一下子变得惨白----怎么原以为要立大功,转眼间变成差点被斩首!看着手下众旅帅一个个面面相觑的目光和萧万德稍显得意的神情,青苔刚刚抓获敌将的喜悦,也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看到青苔心有余悸的沮丧神情,萧万德等人也纷纷安慰起他来,
“校尉大人不必如此切责!可能主要是未参加过实战,对于战法运用不甚熟稔,有末将在,一定尽力辅佐校尉,早日谙熟此道!”
萧万德十分诚恳地冲着青苔一抱拳,青苔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颊,勉强挤出几个字,
“好,好!”
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大家又重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了。此战蒙陈那曷罗立功二转,斛律摩支立功三转,鲜于坚立功一转……
大家皆有升赏,唯一遗憾的是,这次出征中有八名萧旅帅手下弟兄,彻底地躺在了城外密林中,说起这些,气氛又都陷入沉闷之中……
青苔低头沉思许久,突然一掌砸在案几上,
“我领人把尸身抢回来!”
“万万不可!”
萧万德恢复了镇静,坚决地上前阻止道。正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从外面健步走进一人,几人转身一看,连忙撩战袍单膝跪倒,
“
见过节帅大人!”
张巡笑呵呵地一一扶起青苔等人,
“李校尉昨夜出战辛苦了!”
青苔赧颜道,
“
末将不谙战法,弃军而退,死罪死罪!”
张巡盯着青苔的眼睛,面色稍微滞了一下,转眼又焕发出爽朗的神采,
“呵呵,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萧旅帅在,李校尉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青苔连忙拱手道,
“谨遵节帅大人教诲!”
“好!好!”
张巡一面大声点着头,一面快步走出厅外,
“八名团练遗体,南将军已派人运回,现已盛殓!”
青苔心里一震----这南霁云究竟是何等厉害人物?连这样微末的细节都能考虑到……
却说被青苔擒获的敌将早已被南霁云将军连同其他俘获敌将一起,送到了睢阳帅府,青苔心中也是十分好奇,急于亲眼看一下被自己抓获的叛将到底是何许人也。因而在安排了萧万德、桃夭等人负责军士整顿、训练之事后,急匆匆地跨上“骅骝”,一骑绝尘直往睢阳帅府而去。
片刻,青苔来到近前,眼前所见的情景,却让他惊呆了----
睢阳太守府门前不知何时变成了刑场,外围有两层唐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好了严密的封锁线,里面却矗立着五六十根碗口粗的斩首桩,每个桩子旁边都立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刽子手,而现在他们正在奋力地“工作”----将一批批死不悔改的叛军拉到桩子旁边执行斩首,而桩子下面已经层层叠叠地堆积了好几层叛军的无头尸体,鲜血也曲曲折折地流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小溪。青苔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哇地一下把早上吃过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这时,站在太守府前围观的唐军将士中走出一名唐将,健步走到青苔身边,亲切地说了句,
“走!看看有没有你能用的将才!”
青苔强忍着肚子的不舒服,亦步亦趋地跟着这名唐将从侧门走进了太守府的大院。青苔不禁抬头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真是感觉豁然开朗!
原来,院子里放着一排太师椅,睢阳唐军主要将领都已就位,以河南节度副使张巡、睢阳太守许远为首的文武僚佐正谈笑风生地看着跪在院子中央的十几个叛将,商议着如何处置他们。早有亲兵为青苔搬来一个凳子,青苔随即坐定,然后仔细地观察着这群叛将的相貌来。
说实话,这群叛将的长相真是不敢恭维,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不过现在被擒受辱,一个个灰头土脸,自然是风光不再,只见有的叛将明显是胡人样貌,一个劲地叽哩哇啦个不停,直到身边押解的唐军将其一脚踹倒才闭嘴;有的魁梧叛将,双手反捆,自知不免一死,索性闭目不言;也有的叛将已经吓瘫在地,一个劲地求饶,听来却分明是河北口音,估计是原来唐军将领,战败后投降叛军的……
这些人中,青苔唯独对两人印象深刻,其中一人满头的小辫子,兽皮铜甲,鹰钩鼻,却留着一副漂亮的小髭,深邃的眼睛中折射出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骄傲和自信,那样的眼神,青苔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自己内心中差不多也是如此。这名敌将此时正昂首向天,毫不顾惜左胸正汩汩冒血的伤口,青苔看着,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刚想吩咐亲兵去做点什么,猛然一抬头看到周围团团坐定的唐军将领,犹犹豫豫,终于还是作罢。
而另一个叛将却异常眉清目秀,甚至皮肤都比别人稍白些,但他没有梳辫,而是长发披肩,装束也几乎与唐军无异,只是铠甲比较特殊,不是唐军明光铠,而是一种特殊的皮甲。看他眼神,清澈无比,而且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在场的每个唐军将领,仿佛被抓的不是他,而是唐军。
此刻,张巡站了起来,清了下嗓子,朗声道,
“诸位将军!前日我军突袭叛军,擒获叛军四百余人,叛将十余人,今除真心投降之一百余叛军已编入我军,其余均已在门外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顿了顿,他又说道,
“现有叛将十余人,其愿意投降者,诸位将军可自行挑选作为本部偏裨将佐帐下听用!余皆斩之!”
