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屋中的那位异族虫师见到年轻的宗子带了一位老上师进来，两人身上还披着一个薄薄的冰壳，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忙擦了眼泪站起来，不料，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双腿不听使唤，左脚绊了右脚，“扑通”一声趴到了地上。
仁钦上师被这位冰里人“五体投地”大礼吓了一跳，连忙让仓央散去“被甲印”，自己上前将他扶到炕边坐下，和蔼地说到：“施主，并不是老僧救的你，真正救你的人是格鲁村的梅里族长，不用行此大礼的。”
仓央纳西早在冰里人趴到地上的时候就侧身避开，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望着那异族人，刚刚挥散“被甲印”的左手缩在袍子里捏了一个“兵”字诀（注1）。
听了老上师的话，那位异族虫师点了点头，向两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仓央纳西见这位冰里人能听得懂雪域的通用语，便悄悄地散去左手的大手印，站到了老上师身旁。
老上师私下里瞪了仓央一眼，幸好这位虫师灵脉截断，感应不到刚才仓央纳西颇有敌意的举动，否则，一番好意的救人就会被人误会了。
仁钦老上师仔细地瞅了瞅那虫师的脸色，见没有丝毫异样，便继续说道：“施主是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被埋在冰玉之中？”
那虫师轻叹了一口气，用非常纯正的通用语回答到：“尊敬的上师，鄙人虚微，来自海外，漂泊到贵宝地，被怪人袭击身受重伤，坠入冰谷三日有余，若非贵宝地的猎人搭救，恐怕已经魂归大海。”
虽然那虫师口音很纯正，但说话的语气十分怪异，遣词用字略带古意，有些类似经卷上的文字。老上师和仓央纳西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的疑问。这位虫师短短的一句话，透露出几条信息：
一，他不是来自中土而是海外，大海对于仓央师徒来说并不陌生，不过，离雪域最近的大海也在千里之外的东边，这位虫师身体单薄，又是如何跋涉千里，来到雪域的？他来雪域的目的又是什么？
二，袭击他的人是不是就是冰月魔人？若是，那么海外是不是就没有冰魔的存在？或者，这位虫师从没见过冰月魔人，因此被它们人类的外形所迷惑，误以为是人类？
三，这位虫师三日前已经来到格鲁村附近，那么凭借他与众不同的穿着和模样，为什么前来朝圣的凡生百姓都没有见过他？而且发现他的地点离圣湖并不远，为什么没有用他的灵兽前来求救？
年轻的宗子开口：“虚微阁下，怎么不见你的灵虫？”
“小上师是说云母？”那位虫师微微有些尴尬地低了头，“云母为了让鄙人能在冰中呼吸，一直在挖掘气孔，损耗过巨，陷入沉睡。”
“那不知，虚微阁下所说的怪人长得什么模样？”老上师忽然收了笑容问到。
也许是仁钦老上师冷冽的气场使虚微虫师受刺激，只见他畏缩了一下，突然一手抚胸，一手按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咳几声，整个身子就委顿下去，向两人摆了摆手，躺回到炕上，神色灰败，几个呼吸之间便昏迷了过去。
老上师忙让仓央纳西用灵识看了看，见他点头示意无碍，便叹了一口气，“我也听梅里那小子说了，这位异族人的身体受损过重，就连灵气也不起作用，幸好我们带来了雪山的药膏，看来只能先用药膏来治疗了。纳西，你让苏拉兄妹过来，万一有什么事，苏摩也算是半个药师，救人救到底，总不能看着他身丧异乡。”
