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仓央轻声问向那位从冰中苏醒的异族虫师，一面暗将寒灵真气提灌到了双手，向布玛挑了挑眉，示意她把木灵刀收起来。
那人听到仓央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将头转向仓央的方向停了一会儿，又转为朽木一般的灰败神色，吃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吧和眼睛，摇了摇头。
“仓央你看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听我阿爸和小扎西的阿妈说，这位因冻在冰中太久，全身都冻伤了，尤其是眼睛。”布玛望了一眼仓央手指缝中隐约闪烁的冰晶，像是要强调自己所说的话，举起刀在那人的眼前划了划，“瞧，他看不见。”
仓央看到布玛的动作，微微皱眉，布玛这姑娘也太莽撞了，看不见不代表听不到，她站得那么近，万一那异族人心怀歹意，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她。另外，这位想来在冰中冻了好几天，被这屋里的热气一烘，浑身散发着一股馊臭味，有点熏人。
布玛误以为仓央怕自己一不小心伤了那位冰山上的来客，有些不高兴地收了刀往回撤了一步。仓央看她嘟着嘴的样子，便知道自己这位姐姐误会了，也没有解释，只是将双手虚合，连续翻了吉祥、宝手两个小手印，最后用右手无名指做赐福洒水状向那人虚点，口中轻喝了一句：“唵苏噜钵耶”（注1）。小甘露手柔和的白色水滴状光点洒向那人，白光散去，那人的眼睛还是毫无动静，只是突然咳嗽了起来。
这回轮到仓央惊讶了，他虽然并不是专修陀罗尼小手印，但对自己的小甘露手还是颇有信心的，没想到居然对眼前这位怪异的冰里人毫无作用。
“咦，仓央，你的甘露手对他没用？”布玛见过他施展甘露手给凡生治病治伤，自然是这个异族人有些古怪。这位异族人，不仅长得奇怪，连灵气在他身上也不起作用。
仓央没急着回答布玛，抬起右手，手掌微张，无名指和拇指微微相扣，捏了一个单手大日印，印心正对着床上那人，淡淡的白光缓慢地扫过那人的身体，问到：“你是谁？”
那人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一般，咳完之后，也不理睬宗子殿下的问话，只是把视线转回屋顶，闭上了眼睛。仓央向布玛示意此人已经失去知觉，下巴朝屋外一抬，率先离开了那个小石屋。
仓央望着不远处的青莲圣湖，对布玛说：“他体内灵脉壅塞断裂，身上没有气感，或许这正是他不受灵气影响的原因？”
“仓央，如果灵兽师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这人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也不知道，梅里族长带他回来的时候，那人身边可有什么物件？”
“除了贴身的衣物和那只小猫，没听我阿爸说有什么古怪的东西。”
“既然灵气对他无效，那只好继续用膏药了，对了，我的一个武僧带了雪山的灵药，你带小扎西去取来。”
仓央让布玛带着小扎西去寻找他安排在村里巡逻的另外两位武僧，他们是兄妹，一个叫苏杰拉罗，一个叫苏杰摩罗，因叫全名有些拗口，大家都习惯称兄妹俩儿为苏拉和苏摩。苏摩是妹妹，她的身上常备有雪山的蛇油秘药，对治冻伤有奇效。
仓央纳西自己则阻止了想要跟上来的阿遮那，独自走到五彩石堆起来的玛尼堆旁，望着平静幽然的格鲁湖，心中困惑：这个从冰玉里活过来的灵兽师，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他是否独自一人？来雪域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中土的虫师家族只有两个，一个在极北的天池，一个是南部的苗裔。那虫师长相白净，黑发黑瞳，想必应该来自天池，可是天池虫师没听说过役使猫又（注2）的灵兽师。
