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虎儿,你这是搬家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装这么多!”
侯宝斋率队杀出西门,满面尘灰,行色匆匆。他带的全是“新西公”
的骨干弟兄。
“干爹,我把枪炮和辎重全部搬走了。只要有枪,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杀回来。”杨虎臣押运了二十多辆鸡公车,车上装载有大量的枪支弹药,更多的还是他四处洗劫来的“私货”,货物用木箱子封好,旁人看不出装的是什么。每辆鸡公车由两个健壮的汉子轮换着推,在南河边上依次排列整齐。
杨虎臣看了看干爹,只见侯大爷的眼睛里布满红丝,连续熬夜让他的脸色十分憔悴,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而是写满了迷惘、期待和痛苦交织的感情。杨虎臣有些不忍心,他的心中也掠过一丝愧疚。唉,干爹作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川西总舵把子、威震四方的一代枭雄,杨虎臣突然发现他也像个平凡的乡下老人,垂暮之年,曾经的万丈豪情没有了,流露出一种依恋家人、依恋儿女的倦怠。
“虎儿,把枪械分发下去,我们轻车快马,赶快撤走。新津丢了,我们的队伍只是打散了。我们赶到雅安去与罗大爷会合,到时候老子发一张片子,照样召集上万弟兄,跟赵屠夫再干一场。”侯宝斋好像又恢复了那个豪气冲天、一呼百应的模样,但是杨虎臣看得出来,干爹在硬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是,干爹。”杨虎臣定了定神,对侯宝斋解释道:“干爹,您先走一步,我想先把这些枪械辎重寄存在邛州的哥弟那里,再赶来与你们会合。
只要我们把枪抓在手里,心头就有了底。赵屠夫虽然攻破了县城,四州八县还是我们的天下,以干爹的面子,随时都可以召集人马杀回来的。”
侯宝斋凝视着他这个干儿子,战事铺开的这十多天来,侯宝斋看出了杨虎臣有些不大对劲,特别是杨虎臣处死了王清顺等几个内奸以后,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都显得疑点重重。只要侯宝斋再有几天的时间,他能够把这一切情况查个水落石出的,当时把冯子衡收监,就是想留下一条线索,但是现在,新津城已经不在他的手中了。
杨虎臣见干爹没有吭声,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立刻打马扬鞭,绝尘而去。推鸡公车的汉子跟在他的身后,迈开大步,穿乡间的小路向邛州方向走了。
侯宝斋骑在一匹灰色的大马上,回头望了望还在冒浓烟的新津城,“唉,南路同志军败了,还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怎么样呢?”他身边紧跟着邓子完、覃吉之、魏青等二十多位亲随,全部骑着快马带着短枪。
侯宝斋叫弟兄们出西门,沿南河往西南方向转移,在出城的路上,他想了想,吩咐儿子侯安廷、老兄弟黄老五等人留了下来,他知道,同志军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同志军,只要战斗中为首的几个头领跑脱了,清军又去找谁嘛!他明白,清军破城之后,肯定会挨家挨户搜捕他,侯大娘又怎么办?把儿子留在她的身边,多少有一个照应嘛。他走之后,新津城肯定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也需要有个得力的人好好收拾收拾。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弟兄当中,只剩下黄老五了。想到这一节,侯宝斋长叹一声,陈若愚与何耀先这两个生死之交,都死得非常惨烈,他眼圈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侯大爷,我们去哪里?”邓子完勒马上前几步,朗声问道。
侯宝斋看了看这位同志军的参谋,反问他道:“子完,你看呢?”
