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林中,边家车队。
“试一试,看趁手不?”长风挑了一把好剑,递给边云决。
边云决握住,凌空挥舞了几下,剑身宛如舞动的银蛇。剑是不错,不过边云决拿来跟长风的门板大剑比对一下,身量上么……就好像小兔子遇到了大熊。
长风看边云决的右手使剑颇为灵活,问道:“手没有大碍了?也是!多伤几次就习惯了。”
边云决将剑插在地上,说道:“这东西不像匕首,小巧轻便,我也不方便一直带着啊!”
“小心点儿!”长风瞪了边云决一眼,连忙拿起剑,用一张沾油的兽绒皮细细擦拭:“你这把剑是开过锋的,不用心养护的话几天功夫锋刃就得坏掉!”
他继续说道:“剑是一个武士的灵魂,与他身体合二为一,是他的第三只手。一件铁器,它可能会伤到你,但是一把剑却永远不会背叛主人。好好用它!”长风将剑递还给边云决。
“叔!”边云决道:“我出生的时候,妖兽就已经绝迹了,现在冷不丁的出来袭击车队。你能跟我说说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你现在想知道了?”长风咧嘴,伤痕扭曲:“那好!跟我去巡山!”
“叔你跑慢点儿!”边云决在后面紧紧跟随。
十万大山妖兽向来肆虐,长风对边云决说道,它们为数众多,如洪水肆虐,有风火不挡之势。且它们不像人类一般,据城而守,各自为战。
妖兽步入守势的起点源于一件事情,昔年的云州老太爷,倥偬一生,在晚年的时候,因为破境无望,修为停滞不前,所以只身独入十万大山,偶然之下找到了妖兽的一处圣地。
云老太爷侥幸杀死圣地长老,名声瞬间传遍雏岛,各地豪强齐聚云州。
边锋那个时候恰逢游历,也跟着人潮进了云州城。
妖兽长老死后,头颅已经化作了兽形,狰狞恐怖,被云老太爷带回了云州,高挂城头。
四方人士不惜远道而来,欣赏仰望,啧啧称叹!
云老太爷一战封神!
然而在云老太爷的封神大典之上,一个妖异青年只身闯入云州城,要与云老太爷一决死战,战胜则不仅取走城门那颗头颅,云老太爷的头颅想必也要顺便割去。战不胜,则身死而已,何足道哉!
云老太爷哈哈大笑,慨然应战。
云老太爷不愿意说,但是云家的人知道他因为与妖兽长老恶战,早已落下了暗疾,在封神的那一刻,修为造诣已然止步巅峰。
云家人自然心急如焚,苦劝未果只能听天由命,莫可奈何。
战斗在云州演武场展开,众目睽睽之下,云老太爷很快被妖异青年压制住。
云家御风术本就以轻灵飘逸著称,但老太爷身形凝滞,在妖异青年戏弄之下,宛如一头蠢牛。
千钧一发之时,云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加入了战斗。
妖异青年无所畏惧。之后,无名小辈边锋出于意气,也站了出来。
云老太爷被人搀扶退下,两个年轻人以一敌二。
一场大战,让人们顿时感觉,这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
两个年轻人,一个从十万大山出来的妖异青年,彼时并称“杀破狼”三星。
七杀,出其不意,杀人无形。
破军,魄力十足,勇冠三军。
贪狼,刚正勇猛,腹有机谋。
妖异青年非我族类,人们虽然不吝给他“破军”称号,但随后杀手却绵延不绝。是以妖异青年在人间悄然消失,至今绝尘。
边云决听罢,问道:“叔,那时候你在干嘛?”
“那时候我在干嘛?”长风笑道:“我在喝酒!”
边云决撇撇嘴,长风这次旅途上一直禁酒。因为对高手来说,一丝丝酒味就可能暴露行迹,而且酒会麻痹自己的感官。
长风在峰顶,山风迎面而来。他伸手轻轻一捋,将一缕风抓到鼻子下方,闭上眼悉心闻着。
风过,他睁开眼,向边云决打了个招呼:“走了!”
……
妖兽突袭之后,边家和云家车队连夜趁月急行,到了白天,依然没有耽搁,一直在行进。
妖兽主动袭击人类上一次还是在许久以前,但知情者记忆至今鲜活。
那是一组两百余人的大车队,实力极为强劲,在遭受到妖兽小规模骚扰以后,因为自信心的缘故,仍然按照既定计划行进。到了夜晚,夜色款款的时候,一场屠杀不速而至,整片营区被血腥气所笼罩。
当人们找到那片营区的时候,触目惊心的行为艺术凝固了每个人的双眼。所有人都死了,而且没有一具全尸。
妖兽出于恶趣味,将所有人撕成了碎片!