冰中人的身上围绕着诸多未知，让素来平和冷静的仓央内心微起波澜。他默默地在堆满刻了陀罗尼文的五色石玛尼石堆前跪下，双手轻触额头的灵石，低声祝祷：“伟大的黑天，请你保佑雪域凡生。”
“纳西，你的气有些乱。”熟悉的声音让宗子平静了下来，他回头看到自己的老师仁钦顿珠仁波切，双手虚捧老师的袍尾，再抚上自己额头灵石，行了一个弟子礼，低声说：“老师，学生有疑惑。”
仁钦上师抬头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转世灵童，“孩子，你站起来已经比我高了，所以你看到的东西也将比我要远。”他抬起唯一的右手想要触碰仓央额头的灵石，仓央却习惯性地避了避，老上师笑了一声：“纳西，黑天在上，暗季才刚刚到来，你的疑惑要到更黑暗的地方才会找到。”接着，又叹了一句，“以后不喜欢旁人触碰的毛病还是想办法克制吧。”
“老师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两日么？”仓央无视了老上师的最后一句话，顾左右而言他。
“为师还没到那个山谷，在雪峰上就看到那谷地已经被冰雪掩埋，只好先回来了。黑天保佑，在途中遇到一片被雪压断的雪杉林，树上刚好有薜荔多（注3），用其汁液擦了那石板，洗去上面的隐香。”
师徒二人在格鲁达优婆钵罗湖边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像往日辩经那样一问一答。
“老师，您知道有人设计了这次转山修行么？”仓央还是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又把自己在格鲁村被人偷窥跟踪的事也说了。
老上师沉默了一会儿后，有些森然道：“我和你的另外两个老师事先讨论过，宗主冕下虽然年轻，但身体一直不好，竟有传言说冕下不是明王转世，雪山神殿的几个法王和下首五寺中的个别堪布（注4）被人挑唆，要去寻找真正的转世明王。你是黑天的转世灵童，留在山上地位尴尬而且危险。所以我们三个老家伙就安排了这次转山修行，没想到还是让人做了手脚。”说到这里，老上师的不禁气得颤抖起来，“为了吸引为师的注意，连刻了‘神文’（注5）的石板经卷都舍得丢出来放饵，真是丧心病狂！这些人被权势迷了心智，就算现在没有人可以看得懂‘神文’，那也是至宝至珍之物！”
仓央上前用灵气掺住自己的老师，低声劝道：“老师，或许是我们多心了，在我们离开神殿的时候，诺甘老师不是说过，石板经卷还完好地放置在藏经阁中么？况且，这块石板与我们雪山的那些并不一样。”
师徒两人从冰魔的巢穴中抢回来的石板一共有十来块，只有一块石板的背后阳刻了方块状字符，其余的皆是贝叶经文。仓央曾在藏经阁里见过刻有类似方块字符的石板，确实与仁钦老上师手里的这一块不一样，两者相较，这块魔巢的石板看上去更加古老陈旧。
“仓央啊，你还记得10年前为师的左手是怎么断的么？”
“弟子当然记得，那是您是为了保护松杰觉布扎老翁则（注6），被冰魔千夫长砍伤的。”
“当年，松杰觉布扎是雪域唯一一个可以读写贝叶经的翁则上师，而贝叶经是翻译和解释‘神文’的经典。为师在成为你的羯磨阿阇梨之前，曾和诺甘一起为松杰觉布扎撰录贝叶经，因此为师清楚得记得，当时雪山上的‘神文’经卷一共24阙。兵燹之后，少了9阙，而这块石板是那9阙之一！”
“什么？”仓央诧异道：“这么说，这块石板经卷真的是从神殿流失出去的？难道有人可以勾结魔人？！不是都说魔人无法沟通交流，视我等凡生为仇寇死敌么？”