“往南走,洪雅、雅安一带都是我们的势力范围,而且那一路的弟兄能够听侯大爷的号令。”开战以来,邓子完在指挥部与侯宝斋形影不离,为这场战事出过很大的力。
侯宝斋望了望远处雾霭沉沉的天空,对邓子完说:“去雅安,与罗子舟罗大爷会合,再把各个码头上打散了的弟兄们召集起来。老子要死死咬住南路,这是赵屠夫的生命线,一定要把他通往康藏的路给掐断。”
“对,去雅安,罗大爷手下的弟兄多。侯大爷你再振臂一呼,失散了的弟兄们很快又会聚拢来的。”邓子完继续对侯宝斋说道:“侯大爷,虽然这场仗我们打败了,可是我们牵制了大量的清军,为其他州县码头赢得了机会。你知道吗?各地传来了许多好消息,他们的武装斗争迅速发展,特别是在川东、川南一带,不少地方被同志军收复了。”
侯宝斋远望浓烟滚滚的新津城,想到死难的弟兄们,他心头一边在滴血,一边也为弟兄们的鲜血没有白流而聊以自慰。战事期间,他不断收到各州县的好消息,首先是赵尔丰下了矮桩,释放了抓捕的保路同志会首领,在一定程度上说,这位不可一世的四川总督斗败了。如果不是侯宝斋领导的南路军牵制了赵尔丰的精锐,让其他地方的清军兵力单薄,各州县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风起云涌,造成这么大的声势。
侯宝斋看了看邓子完这个智囊,他对天下形势有独到的看法,侯宝斋与他多次交流过,对他的见解也是很佩服的。
侯宝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对同盟会的一整套理论都比较认可,但是同盟会党始终坚持他们的理想信念,不讲江湖规矩,把兄弟情分看得很淡,就让侯宝斋不太满意了。对于周洪勋这个天才的战争指挥员,侯宝斋有心接纳,甚至不惜降尊纡贵,与之兄弟相称,但周洪勋还是不能与自己保持一条心,反而在自己的码头上发展同盟会员,居然叫弟兄们不拜关公,信奉什么“三民主义”。如果按照哥老会的规矩来说,这个码头挖那个码头的墙角,这就是不落教,老子砍了你的桠枝(手脚)都是干得出来的,双方的弟兄为此展开大规模的火拼都有可能。
撤退前,侯宝斋听邓子完说过,“保卫新津的战斗,我们赢啦。虽然丢掉一个小小的新津城,可是革命的战火已经燃遍四川。”当时侯宝斋真想扇他一巴掌,小小的新津城?你倒是说得轻巧、捞根灯草,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几条大河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还冲着邓子完发过一阵脾气:“你小子别忘了,你也是个新津人!”
事后侯宝斋仔细想了想,邓子完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正确的。现在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本县损失几个码头,牺牲几个弟兄又算什么呢?他对邓子完说道:“你详细给我讲讲,各州县的武装斗争情况怎么样了?”
“在川西坝子,温江、简阳、金堂等地方的武装斗争特别激烈,当地的哥老会与本县巡防军展开了争夺城镇的战斗。距离我们不远的眉山、彭山,哥老会弟兄除了来新津参战之外,也在本地坚持战斗。在彭山江口,截获了清军运载武器的船只;在嘉定、仁寿、灌县等地,有的烧毁了县衙门,有的逼走了知县,占据了县城;在宜宾、自流井一带,川南同志军消灭了许多清军的精锐部队,把从贵州增援过来的清军也撵了回去……”邓子完特别说道,端方率领的湖北新军已经挺进四川腹地,这支入川的鄂军内部发展了许多同盟会员,而且湖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内部在酝酿着武装起义。四川闹保路之前,湖北的革命形势比这里还要严重得多,要是湖北的军队一下子走空了,随便丢一个火星子都可以把全省烧起来,清王朝不垮台才是怪事。
邓子完说得滔滔不绝,侯宝斋静静听着,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看来,弟兄们的血没有白流,侯宝斋对新津保卫战的失利也算是有一点小小的安慰了。他继续问邓子完道:“雅安一带的情况怎么样,我们要到那里去继续与赵尔丰干。”
邓子完说:“听说罗大爷领导了荥经、天全、芦山的许多路同志军,以雅安为中心,杀掉了守城官吏,占据城池,进行了一系列的战斗。赵尔丰驻扎在藏区的军队想开拔过来,被阻击在了雅安外面。而且现在战斗还没有结束,大家相持着。”
邓子完本人是赞成周洪勋的战略战术的,在哥老会团体和同盟会之间,他是倾向于周洪勋的。他更明白这十来天新津保卫战的重大意义,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场战事败了,他不免也有些心灰意冷,觉得继续跟着侯宝斋跑滩、浪迹江湖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了。他想找个时间与侯大爷好好谈谈,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且侯大爷的情绪极度低落,他也不想再给他增添伤感了。现在战事可以说已经结束了,邓子完咬咬牙,对侯宝斋拱了供手,说道:“侯大爷,同盟会在成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干,我就不去雅安了,以后有事情,带个信来,兄弟就此别过。”说完掉转马头,告辞去了。
侯宝斋怅然若失,喃喃说道:“同盟会的人,到底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啊!”
