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先行队和辎重车队会合以后,迅速下营安札。
营地附近的堰塞湖已经是车队遇到过的第四眼。
这些湖泊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形而产生,然后又会很快消失,每年的位置都不一样。
它们有可能是丛林大雨过后的水流汇集而成,有可能源于山上的积雪融水,也有可能是一眼活泉因为土层易动,露出地面,泅泅流动而成。
可以把它们看做是雨后春笋,或是新鲜娇嫩的木耳,转瞬忽如,出现得突然,消失得干净。
只有丛林才能探知到它们的存在,小虾小虫等诸多水生物会适时出现。丛林不会忘记它们,它们周围会快速长满水草苔藓,一圈又一圈,如同光环与王冠。
车队把堰塞湖给占了,颇为熙攘,林中小鹿等兽物便不敢来汲水。它们迈动轻巧的长腿离开,在丛林中奔跑、舞蹈,爬山越岭时矫健无比。
车队可不会像丛林兽物一样脚步轻柔,干净原始的苔藓之上被踩出杂乱无章的足迹。马儿在水中踢踏嬉戏,干净碧洗的水面顿时浑浊起来。
营中,篝火燃起,那咆哮的火焰,拥有短暂的季节,如同肆意怒放的花朵。
当****回到营地,堰塞湖平静了下来,湖面轻烟袅绕,光滑静谧,愈发显得如一方璞玉。
边云决面朝湖泊,心神却完全不在上面。
他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手中的两张残纸又认真看了许久。
这对心怀好奇的边云决来说,简直就是一张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藏宝图啊!
他在湖边安静站着,确定没有人因为他的缺席而找他。
他向人群中看了一眼,背上长剑,迅速朝马栏过去。
“嘘!嘘!嘘!”他温柔抚摸着一匹枣红大马,竭力安慰它。
枣红马身上的鞍辔已被卸下,对边云决来说毫无区别,边云决拍拍它的脖子。
枣红马极为聪明,打了一个响鼻,静静的跟着主人往营外走去。
到了路上,边云决翻上马背,驾马往东南而行。他沿着回路,刚才的那座四宫六合阵,他想回去看看。
夜晚的虫鸣渐渐响起,时常有风吹着草絮乱飘。遥远深林,狼嚎时有时无,如同山林中的幽灵往复。
营外斥候的位置分布,边云决一清二楚,所以轻易的就避开了。
一人一马行于荒路上,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司事。
边云决身上所穿的黑袍就是老司事赠送的成年礼。
在以前,在凤尾城,边云决习惯早起,时常独自一个人走在幽冷的街道上。
他总是一个人默默爬SH神庙。海神庙里,那个老司事仿佛从未沉眠,如山岳般巍峨,如水井般深邃。他总是盘坐在庙里的正中央,见到边云决过来,便会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穹顶上那颗大夏石的微光在他眼中闪烁,他沉默着,决不首先开口。
边云决突然便想起了他,毫无来由,但却印象深刻。
远处,一声马的嘶鸣传来。
边云决凝神细听,眉头微皱。
……
云可儿驱马前行,走了良久,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嘶~!”路边一匹大马突然冲出来,云可儿身下的马儿顿时一惊,有些脱离她的掌控。
边云决跳下马,按住云可儿的马头。
马儿安静了下来。
云可儿在马上,依稀认出了边云决,不由长呼了一口气。
边云决看到是她,颇觉奇怪。
他在夜色中的视力极佳,看出云可儿的头发微湿,随意的扎在一起,额间起汗,穿着一件紫貂皮小马甲,内里有一件白色轻柔短衬。因为要骑马,她的襦裙被齐腰盘了起来,露出柔丝长裤和革靴。身下则是一匹不过两岁的小母马,体如白云,在夜里十分惹目。
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芳香飘进边云决的鼻子里。他鼻翼轻轻抖了抖,看云可儿在白云马上,因为没有鞍鞯,骑得颇为不自在。于是拍了拍白云马的脖子,双手支架,对云可儿说道:“下马!”