仓央纳西点头称是，师徒两人离开了那石屋。等走到玛尼堆附近，老上师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仓央纳西见状，开口问到：“老师，您觉得虫师虚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现在还不确定，十八供养印契虽不算少见，但因你的灵气是寒灵一脉，被甲印就衍变为寒冰结界，见过的人极少。刚才我们进屋之时，那位只是眼眸缩了缩，一点儿都没有像阿遮那他们几个第一次看到寒冰结界时的惊讶模样，似乎对此颇为熟悉。另外，你也用灵识探查过他的身体，想必也能感应得到，那人虽然身受重伤，却没有恶意留存（注2），伤他的人到底是不是冰月魔人还很难说。他刚才提到的冰月魔人若是真的，与我们遇到的就不是同一波。为师要去找阿遮那小子，让他到附近看看是否有魔人的踪迹。纳西，你的灵识向来宽广，这两天在暗中观察观察这位虚微大人，看看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是。”
“对了，”老上师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刚才你偷偷结了一个九字真言，鲁莽了，幸好那人灵脉断绝，灵虫又在沉睡，感应不到。”仁钦老上师继续教诲，“小心行事是必要的，但要注意分寸，不可让人轻易发觉。刚才你如果是用陀罗尼小金刚手，也可以起到相同的作用，却不易让人发觉灵气的凝聚。”
“老师教训的是，学生谨记。”仓央有些汗颜，刚才的小动作只是出于担心那人会对老师不利，倒没有想那么多，因想到一事，问到：“老师，我让古立都和小央宗跟着您，怎么没看到他们。”
“哦，我让那两个小子去找朝圣者里的行商队伍，这次我们抢来的石板，想让行商们先拿回雪山。”老上师话未说完，身体微微打一个了寒战，不觉将身上的火绒袈裟笼了笼。仓央纳西忙关切地上前，“老师，还是让弟子给您用大长生诀吧。”
“也好。”
两人看到布玛和小扎西带着苏拉和苏摩过来。老上师正了正脸色，仔细地端详起小扎西来。小伙子长得有些壮实，才11岁不到已经快到布玛的肩膀了，额头凝结出一枚黄豆大小的暗金色灵石，稚嫩鲜活的光泽，预示着小伙子灵气充盈灵脉畅通，一双雪豹似的眼睛圆溜溜的，虽然还没开始凝结出气脉晶轮，但也格外有神。
老上师越看心里就越满意，他知道纳西挑的孩子在品性上一定没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修炼的天赋也不错，虽然比不过古立都和小央宗两个，但是将来等纳西坐床当上了宗主，唯有这位小扎西可以陪在他和另外两位老头子身边，临了临老，也算有个依靠。
尕让扎西被老上师看得不好意思，一张小脸胀得红扑扑的，梅里布玛笑着推了他一下，小声说到：“持戒上人看上去凶，其实人很好的，以后他和另外两位大上师就是你的师父了，还不快上去叫大师父？”
小扎西难得扭捏了一下，才往前蹭了几步，正打算行个“三顶礼”（注3），被老上师伸手止住，“小家伙，现在还不是行礼的时候，等到了莲花山城，我们三个老头子在一起的时候再行大礼，也能少磕几下头。”
仓央纳西却难得打趣了起来：“小扎西还未入门，老师就开始偏心了，当年我可是老老实实地磕了九个头的。”
一席话说得老上师甚是开怀，拉过小扎西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了起来。
同一时间，村东头的小石屋。
原本应该昏迷过去虚微，在老上师和那位年轻的宗子殿下走远之后，紧闭的双眼突然动了动，灰败的神色缓合了一些。
门口的武僧果然如那位老上师所言换了人，是两个长得十分相似的男女，想必就是那老上师口中的苏拉兄妹了，那女战士曾进屋来在他身上抹了一些气味难闻的药泥。虚微一动不动地躺着，支楞着耳朵听了听，直到再也没有什么人靠近屋子，身体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虚微没有和老上师说实话，他并不是来自海外，也没有被怪人攻击。其实他一直就在雪域，在那座冰山之上。如果不是那场雪崩，将他被困的地方露了出来，如果没有云母，也许他真的会死在那里。
云母确实是梅里族长见过的那只小猫又的名字，它是九尾猫又，为了设法救他不惜耗费自己的能量，在寒冰之中保住他身体细胞的活性。猫又如果损耗能量过大，身上的尾巴就会一根根地减少，那位梅里族长要是再来晚一些，只怕连云母都会因能量使用过度而消散。
虚微知道自己与老上师他们长得不太一样，他没有灵石，眼睛里也没有晶轮，如果不是听到梅里多吉说自己是个虫师，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向这些异族人说明自己的身份。现在有了虫师这个临时的身份，虚微打算先把自己身上的伤养好，再想办法活下去。