“那些魔人虽然无法沟通，但是可以被人引导。十年前的灾祸之年，那些比畜生还不如败类们，在我们域北的战场上偷偷开了一条秘道，把冰月魔人放进雪域，意图围攻雪山。那一役，我们损失了3位8阶长老，20多位7阶上师，松杰觉布扎老翁则也死了，如今雪山之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完全读懂贝叶经文了！”老上师说到此处，又悲又怒，带着老人斑的脸气得通红，甚至眼中原本淡蓝色的水韵脉轮都有些充血发红。仓央连忙给老师丢了一个“净三业三昧耶”印，冰凉的灵气滋润梳理着老人家干枯逆行的心脉，翻滚的气血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十年前正是冰潮之轮的第一个年头，也是暗季到来的第一个年头，原本的年号应该叫天启之年，因为那场冰魔大潮的浩劫，年号被改称为灾祸之年。那年仓央纳西10岁，在神殿待了不满2年，刚会背陀罗尼经文，气密修为也才3阶，灵石和脉轮都还没凝结出来，身边只有开智和守定两位老师。而仁钦顿珠仁波切是藏经阁的大格西（注7），还不是他的持戒上人。
当时，仓央被他的威仪阿阇梨——守定上人玛吉德勒护在身后，躲到了其美杰布宗主的夏宫里。整个雪山神殿的北部几乎被冰魔攻陷，宗子所住的冬宫、僧寮、扎仓、知客堂、民宿、牲圈（注8），全被攻破。只因藏经阁那边住着一位8阶的长老和五位7阶的大上师，武僧和学僧们又从扎仓僧寮退守，最后才保住了阁中的大部分经文，宗子后来的持戒老师仁钦顿珠仁波切就是那五位7阶的大上师之一。
战斗持续了整整两旬（12天），直到域北三寺从前线调拨了一个纵队（约2000来人）回援，才最终赶跑了冰月魔人。是的，不是杀光，而是赶跑。魔人丢下近10万具尸体，在两个万夫长的带领下跑了2万余人。这一场雪山神殿的攻防战，也让神殿元气大伤，事后统计，3阶以上的僧兵牺牲了五千多人，高端战力更是损失了一半。
整个雪域高原的局势此后也变得有些微妙，原先不论权力还是武力都能震慑宵小的雪山神殿，此后，在武力上不再占有绝对的优势。整个雪域，不算下首五寺，就是一些人类聚居地的土司、族长暗中集结的势力，也隐隐有了与神殿分庭抗礼的态势。
仁钦老上师忧虑的也正是这一点，他回头望着自己的学生，心里却在摇头叹息：虽然仓央纳西总是冷着一张脸，一副颇有城府的样子，实际上却淡泊得很。自己这位徒弟向来不以世俗中的权势为念，一心只想着掌握密宗的无上妙法，早日成就大圆满境。也正是因为这份与世无争，让仓央纳西不到20岁就将气密真灵修炼到了8阶，若无意外，定会在50岁之前达到9阶，到时雪域密宗也将和中土本宗一样，有大圆满境界的宗主了。
罢了，仁钦老上师想到在雪山的两位老友，既然殿下无心揽权，拼尽我们几个老家伙的性命，也要为他布局护他周全。
仓央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如此多的事情，他虽然无心权势，但也不是只懂得引经据典的书呆子。聪慧如他，早已觉察自己在雪山上不受人待见，但，只要这些人不影响自己的修行，不危害自己要看护的那几个人，魑魅魍魉的把戏都随他们去罢。
见老上师已经平复了心绪，仓央又把那个冰人的异常向自己的老师说了，“老师您去看过那位异族虫师了么？”
“嗯，为师刚才去看过，那人身上没有被冰月魔人袭击后残留的恶意，可是他身上的灵脉尽断，我的陀罗尼小手印对他的伤不起作用。”
“弟子也用小甘露手试过，没有用。本来想试试大长生决（注9），但您还没有回来，弟子想先治好您的伤。”
“难为你掂记着为师的伤，其实不碍大事，过几日自然会好。倒是那位异族人，既然陀罗尼对他没用，想必，你的十八供养印契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弟子不明白，那虫师到底是什么人，他会不会和我们这次转山修行的事有关？”
“从他的肤色，发色上看，似乎是中土人氏，你知道我曾去过遥远的中土，那里的人们都是这种黑而直的头发。若他是气宗的人，倒是有可能与那些法王有些关联，可偏偏是一位虫师，中土以气宗为主，修炼灵虫的倒少，莫非是天池黄氏？”
