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一切都是天意啊!”侯宝斋长叹一声,周洪勋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军事方面,码头上任何人都赶不上他,而且打仗勇敢,身先士卒,干事情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精神。但这个同盟会员总是跟码头上的哥弟格格不入,他书信上的意思,同盟会就是“革命大义”,我们哥老会组织就是“帮会私念”,这一点,一直让侯大爷耿耿于怀。他与周洪勋也在战斗的空隙中多次交流过,一说到这个问题就会剑拔弩张,争吵得面红耳赤。
往往是六十岁的侯大爷让三十多岁的周营官打了赢仗。为此,侯宝斋是窝了一肚皮气的。昨天周洪勋向自己发火的时候,侯宝斋知道,屠杀清军俘虏这件事的确是错在自己这方。事情已经造成了,埋怨谁都没有意思,既然我们发过誓,拜了把子,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应该同舟共济,路一起走、崖一起跳,但是你周洪勋在这个关键时刻抽身走了,难道同盟会就是这样的规矩?
从昨天的枪炮声响起后,侯宝斋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他看了看眼前的几个贴心人,张跃廷、魏青、覃吉之和儿子侯安廷,就连好久不问世事的黄老五也来了。他们全是一脸倦容,双眼通红。在这个危难的关头,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是让侯宝斋最欣慰的事。
只要有人,就有一切。
侯宝斋无限感慨地看了看大家,突然问道“你们的虎哥呢?”在他心中,杨虎臣始终是第一位的,他迅速扫视周围几个人说:“跃廷,立刻去把虎儿找来,我们要撤退了。”
正当城墙下打得疯狂的时候,杨虎臣在干一件更加疯狂的事。他没有征求侯大爷的意见,直接打开县衙门的监牢,将冯子衡秘密杀害,然后把银库里的银子洗劫一空。
“反正破城之后清军都要抢,还不如老子先抢。”杨虎臣的心腹弟兄从修觉山上撤了下来,并没有对破城的清军展开攻击,也没有参与防守,而是直接冲进了县衙的银库,把能够搬走的银钱满满装了几大箱。他们还不满足,杨虎臣又安排了一些外县的弟兄,将新津城内几家商号也顺便抢了个精光。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知道如果新津人以后晓得是他干的,别说侯大爷那一关过不了,恐怕口水都会把自己淹死。
这一切都是王吉山为他谋划的。杨虎臣贪婪、凶狠的本性也暴露无遗。
修觉山上、宝华寺内、杨虎臣的作战指挥部里面。
王吉山躺在里屋的床上,这张檀木大花床暂时做了他的鸦片烟榻,他右手捏一根烟签,在一个景泰蓝烟盒中仔细搅了搅,把一小块乌黑黏稠的烟膏裹上签子,轻轻在烟灯的火苗上烤。
外面的枪炮声打得震天响,王吉山悠悠闲闲,非常惬意,对杨虎臣的进来,他看都没有看一眼。杨虎臣一屁股坐在楠木椅子上,气呼呼地瞪着王吉山,“现在城破了,人也死了那么多,你满意了吧?”
王吉山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待到签子上的烟膏烤得发泡了,射出了一股诱人的香气,他才漫不经心往烟斗里面装。
“老子在给你说话!”杨虎臣何曾受过这等轻慢,他一把扯过王吉山的烟枪,“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说,下一步咋个办?”
王吉山慢条斯理坐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似笑非笑地对杨虎臣说道:“怎么,后悔了?”
杨虎臣怒气冲冲,拍着桌子叫道:“早知道弄成这样的局面,老子当初就不该跟你有什么瓜葛。赵尔丰送来的钱,老子分文不少交出来,谁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顿了顿,又冲着王吉山发怒道:“南路军一败涂地,你又得到什么了?你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王吉山一改刚才的懒散模样,从烟榻上跳了起来,指着杨虎臣一阵臭骂,“你的脑壳里面装的是大粪呀,南路军不败,你们新津是谁的,是侯宝斋的!邛州又是谁的?是周洪勋的!轮得到你吗?好一个侯大爷的干儿,你以为侯宝斋把位置传给你吗?别忘了,人家还有一个亲生儿子。”王吉山见杨虎臣方才的气焰下去不少,又接着说:“现在的局势不好?我看好得很。周洪勋远走川南,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们的事了。人一走、茶就凉,反正邛州城是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了。如果侯宝斋也走了,或者根本就不回新津来了,那这块码头才真正是你杨虎臣的。”
侯大爷怎么会不回新津来?杨虎臣心中突然一惊,“你要动侯大爷?!”
