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绿水边。
车队遇水下营,人畜补给。
边云决双手撑脸,支在大木箱上,百无聊赖的盯着长风。
长风的那把门板大剑损坏之后,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想办法修复。
大剑剑身上有浅浅的螺旋花纹,行云流水,具有别样的魅力。剑刃上的缺口有点触目惊心。
长风用粗布不断摩挲缺口。摩挲之后,好了许多,但几个大的豁口还是很明显。
“叔,照我说,你要么另外挑一把剑,要么就把你这把哭丧剑磨匀一圈不就好了?”边云决看不下去了。
“那些四尺到八尺的剑是给小孩子用的……”
边云决翻了翻白眼。
“至于你叫我磨一圈,那是小子你不懂剑。我这把剑虽然有缺口,但是剑胎是完整的。一磨,整把剑的灵气就没了。只能想办法用上好的精铁拼接一下了!”
“现在么?”
“现在?小子!你当我无所不能啊?当然是到了云州城,借一处炼剑室。寻常的炼剑师只会拿着铁锤乒乒乓乓乱敲一气,跟铁匠无异,给他也修复不来,幸好我们自己带炼剑师了。”
边云决笑了,仍然盯着长风。
长风察觉到了,拍了一下边云决的脑袋,说道:“你小子,今天大不寻常啊!吃坏东西了?把脑子拉掉了?”
边云决模仿长风平日喝酒时的行为,夸张的朝地上“呸!”了一声。长风喝酒前,总是要用酒水漱漱口,然后吐在地上。边云决模仿得惟妙惟肖,把长风逗得哈哈大笑。
“叔!”边云决说道:“你给我讲讲你当年要做重装武士的事情呗?”
云家有两具重装武士的事情,边钧居然没瞒边云决,而且把长风当年的故事告诉了他。
“有什么好说的?”长风一笑:“不就那么一回事儿嘛!”
重装武士,为战争而生的机器,在西土原本是用于地上堡垒和地下宫殿的防御工具。
西土人创造了伟大的地下科技,他们在地下修建了星罗棋布的管道、沟渠、道路,到最后他们把宫殿和家人也搬进了地下。
地下由此拥有数不尽的财宝和金子。在他们与自己的财富同眠的时候,他们需要一种绝对相信的武器工具保障他们的安全。人是不行的,人为金子而战,焉知不会为了金子再杀掉自己的雇主?
人为金子而战,人所制造的机器却忠于主人。
富人们与炼金术师合作,重装武士应运而生。
与巫师的黑魔法相比,重装武士同样不能再算作是人。
沉重的盔甲成为了武士的牢笼,而里面复杂的炼金线路则是束缚武士的锁链,武士如行尸走肉。重装武士这具机器所要借用的,仅仅是他们身为人的战斗本能,挥、劈、砍、挡。
重装武士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技术还不成熟,还不能自如移动,只可以作为堡垒防御工具。当时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听命于一方进军,而另一方则拥有十具重装武士,守着一座长桥。
最后的战绩是两千人仅剩八百人,狼狈撤退。而重装武士除了晶核能量耗尽被摧毁以外,还剩下两具重装武士巍然伫立!
他们在长桥之上,仿佛是等待英雄前去挑战的怪兽。与史诗传说所不同,是英雄而非怪物的头被斩了下来。最后不得已,英雄们炸掉了那座长桥,而选择另外架设浮桥,方才通过这一次考验。
重装武士传入雏岛的时间并不长,雏岛百城之中有一城,名叫壬城。
壬城坐落在十万大山之内,与妖兽共享领地。重装武士第一次出现在雏岛,便是出现在那里。传言那半年时间里,壬城搜刮了几乎能找到的钢铁、兽核……铁匠们人数众多,被安置在一片广阔的山野里,山野只有简陋的遮挡物。每天,浓烟滚滚升起,接着便传来“叮叮当当”响亮的打铁的声音。
有意思的是,中土与之对应的则有符甲。符甲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一个没有生命的草人,只要贴上一张燃烧的符纸,便能令它动起来。而更复杂的符甲其工序则更加繁多,总之万变不离其宗,都是用手段赋予生命。那些复杂难言的符文仿佛就是上天描绘万物的文字。
中土很多练气士常常说道自己能够不死,在他们死后,弟子用宝鼎祭祀他们的遗体,一个传自上古的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往往能够死而复生。虽然他们,不再是他们。
长风对边云决说道:“当年那大胡子到城主府拜访,说要为边家制造重装武士,没想到他先相中的是我!这些西人的想法很难琢磨,大胡子认为我可以成为他‘一生最好的作品’,所以主动要为边家制造重装武士,且不要报酬。真想劈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既跟随公子进了凤尾城,为奴为仆本是我自愿,粉身碎骨且在所不惜,何惧一副盔甲?