女战士和前两天给他看病的女药师的药泥对他来说效果并没有那么神奇，冰封的身体已经干涸到了极点，千疮百孔，必须慢慢修补。这个世界存在一种极为活跃的能量，他的身体不仅完全不能吸收，如果没有云母为他过滤，想必早在离开冰川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云母躲在他的眉心气海，并不是什么用力过巨，而是始终在帮他过滤这种能量。在过滤的过程中，小云母自己也可以吸收一些能量，虽然微薄但勉强保持了平衡。现在，任何一点过于强烈刺激都会打破平衡导致他身体的崩溃！那些味道难闻的药泥里虽然也含有外界的能量，但十分温和平缓，不需要云母的过滤也能吸收。
不仅他的身体需要恢复，云母也需要尽快吸收足够的能源，可是现在这种状况，他又能去哪里找到云母可以吸收的能源？虚微最怕的倒不是被人发现他不是虫师，而是担心那两位上师的术法。如果再来一次什么小甘露手、大日印的，云母可能还活着，而他自己恐怕就要灰飞烟灭了。
不管虚微在小石屋中如何辗转反侧，仓央纳西刚为自己的老师施展过大长生诀的年轻宗子，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疲惫，正斜靠在一个包着干莲叶的锦缎靠枕上，望着他面前地毯上跪着的两个年轻武僧，正是古立都和小央宗。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小央宗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睛。
“丹增央宗，这一路上，我把老师交给你和古立都两人，是要你们保证他的安全，可你们是怎么做的？遇到敌袭，不但不向我示警，还拉上老师一起去摸到巢穴里去。这件事情，你们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卑下知错了，可是殿下，师座大人一定要去，我和老古拦不住呀。”小央宗小声地辩解道。
“拦不住还是不想拦？我是知道你的，年纪不大，心眼却多。你以为凭着自己和古立都5阶顶峰的修为，再加上老上师7阶大格西的辅助，对付那些冰魔轻而易举。没提前告诉我，是想等立了功好回去坐上冬宫武僧团副团的位置，对么？”
“殿，殿下，小央宗确实劝过师座大人，可师座……”边上的古立都讲义气，虽然害怕宗子发怒，却还是憨声插话。
“阿方索?古立都。”
“在！”古立都被仓央纳西叫了全名，全身忍不住一哆嗦，习惯性地回了一句，悄悄抬头瞄了瞄，见宗子殿下看不出喜怒的双眼正看着他，忙又把头垂到了地下。
“你说小央宗劝过老师，他怎么劝的？是不是这么说的：‘师座大人，那些魔人还是等宗子殿下过来再一起商议，宗子殿下不会放着那些石板经卷不管的，就凭我们三个估计打不过。’对么？”
“是，是的。”古立都闷声答到，心想，小央宗确实是这么劝师座的，这没什么错的呀？却没看到跪在他边上的小央宗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仓央又说：“然后，他是不是又说：‘如果真要去，老古和我一定会在边上保护您的。’对么？”
“是的，小央宗确实是这么劝的，卑下觉得他没有错。”
“没有错？”仓央轻轻用鼻子哼了一下，从靠枕上坐了起来，“阿方索?古立都，你15岁将气密修为练到4阶，现在17岁，3年来你一直跟在我和老师的身边，说说，持戒上人是什么脾气？”
“师座大人嫉恶如仇，刚毅果断，最看重神殿的律法规矩，最恨冰月魔人，虽然凶凶的，但对人很好，就是脾气有一些急躁，受不得激，而且……”古立都越说越小声，就算再憨厚老实的人也有聪明的时候，细想小央宗劝老上师的话，隐隐藏着激将法在里头，到后面竟不敢再说下去了。
“而且，老师经常会和你们说起十年前，藏经阁被魔人抢掠的战役，总说那一次没能保住石板经卷是他老人家平身憾事。对么？”
古立都的冷汗也开始下来了，伏在地下不敢答言。