在座唐军将领纷纷起身上前挑选,青苔也好像得到了圣旨一般,立刻条件反射似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冲进人群中,要把那敌将收入麾下。说来也巧,大家纷纷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人选,唯独青苔自己看中的敌将始终没人愿意要,而他自己也兀自轻蔑地笑着,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胸口处的大洞,鲜血已经凝成紫色----
估计大家是看他也是活不成了,所以就没选他。
此时青苔一下子冲到这名敌将身边,一句话没说,立刻吩咐亲兵将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自己的帐中,并向张巡请求最好的军医进行医治,亲兵和军医们慌慌张张地抬着这失血过多的叛将走了之后,青苔一颗心却刚刚开始悬起来:
凭自己的感觉,这叛将定是个可造之才,但他受伤太重,万一这叛将有个什么好歹,自己一番苦心岂不付诸流水?
正在青苔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朝院中看去,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所有其余叛将都已被唐军将领领走了,青苔愣了一下,苦笑着朝张巡走去,
“张大人!请问刚才被末将要走的叛将叫什么?是如何被擒的?”
张巡呵呵笑了两声,正色道,
“他叫阿史那摩真,西突厥人,是叛军曳落河(精锐部队)的千夫长,前日与南霁云所率官军抗衡,单骑独马杀我将士三十余人,幸为南将军一箭穿胸,后又遭我军陌刀手围攻,连中数刀,被我军俘虏。不想居然至今未死,可谓命大!”
“哦!”
青苔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幸亏上天保佑,这阿史那摩真居然又活了过来,把个青苔乐得屁颠屁颠的,立刻去病房会见这位传奇叛将。
“汝名字是?”
青苔问。
……
“汝从哪里来?”
青苔继续问。
……
“汝甚善战也!”
青苔恭维道。
阿史那摩真狠狠地瞪了青苔一眼,索性转过脸去来个不理不睬。
青苔继续发扬厚黑精神,健步走到阿史那面前,继续称赞,
“你很厉害!”
这次阿史那说话了,
“哼!当然!”
青苔兴致更大了,
“汝会说汉话?”
“汝在哪儿学的?”
“汝等平时都吃什么?”
“汝非突厥人也?为何加入叛军?”
“
汝与南霁云,孰为胜者?”
……
阿史那摩真几乎快被青苔折磨疯了,猛然要坐起来,大声用他那不太熟练的汉语,
“你要干什么?”
由于用力过猛,前胸伤口又渗出血来,剧痛使得他眉头也不禁皱了一下。
青苔连忙上前扶住他缓缓躺下,
“好好我不问,你先休息!”
接着慢慢退出了房间,合上房门,但心里盘算已定----
“哼哼!明天我再来!”
…………
青苔十天连续顾了十一次“茅庐”,硬是把这位突厥“今孔明”给感动了,终于心悦诚服归顺青苔帐下。
这下青苔就有了五员大将:蒙陈那曷罗、斛律摩支、鲜于坚、萧万德、阿史那摩真。
青苔又将弩兵队分成两支,一支交给斛律摩支,一支交给鲜于坚;将明光铠甲兵分成两支,分别交给阿史那摩真和蒙陈那曷罗;自己和萧万德分别统领一队陌刀兵。
这时,也已进入五月,叛军攻势稍稍减弱,更多是围而不攻,但每个人都明白,他们正在准备最后的决定性攻势。
睢阳的唐将中,青苔最佩服的是南霁云,看他那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折射出巨星光采。不过好像最近听到有他的风言风语,那是关于……
正当青苔饶有兴趣地做着白日梦的时候,忽然帐外亲兵来报,
“禀校尉!南霁云将军来了!”