“然而公子怜我惜我,我只能生受了!我是粗人,不懂礼数。不过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若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待之!”
边云决微笑:“书上的国士,可是都死光了啊!”
“臭小子!”长风的簸箕大手猛摇边云决的肩膀,道:“就不会盼点儿好是不是?”
他脸上伤疤狰狞,于边云决却分外可亲。这道伤疤边云决从未问过,但这样的故事极其简单,一想便知,何必再问?
绿水盈盈,长风看了一眼便说:“有鱼吃了,只可惜没酒!”
边云决一笑,海滨长大的人,岂有不爱吃鱼不会捕鱼的?简单做好一个鱼叉,将昆虫漂浮在水面上勾引鱼儿,等到鱼儿浮上来的时候,鱼叉凌空射去,十有九中。
长风的效率则极为恐怖,他手掌放在水中,猛然一按,一道劲力在水中蔓延开去。鱼儿纷纷晕厥,翻肚浮了上来。
边云决无奈,将鱼叉丢了,偶然间发现马车上云家小姐正在悄悄的打量自己。
……
山林险远深幽,在车队绑扎货物、饮马晨炊之后,边云决跟着父亲,前去探索道路,长风、长直,另外还有几个武士亦在此列。
在丛林之中穿行,艳阳高照,酷热难当。
山林灌木,杂石成堆,偶尔几声猴啼鸟鸣,回环往复。
偶尔,透过树冠,远远可以看到百岁山,山上终年积雪,如若老翁。边云决边走边注视着它,发现离它永远是这般距离,既远不了,也近不了。
一路无话,几个人翻山越岭,离车队越来越远。边云决虽然记着路程,但如果要他独自回去找到车队,他不是很有信心。
前面的人忽然在一个山冈上停了下来,边云决觉得有一些奇怪,跟着上去。结果边云决吓了一跳,在下方不远处,竟然有一个大大的客栈!
边云决往天上看了看,没有看到太阳,实在不确定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但是他明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一个客栈,不是自己看错了,那便是开客栈的人疯了。边云决看了看其他人,他们的表情跟便秘了似的,眉头皱起。
长风脸色凝重,干干的笑了一声,道:“怎么说?”
