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月,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压得满城苍凉。
老人都说这是吉兆,可也免不了叹一句寒冬难熬。
天色微亮,城门还没开,敬存立在城门上,看着墙根下聚成一团的灾民。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满脸的青白憔悴。
有一两声吆喝传来,城门两侧的守卫换岗开城门。听着城门缓缓打开的声响,墙根下灰黑的一团慢慢动起来,重新汇成人流,从城门流出去,一路流向都城。
敬存看着,心里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滋味。
因为这场天灾人祸,南边的军队吸纳了不少无处可去的灾民,侯世兴的银库也渐渐被挖空,着实让敬存省了好些力。可看着墙根下那几个被人流撇下的身影,敬存皱了皱眉。
“谁在城墙上!下来!”
听得墙下有守卫呼喝,敬存两三步从城头跃下。守卫们去追,却早已没了踪影。
敬存一身青灰色,隐在屋顶,瞧着守卫离去,才转身奔向南边的留照峰。
峰下林中斜横的枝桠还是带有着未入冬前的暖意,雪花没等落在枝头积聚成朵便化成水,沾湿了枝条。
从树间掠过,带着雪水的枝条抽打在衣角印出图案。敬存低头看了看,笑了出来。
倒像是某人常绣的梅花。
迈过山门,抬眼便瞧见一道姑立在拐角石阶上,不过二十的模样,眉目间有笑意。
敬存敛正神色,抱拳拱手:“道祖慈悲。”
道姑手持拂尘屈指还礼,笑道:“恭候多时了。”
敬存跟在道姑身后,快走几步想上前搭话,却不想那道姑比他更快,微微晃动几下便仍走在离他五步远处。
敬存一愣。
自己的轻功虽说不上数一数二,但比自己强的江湖里也找不出几个来。这姑子年纪不大功夫不浅,想是来头不小。
如此一想,更是好奇。
敬存提了气,稳住身形,脚下如飞,可无论敬存怎么快,还是进不了这五步之内。
见自己的轻功也比不上人家,敬存索性放松下来,慢慢悠悠在山间晃荡。那姑子倒也不急,仍是走在那五步处等着敬存。
留照观正建在半山腰。没等敬存逛出乐子,二人已经到了道观门前。
门前小童机灵,见了两人忙招呼:“善渊回来啦。”说完又对着敬存拱手一揖,笑道:“公子快进来坐坐吧。”
道姑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听得小童招呼完,吩咐道:“若昧快去回了师傅,顺道讨些好茶叶供客人解渴。”小童听得话,应了声,嘿嘿一笑便跑走了。
敬存进了院,打量着道观。
好茶叶?
不过是容膝之地。想来是靠着山活,没什么银两,忙道:“不必破费,白水就好。”道姑笑笑,道:“段公子在后院里等着呢,公子快去吧。”说着,晃动身形,眨眼间便从正门出去了。
敬存推开院门,正瞧见观镇从屋里扒开门缝往外看,两人一对眼,观镇便呲着牙咧着嘴从屋里蹦出来,拉着敬存往屋里去,嘴里念叨:“他们这儿也太穷了,屋里连个炉子都没有,还是我临时给砌了个,炭还是我现给他们买的,窗户我也给他们又糊了糊,不然这可怎么过嘛大冷天的。”说着推开门,看看门皱着眉头又道:“连个帘子都没有。说来我在这儿住这几天他们可不亏,也是跟着爷们我享了几天福了。你说那老道士自己受苦也就算了,非得连带着那么大点儿的娃娃干啥!还有那个叫善渊的姑子,长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打起人来那么狠呢!想是老道士刁难得狠了,心里有气……”敬存听着忙一巴掌糊观镇脑袋上:“胡说!”观镇抱着脑袋委屈,敬存瞅了一眼:“当心善渊听了又来打你!”
两人落座,观镇嚷道:“那事不赖我!”
话音落,童子推门便进,一边摆着茶碗一边笑道:“确实不赖段公子。师傅说段公子是个有意思的人,行事不拘小节,我也这么觉得。”摆好茶碗,童子沏上茶,仍是笑着,道:“善渊下手向来没轻没重,日里跟我玩也常弄得我一身青紫,所以还请公子见谅。”顿了顿又道:“她不存坏心思的,若是存了,师傅定然不会收她。所以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敬存觉得这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便这么伶俐,像是个可造之才,笑道:“刚刚听善渊唤你若昧,这名字是个什么来历?”
童子抿了抿嘴,略有几分羞涩,道:“师傅说,明道若昧。说我这样的,还需时时提点着。便给我取了个这样的名,让我记挂在心。又说有些人、事还是笨着些好。”
敬存一笑,道:“你觉着你算聪明的还是算笨的?”
童子也笑:“我原先以为我算是聪明的,可听完师傅讲经,我又觉着我是最笨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哪类。”
敬存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有趣,哪一日你不想跟着道长念经了,你就跟了我去,可好?”
童子嘿嘿笑着应下退了出去。
难得没听见观镇插话,敬存便看向他,只见他神色庄重地捧着茶碗,时不时地抿一口,咂摸着。
敬存看他这模样,也伸手端起碗来抿了一口,怔了一怔。
茶香不是茶香,是花香果香竹叶香,可瞧着碗里的颜色,却真真切切是莹莹的绿叶清汤。
敬存再品,却又品出一丝甘甜,再去闻,那些个香气早已散去,只剩了些淡淡的、清冽苦涩的味道。敬存想了许久,只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却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
敬存正想着,只见又有一人从桌上拿起了茶碗。敬存一惊。
他们二人竟是没能听见一点动静。
老者也不慌,自顾自倒了碗茶,眯了眯眼,道:“这茶可是婉良压箱底的东西,你没尝过?”
敬存二人这会儿也看出来,这人的服饰作态,想是观里的道长。忙起身作揖。
礼毕,敬存忍不住开口问道:“婉良?”
道长点点头:“我以为你们俩是一对儿呢。”
观镇笑道:“您没错,他俩就是一对儿。”
敬存笑了笑:“婉良什么时候有的这好东西,我真的不知道。”
道长看了看敬存:“我跟婉良也算是老相识了。”又斜眼看了看观镇,堵着观镇的话道:“我跟你说这个干嘛!”
观镇挠挠头,咧嘴一笑。
道长捧着茶碗半阖着眼:“婉良知道你近来为难,也知道观镇常来,猜想你们会在这儿见面,所以特地托了我照顾着你们些。你们若是有什么事,我能办的,一定尽力。”
敬存跟观镇对视一眼,道:“说来确实有件事,要是能有观里相助,便能事半功倍。”
道长抬眼。
敬存笑了笑:“一桩小事,往南边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