“老师，我听说他的灵虫是一只两尾猫又，黄氏一族的灵兽师一直都是九凤（注10），是飞禽，那位不像是天池的人。”
“哦？猫又？两心知？”老上师眼中淡蓝色的晶轮转了转，“为师倒是听松杰觉布扎老翁则说过，有一个灵兽师的传承是猫又，不过那是记载在贝叶经上的传说，已经一千多年没有现世了。”
“他的眼眸是黑色的，不是虫师那种竖瞳（注11）。老师，您说黑天之下，除了我们凡生和魔人，还会有第三种人类存在吗？”
“仓央纳西，不要将魔人和我们相提并论，魔人不是人类，你要牢牢记住：非我族类，格杀勿论！”仁钦顿珠突然停下来，严厉地说道。
“是，学生谨记。”
仁钦上师还打算开口，武僧坚村跑了过来，向两人抚胸后，说：“宗子殿下，仁钦大上师，那个异族人醒了。”
“走，我们过去看看。”
师徒二人走进小石屋，因为得到宗子殿下的吩咐，火炕烧得很足，屋里并不寒冷。那位冰里人正倚坐在坑沿，用手摸索着火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仓央惊讶地发现，那人在流泪，他的眼睛对火光和影子也有了反应。雪山的药膏虽然不错，但药效不可能如此迅速，才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让那人的眼睛恢复一些功能。
出于对老师旧伤未愈的顾虑，仓央结了一个被甲印，灵气迅速形成一个寒冰结界护持住师徒二人。仓央把眼睛和药膏的事悄悄地告诉给自己的老师，仁钦老上师点了点头，见那人的双眼像蒙着薄纱，说到：“为师遇到过对药物反应强烈的人类，此人也不算特例，况且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恢复。”
注：1“唵苏噜钵耶”：陀罗尼咒语，意为“祓除，祛除疾病和痛苦”。陀罗尼又被称之为小手印，共108手。十八供养印和九字真言咒被称为大手印，其咒文为意译，陀罗尼咒文直接音译，以示区别。雪山神殿对学习不同手印有着严格的规定，下文会提及。
2猫又：一种长有两支或是多支尾巴的类猫动物，每多一只尾巴就多一种特异的能力，两尾猫又，又名两心知。
3薜荔多：此处为一种藤蔓，其果实的汁液无色无味，可以中合一切香气，尤如嗜香饿鬼，因此又被称为饿鬼草。
4下首五寺中的个别堪布：这个世界的雪域是以寺院为政府，除了雪山神殿，还有下首五个寺院，他们分别是域西北小昭寺，域西南大昭寺，域北哲布寺，域南松赞林寺，域东桑顶扎轮寺。寺院的主官通常情况下是堪布。
5神文：这个世界上古时代留下的文字，传说是由神的子民留下的，因此被称为神文。
6翁则：寺院中负责颂读、解释、翻译经文的学僧首领。
7大格西：雪山学僧的最高学位，即完整修行了陀罗尼，精通雪山大经藏的大上师。
8冬宫、僧寮、扎仓、知客堂、民宿、牲圈：除了冬宫、夏宫和藏经阁为雪山神殿独有的建筑之外，雪域大小寺院的常规功能性建筑有12个，分别是长夜宫、光明殿、拉章、茶室、印经堂、辩经林苑、扎仓、僧寮、知客堂、民宿、牲圈、寺仓。长夜宫供奉黑天，光明殿供奉明王，与辩经林苑这三者为祭祀性建筑；拉章是上师们的寝殿、茶室是议事的场所、印经堂负责发布政令，这三者为政务区；扎仓是学僧们的学校，僧寮是武僧们的演武场，知客堂负责接待宾客，民宿是寺中百姓的住处，牲圈则放置牛马、寺仓是仓库和日常交易的市场，这六处相当于寺院的生活区。
9大长生诀：十八供养印契中“佛部、莲华部、金刚部”和“净三业”这四种“三昧耶”印相结合而成的法诀，具有极强的祛病治伤之功效；与108手陀罗尼咒中的甘露咒、小供养咒、药师咒结合的“小长生诀”相对应。
10九凤：亦称为鬼车，传说中是一种长有9个头的神鸟，在这里特指天池虫师一族中灵兽师的灵兽，是一种体型与矛隼类似的灵禽。
11竖瞳：虫师修炼者的又一个被灵影响的特征。另，这个世界没有瞳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