侯宝斋一行向南挺进,沿蒲江方向往雅安走,一路上全是同志军的地盘,以他侯大爷的面子,应该是畅通无阻的。
侯宝斋身下的战马长嘶一声,好像在催促他赶快动身了。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侯宝斋再次远眺突兀在大河上的修觉山,山体被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显得有几分诡谲。
“张跃廷还没有到啊?”侯宝斋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不愿丢下任何一个兄弟,况且张跃廷是侯家大院里面的人,又是三渡水码头的一位管事。近年来,张跃廷忠心耿耿,很会办事,逐渐赢得了码头上人们的拥戴。美中不足的是,张跃廷身上少了一股男子汉的虎气,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上,拳头最能够说明一切。像他这个文文弱弱的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侯宝斋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担忧。弟兄们的血流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失去一个了。
张跃廷一直没有现身,而侯宝斋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被身边的人不停催促,二十多个随从簇拥着他向南行去。
二
修觉山经历了战火的摧残,狼藉一片。
张跃廷在山中的一座座乱坟堆中仔细刨挖,他按照当时在场人提供的线索,已经挖开好几座坟了,却没有找到霍笨的尸体。当时打得一塌糊涂,第随时随地都有人倒下、死掉。抬尸体的人、挖坑掩埋的人都是慌忙火急,玉皇观附近的一大片灌木林地早就成为乱坟岗了。战斗初期,牺牲的人不多,还有棺材,后来死人越来越多,棺材用光了,就连裹尸的烂席子也用光了。不管是谁的尸身,都只能挖个大坑埋掉,坟上垒一个小土堆,连死者的名字也没有。
刨自己弟兄的坟,张跃廷不敢找别人帮忙,他一个人扛了把锄头,按照打听到的大概位置,不断把坟挖开。有些掩埋较早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尸体光着身子,散发出一阵阵恶臭。他明白,如果再延迟一些时候,尸体腐烂了,就什么证据也找不到了。
张跃廷也遇到一些搜索战场的清军,就故意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别人看见他那脏兮兮的模样,也没有怎样为难他。这就是同志军的优势,拿起枪是兵,放下枪是民,哪个晓得我是兵还是民,甚至还是一个同志军的头领。
张跃廷在修觉山上躲躲藏藏过了两天,水米未进。他就算是吃了点什么,挖坟的时候也会吐出来的。
终于在第三天早上,张跃廷挖到了一只粗大的腿,他从小与霍笨同吃同住,看见这只腿立刻明白是霍笨无疑了。他又挖出了一只大脚,看见那厚厚的老茧、粗大的骨节,张跃廷扑倒在地上不住抽泣。当霍笨的尸身从一张破草席中被剥出来,整个儿出现在张跃廷面前的时候,那惨状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霍笨的整个脑袋被炸掉大半,雪白的脑浆混着血水,把一大片泥土染成褐色,有许多蚂蚁蛆虫密密麻麻在脸上爬。尸体散发出一阵阵恶臭,熏得张跃廷发昏。他强忍悲痛,细细将霍笨的身子擦干净,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霍笨的一层脸皮完好无损,五官没有受到一点损伤。眼睛圆睁着,牙关紧紧咬住,可以看出,他临死之前是经过了痛苦挣扎的。