边锋一路上思忖妖兽骤然出现的背后所揭露的秘密,感到有一股山雨欲来的大势。
边家车队里,边云决是第一次跑车,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新奇有趣!
两家车队联营驻扎在一处堰塞湖旁,边云决极热心的四处奔走,帮忙绑支帐篷,或者是停放辎重物品,铡草料喂养马匹……
边云决以前想过外出野营是怎样的场景,真实经历以后,才发现有那么多的细化,每一步、每一处都有分工和学问。
比如在野营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大家都非常关心——吃的。
以前以为,出门在外,第一件苦楚就是吃得太差。但并非如此,边云决认识的所有武士个个都堪称美食家,他们烤肉的姿势跟他们握剑一样熟练。
雏岛并非人类独占,相当大一部分地方都人迹罕至,兽径鹰涧,好一副原始地貌。
地图上,它们被红色笔迹标注了出来,并被起了名字。此外,用黑色笔迹标注的地方,与之犬牙交错,有如两股对抗势力。
斜贯十万大山的那条官道,名叫盘古大道。在妖兽匿迹以后由一条径入十万大山的小路发展而成。这条小路以往只有猎魔人才会经过,猎魔人从这里深入十万大山,猎取妖兽,然后全身而退,整个过程行走于刀尖之上,愈凶险,回报便愈丰厚。
盘古大道的尽头由云州派人把守,那里有两座大山,有如隔阻十万大山的屏风,被唤作屏山。
屏山过后,便是一处平整浩阔的大平原,并且从大平原开始,渐渐有了尘世的云烟。大平原的名字便叫做大平原,而云州城,便坐落在大平原北边,坐拥幅员辽阔的大平原。
两家车队弃盘古大道的捷径不用,而是往东边百岁山方向绕了远路。
百岁山长年峰顶烟雾弥漫,有如白发苍苍的老人,是以得名。
车队急行军至此处堰塞湖的时候,距离先前妖兽突袭云家车队的事发地不足六十里,端的是险峻难走、猿鹤无踪。
边锋却明白,这里距离事发地仍然太近!对人来说,似乎荒芜险远。但这只是假象,妖兽如果蓄意要追上来,不过转瞬即至。
斥候已经放出,长风探察回来也说无事,他也只能稍稍宽心。
本来车队辎重与先行队是分开的,如今却非得在一起不可。
闲暇的时候,长风就教边云决剑术。
边云决步入修行一途,底子被打得极为坚实。但他笨拙的剑术,实在让长风笑掉大牙。一个简单的防反就能把他打得一个踉跄,握剑就好像扛着一把大锄。长风不断的说着:“剑是你身体的延伸,你用自己双手的时候会这么辛苦吗?手脚放软!身随心动!”然后步伐调整,用肩头把边云决撞到在地。
边云决背转起身,斗志昂扬,有如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以前长风怎么就没发现呢?边云决居然还有演喜剧的天分!
长风哈哈大笑:“小子,还得练呐!”
边云决翻翻白眼,手握长剑,心意之下,长剑轻鸣。
长风按住了边云决的手,道:“平常训练的时候不要把灵力注入剑身,这只是寻常刀剑,没几次剑胎就该坏了!”
边云决微微一笑,道:“叔,我知道了,谢谢你!”
长风疤痕扭动,狰狞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忽然,他侧耳倾听,风声响动。
营地里,一处熊熊燃烧的篝火,来往的武士正在篝火中取火,大火“忽”的一声骤然熄灭!
所有人走出了帐篷,拔出刀剑的声音次第响起,然后便是片刻的寂静。
天色并没有大黑,只是这个时刻虽不算要命,但也十分危险。
所有人一日一夜急行,尚未得到休养。
此处视界封锁,如果有敌袭,厮杀绝难避免。
堰塞湖就在身后,所有人已经准备好背水一战!
它们从黑暗中出现。
边云决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长剑在手。
妖兽步步紧逼,仿若无声的死神。
而武士们一步步向堰塞湖后退。
战斗开始前有如大雨前的宁静,战斗开始后一切便干脆得多了。
边钧长剑挥舞,看到边云决像鬼魂似的从自己旁边跑过,他喊道:“决儿!”