长直说道:“我在北边看到过,那里时常有人在野外开客栈,其实跟雇佣兵无异,就是你出钱,他出力,保障你一晚的安全。却没想到有人把客栈开到了这里,倒像是专门为我们而开的。”
边锋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率先踏步。
一行人朝那客栈行去,边云决已经抢先走在了队伍的前面。越靠近,边云决便听到越来越沸腾的人声,听起来不错,这客栈的人似乎不少!一旁的长风长直,听到人声鼎沸,心里反而越发的揪紧了些。
一行人来到客栈门口,门没关,大家可以看到里面来来往往的伙计,还有几个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
长直道:“北边的野外客栈绝对不会这么热闹,而且雇佣兵客栈会在门前挂上灯笼,一个灯笼表示接待一拨人,没有灯笼则表示客满。这里可看不到什么灯笼。”说着,一个笑盈盈的伙计早已经迎了上来,手舞足蹈,招呼着众人进去。
边锋微微一笑,越过门槛,走了进去。第二个进去的是边云决。
众人进去的时候,首先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十分惹眼的榕树,挺拔、茁壮、苍劲,而榕树下有两个人,一个人年轻俊秀,而另外一个粗壮憨厚。两人围坐一个石桩,正在对着一盘围棋苦思冥想,久久的没有动一颗子。那粗壮汉子,短衣麻布,脚下有一把斧子,已经接近腐烂风化。
众人回转眼神,进了厅内,当下就有伙计端了一壶茶过来,茶水虽然冰凉没有热气,但大伙儿并不在意。
那伙计看到没有杯盏,随之大呼小叫着进了内厅,似乎去找杯子去了。
边云决看去,这厅内的布置虽然极简单,但竟是见所未见。
客栈没有二楼,但是在正后面,偏偏有上二楼的梯子。桌子是四方八仙桌,摆满了八张凳子,都用褐红漆漆上了。有的桌子旁边还有青石青松三面屏风,极是精巧,这种东西在雏岛少有。墙角附近摆放的盆栽,疏疏朗朗,仿佛在嘲笑边云决的无知一般。正上方,一块牌匾上写着“宾客云集”,雏岛虽然也通行中土的象形文字,但是这种方正质朴的字体却从没有在雏岛出现过。
边锋犹然端坐,欣赏着一旁食客桌上的精美瓷器,这时伙计笑眯眯从内厅出来,两只手上极夸张的分别叠着十几个杯子。
边云决看着伙计的笑脸,觉得他实在像一只猴子。
众人只觉怪异,却没有开口。那伙计将杯子一个一个的散到每个人的面前,一只手的杯子都还没有散完。然后他又将剩下的杯子再度一个一个的按人次摆好,摆完之后他又准备将另一只手的杯子散发给众人。这时候那伙计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手上叠好的杯子往一边倾倒。边锋伸出两指,帮他接住了杯子。他用手挠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一笑,伸手准备去接杯子。
边锋心神一动,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伙计吃痛,发出“哼哼”的声音。
随后他龇牙咧嘴,喝斥边锋。边锋轻轻放开,那伙计便往后退去。
一阵穿堂风吹来,寒冷异常,周围场景开始幻化。
边云决微微的遮了一下眼睛,再看时,发现整个客栈凭空消失不见,有的只是荒凉的山石和枯枝。
二十几只猴子叽叽喳喳,在树上翻筋斗、倒挂,对着众人龇牙咧嘴,大声嘲笑。有几只猴子还把红秃秃的屁股对过来,放了几个臭屁。
猴子吵闹了一会儿便叫嚷着离开了。众人这时才发现,所有的桌子,都有烧焦了的痕迹。
不远处,先前正在专心致志下棋的两个人,这时候居然还在,似乎并不受周围事物的影响。
边锋上前,伸手按在年轻人的肩膀之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传过来,接着,一道腐烂气息从下棋的两人的足底出发,渐渐蔓延至上面。边锋在那道气息将要触碰到自己的时候,险之又险的避开了。
然后下棋的两个人在一瞬间急速衰老、腐朽,最后身着的衣物如同枯叶一般碎开,露出了里面的枯骨。
边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上面沾染上了难以清洗的灰黑的异物。
两张破旧的纸片从石桩之上随风飞出,边锋伸手接过。
当今所用的纸张传自中土,乃是一皇朝内廷的宦官所发明。传到雏岛以后,因为时间不长,所以尚未普及。因为纸之一物,平民百姓既用不上,而王胄贵族却更喜欢用高贵的绢布丝绸。
边锋看了一眼,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中土的东西。
其中一张纸写着一个药方子,边云决在旁边凑着也看了,勉强能够读懂上面的字体:
“天山雪莲——二十五斤;
XC红花——二十三斤;
冬虫夏草——五斤;
灵芝——十五斤;
茯苓——二十斤;
天南星——二十斤;
海龙——二十条;
海马——二十条;
牛黄——十八斤;
熊胆——十五斤;
蛤蚧——四对;
丁香——十八斤;
当归——十五斤;
干木瓜——一百斤。”
边云决看到这些,仍然不以为奇,他毕竟不是抓药的,也认不得许多药材,等看到下面一条的时候,他方才吓了一跳——“鲛珠——半斛”!