云可儿睫毛轻覆,羊脂白玉般的颈项慢慢出了一片晕红,娇美不可方物。
不过在黑暗中,边云决没有注意到。
云可儿搭在边云决的肩上,并不很重。边云决顿觉温香软玉入怀,无意仔细回味,已轻轻将她放稳在地上。
边云决问道:“你怎么会跟上来了?”
云可儿说道:“我在湖边……”顿时住了口,嗫嚅了片刻,含混过了,继续说道:“后来看到你在湖边沉思,我一直注意你,然后就跟过来了。”
边云决无奈。身后枣红大马有些躁动,边云决看它攒蹄抖腿,极力往白云马身边凑,使劲拍了它两记,根本不管用也就由它去了。
边云决问道:“能走路么?”
云可儿抬起眼,看着边云决,剪水双瞳,灿若明星。她笑语盈盈:“走啊,我很想知道你要去哪儿。”
边云决估摸了一下,还有三二里路,转过一个山口就到了,路途极短。
不过边云决有些高估了云可儿,她从未修行过,走路像一只天鹅一般,每迈一步都极小心,步子不肯迈大一点。边云决只能等着她。
不过边云决也不觉无聊,云可儿走路的时候,没有手足无措,走路的时候那么一启唇,一抬手都极为生动,真如湖心天鹅一般了!
边云决看云可儿鼻翼沁出了汗水。云可儿身上有天然的体香,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因为汗水挥发的缘故愈发浓郁了起来。
边云决道:“有点热。”
云可儿道:“是啊,在马车里面,因为坐榻下面有一方蓝珀冰玉,还不觉得,哪里知道这外面热气熏蒸。”
边云决“哦”了一声,良久无言。
四宫六合阵就在前面不远。
边云决用心感知空间中的气息流转,远处,风声大了起来,山林摇曳,层层叠叠,如同一片蛰伏的海洋。
何谓阵法?阵法即是化腐朽为神奇!
曾经有一个阵法大家,姓鲁,号树人,在自己草堂前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两棵树,便具有了不简单的气质,它们仿佛能够勾兑这天地间的灵气,偷天换日。后来,无数的山兔受到两棵枣树勾画的阵法的蛊惑,开始成群结队的冲到树上撞死。阵法大家怜惜生灵,慨叹两声,用锄头将其中一棵树伐去,方才破了阵法。
云家御风术有一术法,名为“开风眼”,用草茎土块堆砌便能够招来天风,其实也算是阵法。
边云决凝神潜听,感知到了四宫六合阵的进阵方位。
边云决背负着一把铁剑,身上透出几分英武与果决。
他用树枝缠上干燥的藤蔓,蘸满树油,用打火石“噌”的一声,点亮了这个简易火把。
云可儿眼前一亮,纤纤玉手遮挡了一下光线,双眼微眯。等到适应了以后,看向边云决,只觉边云决负剑的样子颇向书中游历天下的侠者。
云可儿心想,以后送他一把剑好了!
风声霎时间大了,火把摇晃不已。
边云决将火把前伸,对云可儿说道:“前面有一座四宫六合阵,我在里面捡到了好东西,想再去看看!”
“四宫六合阵……”云可儿轻轻重复,美目顾盼,道:“所以才叫了车队绕道是么?”
边云决点头道:“在昔日,四宫六合阵原是中土一个皇帝御驾亲征,他手下的诸将为他演练的一座军阵。你知道皇帝御驾亲征向来是许胜不许败的,所以演绎阵法耗了颇多人力心血。我们边家的大同风伐里面曾经讲述过这座大阵,人越多可以发挥越大的威力。但是四宫六合阵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围困。”
云可儿道:“围困?围困什么呢?”
边云决道:“这座大阵极为稀奇,但偏偏遇上了我们!车队里,不仅长风叔会走,我父亲会走,连我也不至于直接走进死门。既然是围困,我想知道的就是到底在围困什么?当然可能是很危险的东西,所以叫车队绕道是以安全为重。本来我是想一个人来看看的,谁知遇见了你。”
“边云决。”云可儿秀眉微蹙,火光晃动之下有如摇曳的春水。
边云决看向她,她原来是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叫我可儿好么?”