只见边云决朝他咧嘴一笑,手中同样握着长剑,侧身躲避,将一只跃上半空的妖兽凌空劈死。
妖兽开始冲击辎重,帐篷被它们粗暴的撞倒,然后撕成碎片。
它们的数量太多了,连绵不绝,武士们禁守阵线。边云决在武士们守住阵线的时候,四处游走,收割生命。
四周的树木忽然发出“吱呀”的声音,如同在伸展腰肢一般。
阵线前沿独守一方的边锋眉头一皱,将冲过来的一头妖兽胸骨拍碎。
那“吱呀”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如同万蚁噬堤,又有如春树新芽,不仅从空气中传来,而且从地下传上来,大地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无数青色藤蔓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宛如蛇腰美女!
边锋大声一喊:“长风!”
长风瞬间明白,迅速过来接替了他的位置,说道:“公子,要不要帮忙?”
边锋头也没回,迎着无边藤蔓走去,道:“不用,你留在这儿!”
藤蔓缠绕过来,边锋身形急动,风声响过,撞开一道缺口。
……
战斗仍然在继续,半化形妖兽简直就是最精锐的兵源!他们悍不畏死,他们令行必从,他们既拥有原始野兽的凶悍,又带有一些人类的智慧,并且恰到好处。
风中,喊杀声中,刀剑与利爪的碰撞声中突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呼唤声——
“可儿,可儿……”
这真是,云可儿是女孩子,天生爱洁。车队日夜急行,云可儿在马车里面甚是憋闷。停下驻营的时候,她走下来,看到如同镜子一般的堰塞湖,自然心生喜悦。
武士们舀水饮马补给,她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慢慢蹲下来,将水掬在手中。水,是大地之精,简单的形体中蕴含有别致的美。
战斗开始后,她还不明就里,幸而是在大后方。
等到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已然回不了马车了。
武士们三个三个的结合在一起,交错站立,与妖兽搏斗。
血腥气吹了过来,云可儿的面色苍白。她的双腿微微发软,难以动弹,这便是女孩子天然的脆弱么?
武士们的阵型虽然没有散,而且还没有出现大的伤亡,但阵型被压缩得越来越小。
等到阵型被压缩成一团的时候,那妖兽需要全力以赴的就只是小小的一个点,冲垮这个点,人类武士便会顷刻间崩溃。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
远处黑暗里,一根根细长的藤蔓,从堰塞湖水面上飞过,激起丝丝涟漪。
这些藤蔓如同情人的手一般,轻柔的缠住武士们的手或脚,然后化作死神之镰,将他们拖下水。不久,从水下便传来大片殷红的血迹。
后方被袭,阵型开始出现骚动,武士们大声呼喊。
藤蔓仿若在跳舞一般,从四面八方攫取人命。
长风依然坚持在阵型的最前沿,在其他人缓缓收拢阵型的时候,他一个人仍然没有退一步。
如果是公子,公子便会这般。
所以他没有退。
他仿佛是整个阵地的盾牌!
他听到后面的骚动,骂了声“妈的!”然后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先前在咧嘴的时候,被他劈开的一只妖兽鲜血喷洒,进了他的嘴巴。
云可儿躲在草里,周围的一切仿若来自地狱的幻象。
终于,这幻象要将她拉走了。
一根藤蔓缠住了她的腰,然后在她来不及呼喊之前,迅速把她拉向湖水。
画面极快!
危急时刻,云可儿的手忽然被拉住。
边云决险之又险的抓住了云可儿的手,宛如大钳一般。
云可儿来不及感受手痛,两个人被一起拉向堰塞湖。
边云决急翻身,越过云可儿的身体,将那根藤蔓一下斩断。
云可儿在地上翻滚两圈,身体骤停,吃痛哼了一声。
边云决收剑,朝她笑了一下。
云可儿心里微微一松,在战场上,这样一个微笑,委实让人心安。
云可儿还来不及回应,一根藤蔓从水中窜出,缠住边云决的脖子,将他拉入了水中。
整个过程有如电光火石!
……
远处,马车里,云夫人压抑住语气中的颤抖,问道:“找到可儿没有?”
长直心中焦急,忙应道:“夫人,战局混乱,实在是难以寻找!”
经过厮杀,长直大耗体力,说话的时候还在不断喘气。
夫人道:“我只要知道她在哪里!”云夫人语气中带着怒意。
长直无言,一只妖兽袭来,瞬间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长直拔剑后劈,在转身的那一刻,长剑随之挥舞,将来袭的妖兽头颅斩下。
云夫人看着长直背上的伤口出神。
长直大声道:“夫人,恐怕守不住了,咱们必须……”
云夫人摇了摇头,道:“不会的,我知道他,有他在这里,不会的……”
长直大声喊道:“夫人!”
云夫人道:“你马上去找可儿,其他不必管了!”