对于鲛珠来说,世间公然传世的恐怕只有二三十颗,而其中还有不少是泣血珠,成色差了不少。半斛鲛珠,怕不有百二十颗,边云决心想写这个东西的人却没必要吹牛皮吧?
接下来的许多东西,诸多奇物混杂在一起,令人根本难以推想这副药单子究竟是治病救人的还是根本就拿来当饭吃的。边云决看了哩哩啦啦一大堆便没有再看,而是等着看另外一张单子。
另外一张单子要熟悉许多,是行旅所用的货物清单,边云决也跟着家中车队武士见到过。而其中第一条就吓到边云决了——“行营帐篷——一千顶”
行营帐篷,一千顶!
边云决左右四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支队伍经过的场景。边家车队的帐篷一顶是可以住两个人的,按照相同规模的话,这里曾经有一支起码两千人的车队走过。
此外,清单还记载有:
“龙涎香;
银蛇丹;
檀木;
丹砂;
金银紫黑黄五种符箓;
降龙木;
引雷竹;
桃木剑;
……”
边云决粗略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色东西。
边锋看到后面,看到了“山精”一物。此乃练气士口中所语,山精号称至阳之物。传言每座山的深处皆有如钟乳笋膏一类的精华,名为山精。中土曾经每每有练气士鼓动君主开挖大山找寻山精,搞得民不聊生。
至于金银紫黑黄五种符箓,应该是五种颜色一一对应“天、地、神、人、鬼”。
再到后面皆是一些至阳之物,众人看完,都不解其意,然而往四周看时,都感觉冥冥中有个人在注视着大家一般。
众人打算迅速离开这里,发现一路上竟然有各色风化腐烂的刀剑铠甲等物,似乎原本被山石杂叶枯枝给盖住了,又被树上的猴子给翻腾了出来。此外众人还看到零零散散的骸骨。
大家凭借记忆,却对这里曾经经过的那一支车队毫无印象。
边锋说道:“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支来自中土的大型车队经过,想必遇到了什么灾难,全军覆没了,我们可得加倍小心!”
众人都点点头,先前的幻象应该是重现了昔日的情景。
边云决看了看纸张背面,发现隐隐约约还有字迹:
“四灵血剑……(字迹不清);
青龙钢鎏……(字迹不清);
玄纹镔铁……(字迹不清);
赤金六百斤;
小珍珠一百串;
桂圆珍珠二十串;
马蹄金(一百两)一百个;
马蹄银(十两)五千个;
红宝石……
蓝宝石……
青狐皮……”
字迹越来越潦草,不过边云决已经看不下去了,连忙将其收好。这清单上的东西如果存在的话,堪称富可敌国!
众人走着走着,发现周围的树木渐渐变成了相同的一种,而且一般大小。
四面八方的树木总是把众人绕回到原来的地方。
大家再走,走到一半便明白了,这是一座阵法。
四宫六合阵!
边云决听老司事讲述过类似的知识。
说起来,阵法乃是逆天而行,人为制定相应的规则,是一种高深的术法。但它又好像是一个游戏,你若按照规则与阵法斗智斗勇,胜了,则安然无事,败了,恐怕会走入死门,成为祭祀品。
每座阵法都有自己的漏洞,如果找到了漏洞,那么便可以越过游戏规则,直接破阵。
边云决伸手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边锋则毫不着急,转头看向长风说:“你还记得怎么走么?”
长风笑了一下:“很多东西我都忘了,这个我倒偏偏记得。”
边锋退出一个身位,向长风举了个邀请的手势。
长风呵呵哈哈,满是不羁的笑意。
生黄钟术,以下生者,倍其实,三其法。以上生者,四其实,三其法。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宫五,徵九。置一而九,以三为法。音始于宫,穷于角;始于一,终于十,曰四宫六合。
无所凝滞,行云流水!
众人走出四宫六合阵之后,边锋吩咐道:“通知后面的车队,让他们务必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