仓央这才转头望着已经葳蕤于地的小央宗，低声说道：“你是哲布寺老活佛的亲侄孙，域北昆氏族长的小儿子，让你跟在我的身边，对我，对你昆氏一族都有利，这原本也是你阿爹把你交给我冬宫的时候说的话。可是你大哥在前线战死，二哥又生病，收到消息后，你就坐不住了，想要回去争一争。如果，你明明白白地和我说，我会帮你，毕竟你从小就跟在我的身边，那个位置也确实是你应得的。可是你却被别人教唆，说我仓央纳西这两年在雪山地位尴尬，帮不到你，就想越过我在这次转山的时候多捞些功绩，好回去当上武僧团的副手。想来，那些人还说只要是你当上武僧的副手，就会把阿遮那踢下去，还许了你一些好处，说会给你多少战士，许你多少银钱，让你回域北去争那个位置。于是，你便把仁钦老师引进洞去，却不料中了别人的圈套遇到雪崩，若不是老师救了你们，差点连命都没了。这时候，你才开始后悔，但又不敢和我坦白，一路上想尽力补救过失。央宗呀央宗，我说的这些，对么？”
仓央的这些话，让小央宗面无人色，捣蒜一般地在那里磕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全无平日乖巧机灵的模样。
“这次护送石板回去，老师的意思本是要交给坚村和阿遮那的，老师爱才，想继续把你们留在身边提点教导。可我却实在不放心再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已经背叛过的人，你和古立都一起把东西送回雪山吧。你回去后，就不要继续留在冬宫了，是回域北还是去那些人那里，都随你。”仓央纳西轻轻地说完，便不再看他们两人，靠回坑上，闭眼养神起来。
古立都却不干了，他一把拽住小央宗的领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嘴里嚷到：“小央宗你个混蛋，有你这么当兄弟的么，巴图大哥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俺，看俺不打死你！”说完又打算再给一巴掌，手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宗子殿下正半睁着眼睛，用他的灵气锁住了古立都的手。
“古立都，你帮我看着小央宗，务必要让他全须全尾活着把东西送回雪山，再把我刚才的话，说给那曲格贵（注4），就说我的意思，让小央宗自便。”活着这两个字咬得比较重。
“是，谨尊法旨！”古立都垂手应了一声。
“下去准备吧，我不想让老师知道这件事。”
“是。”就连小央宗也顶着肿了半边的嘴巴应了，和古立都一起离开。
年轻的宗子殿下这才整了整身上的袈裟，散去刚才罩在房内的大虚空藏印，转身进了后面的屋子请正在调息的老上师准备用膳。
梅里老爹和尕让大娘都不在，正在外头忙活宗子殿下安排的事情，过了美酒节（注5）就到了宗主其美杰布的圣寿，格鲁村为宗主冕下准备的寿礼可以请托那两位武僧和行商带去。那些朝圣的人们正在散去，那里也需要安排一些战士去护送。宗子祈福的法坛也要派人去收拾，免得被一些不开眼的小贼把东西摸了去。总之，梅里多吉和尕让卓玛这两位，一个是村里的族长，一个是药师，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就算不忙，布玛和小扎西也不会让他俩做饭，因为不好吃。原本，梅里家还有一些仆役可以使唤，但这是给宗子殿下和持戒上师的吃食，布玛又怎么会让其他人经手。早早儿的，她和小扎西已经在屋后的小厨房里忙活起来。早先套到的跳鼠要赶紧收拾出来，湖边青莲的嫩芽嫩茎也要用酸奶和石盐腌一下，还有从外面新采来的地衣，看着挺新鲜，配上羊羔肉倒是可以做一道汤，布玛大小姐一边安排，一边支使得小扎西团团转。虎子因为厨房太小身子太大挤不进去，正在门口急得直流口水，它也饿了。
布玛准备的吃食连老上师都说好，大家伙吃得正开心（注6），仓央的脸色却突然一变，原来阿遮那传音给他，说格鲁村外的河谷里，发现冰月魔人的踪迹。
注：1“兵”字诀：九字真言咒之一。
2恶意留存：凡是被冰月魔人打伤的部位，会因为毒光或其他原因留下一种与“灵”格格不入的气息，被雪域人称为“恶意”。
3三顶礼：即五体投地大礼，又称磕“长头”。
4格贵：雪域密宗寺庙里掌管刑罚和戒律的法师，又称“铁杖”喇嘛。
5美酒节：全称是诗歌与美酒之节，每年的第五个节日。
6吃食：在这个世界，密宗的僧侣是不禁断肉食的，尤其是在暗季食物匮乏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