边云决“嗯”了一声,问道:“你真要跟着一起来?我说了,可能有危险。”
云可儿脸颊如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伸出了一只玉手。
边云决深深看了她一眼,领会了她的意思,伸手拉住,入手一片柔软。阵中危险,如此可以彼此照应。
马儿是不能进去了,边云决跟枣红马耳语了片刻,也不知道它懂了没有,拍了一记它的后臀。
这枣红马便刺溜一下,领着白云马往回路奔跑。
马儿识途,它们应该能找到回去的路。不过边云决看枣红大马兴奋发狂的模样,大有成为山中野马的苗头。
边云决松了一下手,递给云可儿一粒东西,道:“晚上阵里可能有瘴气,口里含着苦龙血要安全一些。”
云可儿含住了,随之一阵苦涩从舌尖蔓延,她眉头也皱了起来。
边云决道:“味道不好吧?”云可儿摇了摇头。
看她的样子,边云决实在不愿意告诉她,苦龙血与龙啊血啊的,完全无关,其实是一种山雕的粪便。这种山雕喜食毒蛇,遗下的粪便鲜红如火,苦龙血由此得名。
不知怎的,边云决感觉出来,这妮子对自己好像天然有一种深深的信任,这种毫无来由的信任实在让边云决觉得摸不着头脑。
边云决看到了白天的那些树,对可儿说道:“阵其实很好走,但是你要记得跟着我。”
云可儿“嗯”了一声。
树林幽深,边云决边走边道:“你有玩过一种叫‘九天’的跳格子游戏么?”
云可儿道:“没有啊。从小我跟娘亲、长直叔还有几个下人生活在一起。”
边云决听出楚楚之意,笑道:“我也没玩过——但是远远的看到过。走阵跟跳‘九天’差不多,九天分中天、羡天、从天、更天、睟天、廓天、减天、沉天、成天,有一个天是安全的。抱歉,我解释得有些复杂了。拿这座四宫六合阵来说,五行缺火,所以离为生门,我们只要按照方位找到离门就会进阵眼。”
云可儿道:“我能明白。”
母亲从小亲自教云可儿术数,虽然不禁她看其它书籍,但是术数知识每天都有定额,母亲会亲自考核。
有一次,因为长直叔从外面带回来一块极佳的青墨石材,云可儿心中喜欢,悉心磨制石印,十指葱葱,沾满了碧色石粉,因此荒废了半天术数学业。
母亲知道了,竟吩咐人将她磨制的几方石印统统敲碎。石印上面的金蟾、鱼跃诸般形景已经略具雏形,被敲碎的时候云可儿心如刀割。
后来,长直叔就很少再送这类东西给她。
对边云决,云可儿一知道他叫边云决那一刻便认识了他。因为在他行冠礼那一天,云可儿亲自去了凤尾城。
云可儿知道长直叔和自己去凤尾城是交换边云决的生辰八字的,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边云决看样子不知道这件事情,但他恰好救了自己,接连两次。难道这就是所谓缘分?
知道他是边云决以后云可儿就经常观察他,他就像一个陌生的朋友,放进心里的时候没有产生一丝隔阂,仿佛只是久未相见。
边云决还在奇怪这份信任毫无来由的时候,云可儿对他这份信任已经深入骨髓。
她想起了先前在夜路上骑马追赶边云决的事情。夜枭凄厉,云可儿在山风里竟然没有害怕,反而闲适安谧,心思沉凝,静静想出了一首小诗。
边云决牵着她的手迤逦前进的时候,她望着他背上的佩剑,觉得真好看!口中随之轻轻的吟了出来:
“落月依山径,行营人未归。
树虫泣夜露,山狼嚎残辉。
霜天月逾皎,紫烟林更悲。
历历人踪迹,草枯荒野寒。”
边云决微笑,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吟诗。
两人最后被一组树墙阻住了去路。
树墙的树冠并列排着,直破如天,看不到顶。
来到这里,两人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里十分轻松。
边云决看云可儿还在强忍,道:“吐出来吧!”
云可儿将口中的苦龙血吐了出来,极放松的吐了吐舌头,舌尖已经被苦龙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