他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扭住王吉山的领口,双目赤红,想把这个家伙撕成碎片。但是他已经不敢了,他现在和王吉山是捆在一条船上的人。
王吉山又在笑,笑得开心极了,“杀了我,杀了我你就什么都有了。”
他轻轻把杨虎臣的手拨开,发现杨虎臣的浑身在颤抖,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王吉山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中钻出来的,杨虎臣听得心惊肉跳,“不杀了侯宝斋,你和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杨虎臣的手软了,他被王吉山医治得服服帖帖。
这时候,窗外有个人影一闪,立刻消失在殿宇的廊道之间。
“不好。”杨虎臣和王吉山两人暗叫一声,杨虎臣飞身冲出去,只看见廊道的尽头空无一人。王吉山随即赶了过来,连称大事不好,如果这个消息走漏出去,他们两人就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不会有外面的人混进来,肯定是你们码头上的人。”王吉山气喘吁吁,有一股冷汗从脸上流下来。
“老子立即命令所有人不准离开阵地半步,就算哪个听到了什么,也传不出去。”杨虎臣气急败坏,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潮水一般的清军攻进新津城,周洪勋部署的几道防线失去了作用,码头上拼凑起来的几万人马全跑光了。
张跃廷看见的新津城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先前有序的战斗部署全部打乱了。他已经派人去叫杨虎臣,同时又安排人手通知打散的同志军,迅速出西门与侯大爷会合,然后向雅安方向撤。
“张爷,霍笨昨天被打死了!”码头上的一个兄弟看见张跃廷,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
“啊,怎么死的?”张跃廷与霍笨既是同乡,更是生死兄弟。自从跟了侯爷,张跃廷混成了一个管事,而霍笨只是一个打更的,但是两人之间的兄弟情分从来没有减轻过。
“霍笨的脑袋上挨了一炮,大半个脑壳打掉了。死的很惨啊!”
张跃廷听见这一噩耗,感到有一盆冰凉的水从他的头顶泼了下来。当年从川东出来浪迹江湖,自己的生死兄弟全部没了。霍笨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他憨厚、淳朴,有他的地方,人们的笑声都要多出许多呢。
“霍笨的尸体呢?我要去看。”张跃廷冲着报信的人说道。
“已经掩埋了。”
“遍山都是尸体,怎么不埋,怎么光把他给埋了?”
“是杨军需亲自掩埋的,他说霍笨是码头上立下大功的人,不能够抛尸荒野?”
张跃廷手足冰凉,昨天还是活生生的粗壮汉子,今天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连尸体也见不着。他抑制住心中的悲愤,“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详细给我说说。”
“这几天清军攻得很凶,三渡水防线也被突破了。有的人开始往后撤。
但我们新津码头上的人大多数都在修觉山上,一个人也没有走。霍爷带了人从山上往下打炮,清军一时也攻不上山。当时没有多少火药炮弹了,本来准备把炮弹打完就撤。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霍爷突然一下子扑倒在炮台上,等我们跑过去的时候,看见霍爷的后脑勺挨了一炮,从脑袋中取出来的铁砂、铁钉等东西来看,是中的牛儿炮。”
“什么!牛儿炮!打在后脑!”张跃廷一时傻了,清军从山下进攻,为什么霍笨的后脑会挨炮?清军使用的都是新式枪炮,他们中怎么会有放牛儿炮的?就算有,张跃廷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比霍笨还要打得准。
码头上的人都知道,霍笨除了在县城的两条街上打更,干什么事都笨,但是放牛儿炮却是一个高手。他曾经把篾条斗笠放在树杈上,远远地放了一炮,斗笠炸得稀烂,破碎的竹篾片洒满了方圆几丈,但是树枝没有一点动静,树叶都没有掉下来一片。霍笨还向别人吹嘘过,你吃饭的时候,老子可以用小炮仗把你的饭碗从手中打下来,不伤到手,谁敢试一试。没有人试过,对这一点,大家都十分服气。
霍笨的这一手绝活,让他在修觉山的炮队中大出风头。三渡水之战中,修觉山炮队的功劳是很大的,居高临下,对隔江的清军形成很大的打击,霍笨在炮队里面是一员得力干将,这一点,就连侯宝斋也是非常赏识的。
张跃廷心中立刻布满一大堆疑团,他隐隐感觉到,同志军内部出大问题了。“霍笨埋在什么地方?我得去看看。”
“张爷,修觉山现在已经被清军占领了。杨军需的人全部撤了下来,我们码头上的人会齐后跟着侯大爷撤离。”
新津城浓烟滚滚。侯宝斋含着眼泪,在众兄弟的簇拥下离开县城。
杀红了眼的清军攻入城中,新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洗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