嘿,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青苔连忙整理衣冠,出帐相迎。只见南霁云将军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地带着几个随从,大步流星走进来,那姿态、那仪表,真是有大将风度……
哎?不对啊。
当青苔看到南霁云左右的亲兵时,却突然发现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女将,看样子也就二十多岁,明显不是中原人,只见她鼻如悬胆,眼睛又黑又亮,却是比唐人更深了些,身材十分挺拔,此刻穿着一身唐军衣甲,明光铠闪闪发亮,头戴紫金战盔,足蹬牛皮靴,手按宝剑,倒显得十分精神,很有些英姿飒爽的风采。青苔一下子愣住了,指着这女将说不出话来。
南霁云见青苔如此,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前日我挑选的敌将!原是奚族梅只部的公主,名叫梅里莎。奚族势弱,为保全族性命,不得已被安禄山胁迫参加了叛军。前日在我们突袭叛军时,被你亲手所擒!”
青苔一下子明白了,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而梅里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青苔见状,突然冒出一个大胆念头,上前悄悄拉过南霁云,附耳道,
“南将军!这梅里莎也娇俏可人,不如将军收为……”
南霁云听罢却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不可胡言乱语!我们告辞了!”
转身带着梅里莎等人离开了大帐,只剩下青苔还愣在那里。
这形势变化太快,一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怎么就……青苔脸色稍微有些涨红,但终于还是平静下来了,只见他狠狠地喊了一嗓子,
“传令,召开紧急军情会议!”
……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进入五月了。
五月间,叛军大将尹子奇又增加围城兵力,攻城势头也更为猛烈。张巡不愧是智勇双全的名将,在白天抗击叛军攻势之余,夜间还巧设疑兵之计,曾数夜间在城内大张旗鼓地,作出马上就要出击的样子,使叛军通宵达旦处于紧张戒备的状态。数日如此,叛军也已筋疲力尽。突一日乘叛军松懈之时,张巡、南霁云等率军突然杀出,直冲叛军大营,叛军大乱,被歼近万人。
五月间,张巡还导演了一出竹蒿代箭的活剧----城头以削尖的竹蒿射中敌军,叛军士兵以为城中无箭,遂高高兴兴地将竹蒿献给尹子奇,而此刻立于城头的南霁云一箭射中尹子奇左眼,叛军遂大败而退。
叛军屡败屡战,而城中也日益困窘----因为不久之前,远在临淮的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强令睢阳将六万石存粮拨给濮阳、济阳二郡一半,而二郡得粮之后却马上举城反叛,睢阳城一下子陷入缺粮状态。
尽管包括青苔在内,相关将佐都将自己的家中存粮尽数献给官军,但仍不敷使用。青苔又从自己在城中开设的坊柜的盈利中抽出大半献给官府,以购买居民余粮,但仍所获无几。很多唐军士兵的军粮定额一减再减,从每天半升降为四合,又降为二合,最后只能用粮食掺杂树皮、草根勉强果腹,而城中所剩士卒也已锐减到二千八百多人。
青苔自己的睢阳团也参加了多次战斗,仅剩二百余人,而每旅都已不满员。为了提振这支部队的士气,张巡特地从百战精锐的睢阳唐军中抽调了十名老兵补充给青苔的睢阳团,这些人马上被青苔任命为各旅的副帅,或者各队队正,成为睢阳团的基层骨干。
六月,七月,八月……
日日是艰苦鏖战,夜夜是浴血拼杀,青苔都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没有睡个囫囵觉了,连累身边的桃夭也是熬得两眼通红,人也明显地消瘦了下去。青苔在这炼狱一般的激烈战斗中,在这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中,渐渐成长起来……
战略战术、迂回包抄、跳荡进攻、弩兵队与骑兵队的协同作战、陌刀队的使用、攻击得手后的扩展战果、面临不利局面时候的交叉掩护撤退……
几个月之中,青苔的目睹了睢阳团战友的惨死,感受了叛军气焰的嚣张,经历了睢阳形势的节节恶化,也见证了守城唐军不屈不挠的抗争……
几个月来,见过了太多的悲喜,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汩汩的鲜血、四溅的残肢碎臂、扑面而来的滚滚狼烟、身中数枪悲鸣不已的战马、被高高抛弃的战车车轮、被乱箭射成马蜂窝的唐军士卒……
泪水,早已哭干;
钢牙,早已咬碎;
就连以往清澈透亮的眸子,也被疲劳和硝烟熏得有点混沌;
那双眼也早因愤怒和仇恨而变得血红,甚至自己看到也会觉得胆寒。
说不清心中是被什么东西渐渐磨得坚硬如铁,以至于甚至可以淡然面对战友,乃至自己的生死,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