……
云可儿心惊胆战,看着涟漪处,期待边云决会突然从那里原地出现。
然而涟漪越来越轻,根本没有边云决的身影。
武士阵型濒临崩溃边缘。
箫声忽起——
马车上,云夫人睁大了眼睛,亮晶晶的。
这箫声并不是真正的箫声。
风声吹过了山林,如同有人品玉箫。
这箫声传来,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山林阴翳,分辨不出这声音从哪里传来。
箫声初始缱绻,仿佛是情人的呢声喃语,她在拥抱着你,温柔的抚摸着,似乎在挽留即将远行的良人。
树木摇曳,山石空洞,一阵又一阵的杂音想要盖过箫声。
箫声由缓入疾,如异军突起,瞬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箫声愈发清越,仿佛要刺破天空的云雀,然后急转直下,再次舒缓下来,如同鸾凤俯视她的百鸟臣民,从它们的头上缓缓飞过,王者驾临……
箫声渐渐微弱,妖兽们慌乱起来,仿佛被人追赶,开始四散逃离。
长风骂骂咧咧,还朝前追了几步。
云可儿希望变失望,失望便绝望,潸然欲泣。
这时候一声水响,边云决从水中钻了出来,“呸呸呸”的吐了几口水,然后一抹脸,看到岸上云可儿在微笑,如花一般。
……
夜晚再度宁静。
车队远处,边锋和云夫人同时出现。
边锋沉声说道:“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妖兽出现并且袭击人类,这是一桩大事,而妖兽两次袭击同样的人,那便不是巧合。
云夫人闭口不言,边锋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云朝?”
云夫人道:“与他无关,如今云家争权夺势已经日趋白热化,他身为家主,很多事情根本顾不过来。”
边锋道:“到底是谁?”
云夫人道:“谁呢?有可能是云家的仇敌,云家开拓新城的时候得罪了很多人。有可能是云家内部,云朝的仇敌。当然也有可能是云朝的正妻,她的儿子在一年前病死,哼,她还对外宣称是战死的。我们孤儿寡母回来她当然会担心。”
边锋道:“那你便束手待缚了么?”
没有人敢大张旗鼓跟妖兽勾结,这是一个天堑,容不得逾越。这是令边锋震怒的地方。
云夫人道:“哼!怎么样呢?欺负我孤儿寡母的人,总有一天会遭到天谴。我可以负人,人却不能负我。”说着,她的目光转向云家车队的另外一辆马车。
边锋看着她,天谴么?恐怕是人谴吧?
云夫人悄声对边锋道:“马车里面,有两具重装武士。”
边锋吃了一惊,几乎没反应过来。
边锋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云夫人道:“谁容不得我,我便容不得谁。”
边锋轻轻道:“云家第一次遇袭的时候,即便没有我边家的帮助,你们也能安然度过难关?”
云夫人道:“它们体内的晶核得来不易,我根本没有打算动用这两具重装武士。”
边锋继续道:“那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候呢?”
云夫人轻笑道:“我相信你。况且它们只是喽啰,岂能浪费在它们身上?”
边锋道:“相信我,便要平白死那么多人?”
云夫人道:“这是他们的使命,他们生来便随时准备战死。如果他们死了,那么死得其所,得其哀荣。”
边锋道:“我不明白。”
云夫人轻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边锋没有再说话,静静转身离开。
云夫人在后面唤他,他也没有应,他明白过来,当年的女公子依然是女公子,云婉还是云婉,一切都没有变。
……
“什么?”边钧听到边锋的叙述,哑然一笑,随之看了长风一眼。
长风正在用滑石摩挲长剑上的缺口,他的剑就是一般的精钢剑,不是什么宝贝,一番砍杀下来,早已崩裂了许多缺口。
长风抬起头,咧嘴一笑。
边钧笑道:“我们本来也该有一具重装武士的。”
重装武士,乃是从西土传来的隐秘科技,以人力借助钢铁和妖兽魔核的力量,运用炼金术,形成强大的战争机器。
多年前,曾经有西土炼金术师主动登门,谈及长风的时候,说他身材伟岸,很适合改造成重装武士。
彼时边家已经应允了,然而归来的边锋知道后则一口拒绝。
……
边云决和云可儿站在一起,湖水中藤蔓早已没了生气,收缩干枯成了普通的藤蔓。
一颗颗星星一般的光莹从它们身上渗出,漂浮在湖水之上。
绿幽幽的冷莹,仿佛水面上飞动的萤火虫。
云可儿赞叹道:“好美啊!”
边云决道:“是么?是有点!”
许多年后,边云决记起,这竟是他对云可儿说的第一句话。
如果当时轻轻走开了,那么两个人的轨迹便不会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