张跃廷想把他的眼睛合上,试了几次都不行。
张跃廷反复查看尸身,除了脑袋之外,脖子和手臂等地方,还有很多块状的乌青,凝滞了大量淤血,可以判定,他临死前与别人进行过近距离的打斗。
张跃廷解下霍笨的裤带,发现胯下有鼓鼓囊囊的一团东西,原来是一团纸。他知道霍笨大字不识,就连笔也不会握,难道他还与笔墨纸砚扯得上什么关系吗?张跃廷摊开一看,就更加迷糊了,这是一幅非常丑陋的画,多半是出自霍笨的手笔:画图的上方有一只像猫的东西,拿着一把刀,刀口上还用朱砂染红,像是流着血。这只猫拿着刀扑向一个长尾巴的怪物,怪物又像狗又像猴,对了!是猴,因为屁股上也用朱砂染红了两团。
当张跃廷把这幅画仔细折好,揣进怀里的时候,霍笨的眼睛自动闭上了。
张跃廷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就到附近的庙里找了一些白布和草席,重新把霍笨掩埋了。
新津城被清军攻破之后,士兵们哇哇大叫着报仇雪恨,可是找谁报仇?
城中又没有一个兵,同志军完全由老百姓自发组建而成,战士们放下刀枪之后,立刻变成了普通的老百姓。当初刚刚出征的时候,战士们胸前还佩有一块白布,上书“保路”二字,这就算是部队的军装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人们早就把衣服扔了,全是光胴胴,怎么分得清谁是兵、谁是民啊。
清军各营的统领、管带们极不甘心,非报仇雪恨不可。他们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找到的人个个都是老百姓,军官们谁也不知道把这股冲天的怨气发泄到哪儿去。他们只晓得南路军中侯宝斋、周洪勋等几个主要头领的名字,可是这些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抓了一些当地人来拷问,问来问去,最后也没有谁说得出多少人参加了战斗。所有的人都说自己没有上过战场,他们听见城外炮火连天,都在家中乖乖地待着,不信,你问屋里的婆娘嘛。
清军把同志军的尸体摆放在校场坝,谁也分不清哪一具是本地人、哪一具是外地人。家中的女人看见男人暴尸在外,也不敢去认,况且她们记得侯大爷说过一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魂”,既然命都捐出去了,还在乎一具尸体吗?战斗期间,本县的人听见炮火紧密的时候,就跑到防线上来,打打枪、玩玩炮,没有什么动静了,就回家忙各自的活路了。当然,外县来的人不可能回家,但是这个时候早就无影无踪了。
在别的州县,清军判定同志军的标准是:在家为民,出外就是兵,凡是在打仗期间,走乡串镇,没有在家里静静呆着的,统统抓来杀掉。但是在新津县,这一条也行不通,因为整个新津城的山山水水全部成了战场,他们的家就在战场上,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嘛?
杨虎臣离开侯宝斋之后,押送辎重来到王吉山的地盘上。
王家大院环境清幽雅洁,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完全是一处世外桃源。
王吉山悠悠闲闲坐在一把躺椅上,嗑着瓜子儿晒着太阳。他望着心事重重的杨虎臣,打趣地说:“南路军的军需官,既收了赵尔丰的银两,又抢了本码头的银库和商号,还带走了所有的军械辎重,了不起啊!”
“你别说了,老子现在心头就像猫抓一样难受。”杨虎臣皱了皱眉,长长吐了一口气。几天来,他的心也在受折磨,像是在油锅上煎熬。王吉山制定的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的,却让他很难下决心,毕竟,侯宝斋是自己的干爹啊!